1. 引言
语义韵(semantic prosody)是语料库语言学的重要研究对象，体现了词与功能的共选，主要表达说话者的态度意义和语用功能[1]。目前，国内外语义韵研究成果不断丰富，在二语习得、心理语言学等领域受到广泛关注。近二十年来，语义韵研究从理论探讨逐渐转向实证研究，研究文本、语域及语种逐渐多样化[2]，研究对象也不再局限于单个词汇的分析，而是扩展到短语、句法结构等更大的语言单位[3]，为语言意义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颜色词是语言表达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描述物理世界色彩属性的同时，还在实际使用中衍生出了丰富的隐喻及情感意义。基于此，本文将通过分析英汉中基本颜色词的搭配行为，探讨不同语言中颜色词的语义韵异同及成因。
2. 研究背景
词汇受其固有意义及共现语境的影响，会习惯性地吸引语义特点相同的词构成搭配，在特定的语境中，频繁共现的搭配会影响整句话的情感色彩[4]。Sinclair最早在搭配研究中发现“语义韵”的存在[5]，其后，学界就语义韵的概念界定、研究单位及描写方法等相关问题不断展开讨论。
对于语义韵的定义，学界前后出现了语义传染说，内涵意义说和态度说三种观点[6]。Louw将语义韵定义为节点词与语义特征相同或相似的搭配词相互影响，由搭配词项单向传染而形成的特定“语义氛围”[7]；内涵意义说强调跨越单词界限的内涵义传递；而功能说则突出语义韵的态度意义，聚焦其语用功能。上述三种观点侧重点各有不同，但并非完全对立。总体而言，语义韵受节点词与搭配词语义相互影响，是位于语义-语用连续统上语用一侧的意义，传递说话者的态度功能[1]。
针对语义韵的属性，目前学界基本认同语义韵属短语意义单位，普遍存在于语言的搭配关系之中。在Sinclair提出的“扩展意义单位”(extended unit of meaning)中，语义韵处于核心地位[8]。在语义韵的分类上，Stubbs [9]提出使用积极、中性、消极的三分法，其后得到广泛使用。但也有学者指出，传统的语义韵极性分法不够深入，还应当详细描述词项在不同语境中表达的语用评价功能[10]。
近年来语义韵相关实证研究主要集中于二语词汇习得，探讨双语近义词辨析以及英汉平行翻译文本的语义韵特征，文本类型和节点词不断丰富，但较少从跨语言视角下进行对比，对基本颜色词的语义韵研究有所缺失。鉴于颜色词的丰富内涵，本文选择“black”、“white”及中文对应的“黑”、“白”为节点词，分析两种语言中基本颜色词的搭配词语义特征，并对比其语义韵特征的共性与差异。
3. 研究设计
本研究基于英国国家语料库(以下简称BNC)和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以下简称CCL)，二者都是当代大规模的通用语料库，语料来源全面，具有较高代表性。选择黑与白作为节点词，除了黑白作为基本颜色使用频率高，还因为两个颜色本身也存在鲜明的对立属性，在不同文化中都被赋予了典型的象征意义，有助于深化对颜色词语义韵特征的理解。
研究步骤如下：首先，借助语料库检索工具AntConc (4.3.1版本)及Sketch Engine软件提取目标节点词的全部词语索引。综合英汉节点词的搭配行为分析，本文将重点考察节点词与右一位置搭配词共现的型式。在此基础上，提取节点词高频搭配词并总结其语义特征。参考[11]基于MI (Mutual Information)值和共现频率作为指标，确定“black”、“white”和“黑”、“白”的显著搭配词。然后，随机抽取20条显著搭配词的KWIC (Key Words in Context)索引行，人工删除与要求不符或重复的内容。最后，将使用度较高的两极标示法与Sinclair的细微粒度法结合，采用“极性：具体态度意义”双名法对得到的索引结果进行语义韵标注。对于语义韵极性的计算，采用[12]的测量方法，即语义韵强度 = 相应索引行频数/节点词的索引总频。
4. 数据结果及讨论
在BNC及CCL语料库中，将MI最小值设为3，跨距范围+/−4，检索排名前20的高频共现词，得到以下结果。
4.1. “black”和“white”的语义韵特征
表1对black的高频搭配词进行了分组，同时计算出各语义组主导语义韵比例。结合扩展语境发现，black在表示其本义，即作为颜色描述衣物服饰及具体实物时，没有明显的态度倾向，总体呈现中性语义韵。在与“人、社会群体”语义类搭配词共现时，black的语义韵特征偏向“中性：人种”，而在更多情况下，如“threaten the rights of black people”语境中，此时black主导的语义韵趋向消极。
此外，当black在不同语境中出现引申后，整体呈现出消极的语义韵。black hole作为科学领域的专业名词，描述一种天体现象，但通过考察索引行的语境色彩发现，在日常语境中其常表达“耗费资源的无底洞”的比喻义，传递出“消极：无尽、吞噬”的语义韵。black hat字面意思为黑色帽子，但索引行上下文出现“steal money”等窃取信息或钱财的语境，倾向于构筑“消极：违反规则、不道德”的语义韵。当black完全脱离其颜色属性时，与market、economy等表示“交易”义的搭配词共现，隐含说话人消极的态度倾向，趋于表达“非法、不道德或秘密”的语义氛围，带有强烈的负面语义韵；而与sheep频繁共现，如“those black sheep will create much bigger problems”，上下文表现出“不合群”之义，因而构筑出“消极：异类、不良”的语义韵。
Table 1. Collocates of black and the dominant semantic prosody
表1. Black的搭配词语义组及主导语义韵
语义组 |
具体搭配词 |
主导语义韵比例 |
“人、社会群体”语义 |
people、man、youth、community等 |
消极：55% |
“交易”语义 |
market、economy等 |
消极：75% |
人体部位类、衣物服饰类 |
hair、skin、eye(s)、wearing、hat、sui、tie、leather等 |
中性：75% |
具体实物类 |
hole(s)、box等 |
消极：60% |
动物类 |
Sheep、cat等 |
消极：90% |
如表2所示，与black类似，在表示基本颜色属性时，white作为形容词的描述性较强，总体呈现出中性的语义韵。而当white与collar频繁共现时，则被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意义，描述职业人士的共同特征，表现“社会地位高”的积极语义韵；但同时，在抽取的上下文中，white collar频繁与crime共现，如“We could argue over whether or not white collar crimes are actually any less bad than violent crimes”，呈现错综语义韵。
当white与supremacy、privilege等表“权利”语义的搭配词共现时，上下文出现了“struggle against”等语境，构建出了明显“消极：种族歧视”的语义韵。进入政治领域，white与包括hall，wall，paper中性语义特征的搭配词共现，总体呈现“中性：权威”的语义韵。此外，与black sheep类似，white与动物elephant频繁共现时，已经完全脱离本义，传递“消极：无用”的语义韵，例如“with no other customer, the project became an expensive white elephant…”等，实质上表达“华而不实”之义。
Table 2. Collocates of white and the dominant semantic prosody
表2. White的搭配词语义组及主导语义韵
语义组 |
具体搭配词 |
主导语义韵比例 |
“人、社会群体”语义 |
men、women、middle-class等 |
中性：85% |
“权力”语义 |
supremacy、privilege等 |
消极：75% |
政治场所相关类 |
house、hall、paper等 |
中性：80% |
衣物服饰类 |
collar、hat、wearing等 |
积极：65% |
动物类 |
elephant、horse等 |
中性：60% |
4.2. “黑”和“白”的语义韵特征
如表3所示，在CCL语料库中，“黑”与“市、钱、店”等表“交易”语义类搭配频繁共现时，此时语境带有负面语义氛围。例如，黑市“猖狂”，“坑人害人赚黑钱”，构建出“消极：非法买卖”的语义韵。当“黑”与人相关的词搭配时，主导的语义韵同样为消极：如“黑心”拓展语境“狠毒”、“黑心商人”表现强烈的态度倾向，因此传递出“消极：不道德”的语义韵；“黑客”“防不胜防”，“十分猖獗”，需要“打击”，表示“非法”之义，带有明显的负面语义韵。
与“黑”搭配的具体实物类名词语义韵特征则比较复杂，部分词具有一定的比喻意义。“黑哨”的专业性较强，例如“踢假球，吹黑哨”，是“损害足球形象的问题”，表达了“消极：不公正，隐秘”的语义韵，体现说话者强烈抨击的态度立场。此外，“黑”作为积极语义韵使用时，显著搭配词“马”，例如“在竞争激烈的味精市场，忽从鲁西南杀出了一匹黑马”，突出“在竞争中出人意料取得胜利”之义，构筑“积极：意外之喜”的语义韵。
Table 3. Collocates of “hei” and the dominant semantic prosody
表3. “黑”的搭配词语义组及主导语义韵
语义组 |
具体搭配词 |
主导语义韵比例 |
“交易”语义 |
市、钱、店、车等 |
消极：95% |
与人相关类 |
客、心、手、脸等 |
消极：85% |
具体实物类 |
棋、豆、洞、哨、幕等 |
中性：55% |
动物类 |
马、猫等 |
积极：60% |
由表4可知，作动词使用时，“白”与“干、忙、说”等具体动作搭配，趋于表达“消极：无用”的语义韵，例如“怕为别人做了嫁衣，干了白干”，“白忙了一场”。而当“白”与其他几类搭配词共现时，呈现出了复杂的语义韵特征。与人体相关类中，“白头”表现出“积极：长久”的语义韵，例如“白头偕老”，“白头相守”；“白眼”传递出“消极：轻蔑”的语义韵，如“遭受数不清的白眼和嘲讽”；“白身”则被用来形容学识不深、无所成就的人，“遇事插不上手，有力使不出”，构筑“消极：无知、无用”的语义韵。具体事物类中，“白纸”在部分语境中传递“积极：客观，清楚”语义韵，例如“白纸黑字在网上公开，谁也甭想搞猫腻儿”，而另一部分中则倾向于构筑“中性、消极：缺乏经验”的语义韵，例如“什么都不知道，整个白纸一张”；此外，“白事”则带有明显的文化色彩，前后文出现“出丧设灵堂”，“殡葬”、“烧纸”等语境，构建出“消极：死亡”的语义韵。最后一类衣物服饰类搭配词总体呈积极语义韵，如白领是“年轻人都想成为的对象”，白衣则指代医护人员，主要传递“积极：尊敬”的语义韵。
Table 4. Collocates of “bai” and the dominant semantic prosody
表4. “白”的搭配词语义组及主导语义韵
语义组 |
具体搭配词 |
主导语义韵比例 |
“行为”语义动词 |
干、费、忙、说、跑等 |
消极：95% |
人体相关类 |
脸、发、头、眼、身等 |
中性：55% |
具体事物类 |
纸、事、雪、旗等 |
中性：65% |
衣物服饰类 |
领、衣等 |
积极：90% |
4.3. 讨论
由上述结果可见，除了表基本颜色属性之外，英汉中黑白颜色词都呈现出语义倾向和语义韵特征上的异同。首先，颜色词语义韵的不同之处体现了社会文化背景的具体影响。black和white与“人、社会群体”及“权利”语义类名词高频共现，体现出西方语境中特有的复杂政治色彩，尤其涉及种族不平等问题。而在中文语料库CCL中，“黑”通常与负面的道德评判联系在一起，对“非法、隐秘”行为进行批判；而“白”自古以来就常用于祭奠场合，出丧穿白衣，设白色灵堂，因而成为中国丧葬文化的代表色，倾向于构筑“消极：死亡”的语义韵。
同时，在两种不同语言文化中，基本颜色词的语义韵也存在许多共同点。从物理属性上来说，黑色昏暗无光，这种物理层面上的不可见使其与负面语义韵关联，从而在心理上与未知、神秘联系在一起。因此，黑色在多数文化背景下都给人以深沉的感觉，引申出“见不得光，非法”的隐含义，例如“black”和“黑”都与表“交易”语义类的“market/市”高频共现，传递“消极：非法买卖”的主导语义韵。而白作为黑的对立面，代表光明，会给人明亮纯净之感，隐含义也更加正向，因此更常表现积极的语义韵。此外，黑与白的对立关系会带来相应的语义反差。根据CCL数据显示，“黑”与“白”属显著搭配，以“黑白”为节点词进行检索，发现其与“不分、混淆、分明”等搭配词高频共现，这些搭配词共同构成“标准、界限”的语义特征，例如“法律应尽量给出黑白分明的判断，不能容忍灰色模糊了底线”，传递“消极：混乱”和“积极：清晰”两种完全相反的语义韵。
最后，语义韵会随特定语境出现动态变化。black hole原本是科学专业术语，因其具有强大的引力，不反射任何光线，得名黑洞。然而，当进入日常用语，黑洞“吸收一切”、“无法逃逸”的涵义逐渐得到引申，表示“吸收资源而无所回报”，产生“无底洞”的比喻义，传递出“消极：无尽、吞噬”的语义韵。这也从侧面说明社会、文化或语境的变化将赋予词汇新的语义韵特征，产生新的情感内涵。
5. 结语
本文从双语视角对英汉中基本颜色词的搭配行为及语义韵进行了对比分析，研究发现，“black”、“white”与“黑”、“白”在搭配词语义倾向及语义韵特征上各有异同，“black”和“黑”较之“white”、“白”的消极语义韵倾向更加明显，受到不同语言文化因素及颜色词本身属性的共同影响。此外，语义韵也并非静态，而是会结合特定语境发生变化。基于语料库进行语义韵对比分析，能够为词汇微观语义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然而，本研究采用的双名法对词项在语境中传递的具体态度义进行抽象总结，具有一定主观性。未来的研究应进一步探索更为客观、精准的分析方法，并考虑纳入更多的研究型式，推动语义韵研究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