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二十世纪哲学史中,马克思与海德格尔分别以历史唯物主义与存在论为路径,对传统形而上学展开颠覆性批判,却因思想范式的根本差异陷入深刻的理论对话与误读。海德格尔虽承认马克思揭示了“历史的本质性维度”,却将其异化批判简化为对“存在之天命”的依赖,并将唯物史观归入形而上学范畴,认为其囿于主体性哲学而未能触及“存在”之本质。这一论断不仅遮蔽了马克思哲学扎根于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力度,更弱化了其对传统形而上学的革命性突破。如何理解两位思想家在历史观上的张力?海德格尔的误读究竟源于何种哲学预设?本文从这一争议出发,通过重构马克思异化逻辑与生产逻辑的双重维度,揭示其历史观对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深刻剖析,以及将“存在”具象化为物质生产实践的哲学革新。基此,本文试图重新锚定马克思哲学在超越形而上学进程中的独特地位,并激活两者思想对话的当代意义。
2. 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历史观的两重误读
尽管海氏与马克思在时间上存在百年之隔,且在哲学研究方法上存在明显差别,但他们都以推翻形而上学的藩篱为哲学任务。如海氏通过对存在问题孜孜不倦地追问,解构了西方的形而上学历史。马克思通过批判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一切旧哲学,完成了形而上学的革命。正是出于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促使两位德国伟大的思想家在历史之思中相遇。不仅如此,海氏还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赞赏了马克思关于异化问题和共产主义的研究。他说道:“因为在经验异化的时候,马克思达到了历史的本质性一维,所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优越于其它的历史学。”[1]但与此同时,他也严厉批评马克思的历史观。一方面,他认为马克思的异化批判虽触及了存在历史的一个本质性维度,但马克思的批判仍然未能完全摆脱传统形而上学的框架。另一方面,他认为马克思未能摆脱黑格尔的主体性形而上学,将达至虚无主义的极致。
2.1. 马克思的异化批判依赖于“存在之天命”
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历史观的评价亦褒亦贬。一方面,他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肯定了马克思对劳动异化的经验性洞察,认为马克思在认识到劳动异化使人遗忘存在本质的现象后,试图通过异化批判将人从这种异化状态中解放出来,恢复其自然本真的状态。海德格尔在文中虽未明确阐述马克思所深入到的“历史的一个本质性维度”具体为何物,但从文本所表达的核心思想和所在句的前后文来看,这一本质性维度实际上指向了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
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历史观的批判集中在其对“存在之天命”的依赖上。马克思从黑格尔哲学出发,通过人的异化来理解世界,认为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其根源和最终归宿都来自于“存在之天命”。马克思认为,现实世界呈现出的混乱和无归属的状态,是因为这种状态是由形而上学,即一种抽象的哲学思考方式所“引发、巩固和掩盖的。”[2]然而,海德格尔指出,马克思的异化批判在本质上依赖于“存在之天命”,即将异化及其批判视为一种存在论层面的宿命,而未能真正认识到历史现实的客观根据才是异化批判的基本前提。
在海德格尔看来,“天命是一种历史必然性”[3],意味着所有存在者(即一切事物)都会被抛弃,同时在被抛弃的过程中逐渐隐藏自己。而“存在之天命”则是指存在本身被揭示出来的过程,它强调要深入思考存在的本质[3]。海德格尔把“存在之天命”这个概念用在了所有思想和行动上,认为它们都有历史性,也就是说,它们都受到历史的影响。但他认为,这种历史性所涉及的社会层面,只是停留在存在状态的变化上[3],就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或者是由没有根基的主体(即没有明确依据的主体)来决定的。
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马克思将异化及其批判归结为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必然结果。虽然马克思的异化概念抓住了异化与经济生产活动相联系的事实,但这种批判从本源上仍然依赖于存在之天命。这种依赖导致马克思的异化批判被海德格尔归结为一种形而上学的解读,未能真正把握历史的本源根据。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的异化批判和历史的形而上学规定都归咎于存在之天命的决定性作用,从而否定了其与历史现实的直接联系。
2.2. 马克思的历史观属于形而上学的范畴
在海德格尔对唯物史观的诸多见解中,其中有一种是将其指认为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在海氏看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不过是把一种形而上学颠倒为另一种形而上学罢了,”[4]因此,他主张马克思的历史观属于形而上学的范畴。
那么,海德格尔所谓的“形而上学的颠倒”是什么?依海德格尔之见,“形而上学的一个决定性特征是忘在。”[4]既然海德格尔以揭示形而上学的“忘在”本质为自己的使命,那么他对马克思的“颠倒”评价看起来似乎是正向的。实则不然。在他看来,从另一新的方向对传统哲学观念进行重新思考的“颠倒”行为并不能真正解决“忘在”的问题。“颠倒”只能是在“忘在”框架里进行的,它不仅对真正改变“忘在”问题没有实际效用,还会继续坚持一种对象性的思维[4]。
到底什么是“颠倒”的内容呢?在海氏看来,“颠倒”是把传统形而上学中的主体性或本质等抽象概念,颠倒为客体性或存在等相反概念。这种观点主要是基于他对马克思历史观和哲学方法的理解。他以存在主义的立场审视马克思,认为马克思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颠倒为感性活动和物质生产,但这种颠倒并没有摆脱形而上学的框架。具体而言,黑格尔的哲学将历史视为绝对精神的自我异化和自我回归的过程,其中绝对精神是历史的主体,历史的发展是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而马克思则认为,历史的主体是人,历史的发展是由人的感性活动和物质生产所推动的。在此意义上,海氏主张马克思的历史观可以被看作是对黑格尔哲学的一种颠倒。但这种“颠倒”并没有突破传统形而上学的范畴。
首先,海氏认为马克思的哲学“颠倒”仍然没有触及存在的本质问题,马克思的历史观仍然是一种主体性哲学。传统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是“忘在”,即哲学家们在思考问题时往往忽略了“存在”本身,而专注于对抽象概念,如本质、主体性、绝对精神等的探讨。马克思虽然对黑格尔的哲学进行了重要的“颠倒”,但他的关注点仍然是“人”和“物质生产”这些具体的对象。“主体性”被理解为人的感性活动和物质生产。马克思的历史观虽然强调了物质生产的基础地位,但仍然没有触及到“作为存在的存在”,而是停留在“作为存在者的存在”的层面。因此,马克思的哲学在海德格尔看来,仍然属于传统形而上学的范畴,因为它没有真正解决“存在”的问题。
其次,海氏主张马克思的“颠倒”是对象性思维的延续。黑格尔的哲学以绝对精神为核心,将历史视为绝对精神的自我展开和回归的过程。马克思虽然将历史的主体从“绝对精神”转变为“人”,并将历史发展的动力从“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转变为“人的感性活动和物质生产”,但这种转变仍然没有摆脱对象性思维的模式。也就是说,马克思的哲学仍然将“人”和“物质生产”作为研究对象,继续在主客二分的框架内思考问题,而没有真正深入到“存在”的本质层面。
3. 从马克思哲学的两大逻辑回应海德格尔的两重误读
3.1. 异化逻辑
海格德尔指责马克思的异化批判依赖于抽象的存在宿命论,相反,它正是基于对资本主义历史现实的深刻考察,具有一定的现实基础。
3.1.1 异化逻辑的生成与现实基础
马克思的异化逻辑是其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其核心内容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异化现象的批判。这一时期的马克思在经历了书报检查令、林木盗窃法等一系列理论无法解决现实问题的事件后,他开始从理论上批判黑格尔的法哲学,费尔巴哈的人本学为他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基础。如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他就强调不能从精神层面来理解法,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5],应到市民社会中去寻找。尽管此时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认识还较为浅薄,但在费尔巴哈宗教异化思想的熏陶下,他开始以异化为工具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并根据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发展过程,获得劳动的现实历史根据,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形成了以‘异化劳动’为核心范畴的新的理论架构。”[6]此后,马克思以异化劳动理论为逻辑进行了大量的哲学研究,异化逻辑就此生成。
马克思的异化逻辑具有深刻的现实基础。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异化劳动表现为劳动者与劳动过程、劳动产品、人的类本质以及他人之间的异化。马克思揭示道,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不再是人的本质活动,而成为一种外在的、强制性的活动,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感到痛苦和压抑,劳动成果成为压迫劳动者的力量。马克思考察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发展历程,将私有财产从一种地域性的规定,“发挥为一种破坏一切界限和束缚的能量。”[6]一方面,马克思认为私有财产的本质是抽象性的劳动。另一方面,劳动者虽然创造了财富,但这些财富却成为控制和压迫劳动者的力量。这种异化现象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还体现在精神层面。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不仅失去了对劳动产品的控制,还失去了对自身本质的把握。由此可见,劳动与人的本质已处于相互对立的关系,这便是马克思所揭示的异化劳动。此外,马克思异化劳动的分析中还蕴含着人类自由解放的途径。“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7]。扬弃私有财产,即是扬弃了劳动对人本质的异化,人便得以回归自身的本质。
3.1.2. 异化逻辑的深刻意义
马克思的异化逻辑为其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扫清了传统哲学思维范式的障碍,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马克思的劳动异化思想,有益于我们辨析海德格尔所说的马克思的异化批判依赖于“存在之天命”是一个伪命题。
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的异化批判依赖于“存在之天命”,即马克思将异化及其批判视为一种存在论层面的宿命,而未能认识到历史现实的客观根据是异化批判的基本前提。这种观点显然是对马克思异化逻辑的误读。马克思的异化逻辑并非依赖于抽象的存在论宿命,而是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异化现象的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的压迫和剥削,指出这种异化导致人的全面发展受到阻碍,人的本质被异化,人失去了自由和尊严。由此可见,马克思的异化逻辑并非一种抽象的思辨,而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深刻批判。更重要的是,马克思的异化批判不仅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合理性,还为共产主义的实现提供了理论基础。通过消灭私有制,消除异化劳动,实现人的本质的复归,为人类自由全面地解放提出了现实的指引。
马克思的异化逻辑揭示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根源在于异化劳动。从哲学史的角度来看,这一使哲学与政治经济学互相融合的做法,将人们的关注点从高悬于空中的理性拉回到市民社会之中,是对自柏拉图以降哲学传统的颠覆,为历史唯物主义阶段拉开了帷幕。马克思的异化逻辑继承了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思想,但又超越了其局限性。马克思通过异化逻辑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揭示了人的本质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状态,从而为人的解放提供了理论基础。马克思的异化逻辑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奠基提供了重要理论支持,揭示了历史发展的物质基础和内在动力。
3.2. 生产逻辑
3.2.1. 马克思的生产逻辑及其核心观点
随着马克思研究的深入,他对异化逻辑的关注更倾向于本质是如何异化的,以及如何向本质复归。马克思意识到,人本质的最终复归不能只批判先验逻辑,还要继续深入,到人类社会之中去寻找。在这一阶段,马克思聚焦于人的本质,在物质生产的概念中解答了这一问题,并以生产为逻辑线索,指出了社会历史的发展动力。
马克思生产逻辑是其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核心观点在于揭示物质生产在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中的基础性作用,其核心观点有三。第一,马克思强调物质生产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前提。马克思指出,人类为了生存和发展,“首先就需要吃喝住行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7]第二,马克思进一步阐述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辩证关系。生产力是人类在生产过程中形成的能力,而生产关系则是生产力发展的社会形式。马克思指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8]马克思由此揭示生产力的发展决定了生产关系的形式,而生产关系又反作用于生产力。第三,马克思认为物质生产不仅生产物质资料,还生产社会关系。他指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7]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认识不是抽象的、孤立的,而是通过具体的生产实践和社会关系呈现出来的。
3.2.2. 马克思生产逻辑的超越
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历史观的评价存在误读,主要体现在对马克思生产逻辑的内涵和特点的忽视。以下从马克思生产逻辑的内涵和特点出发,回应海德格尔的两个观点。
首先,马克思的历史观并非坚持主体性哲学,而是对“存在”的具体化和现实化。海德格尔批评马克思关注具体的人和物质生产,没有触及“作为存在的存在”,其核心在于马克思的历史观被海德格尔视为一种主体性哲学。但从马克思的生产逻辑来看,实际上他的历史观超越了传统哲学的思维范式。一方面,从上文对马克思生产逻辑核心观点的整理来看,其对历史本质的认识主要从生产逻辑而来,而生产逻辑则又是马克思对人类真实生活世界的深刻洞察。另一方面,马克思的历史观并非以抽象的“主体性”为核心,而是以物质生产为基础,强调人的实践活动的具体性和历史性。这种基础性地位的设定,让马克思的历史观从一开始就超越了传统哲学以精神为核心的哲学。马克思明确指出,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表明,马克思将人的本质置于具体的生产实践中,而不是抽象的主体之中。马克思的生产逻辑通过将“存在”具体化为人类的感性活动和物质生产过程,从哲学史的意义层面来说,其思想超越了传统形而上学对“存在”的抽象思辨,触及了“存在”的现实基础。
其次,马克思的生产逻辑超越了对象性思维,其历史具有实践本质。海德格尔的这一误读,是没有认识到马克思的生产逻辑并非简单地将人和物质生产作为研究对象,而是通过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统一、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容,超越传统形而上学,提供新的历史认识视角。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认识中,马克思不再将人和物质生产视为彼此孤立的研究对象,而是将它们放在具体的生产实践中加以考察,揭示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动态关系。这与传统哲学主客二分的认识具有明显差别。此外,马克思的生产逻辑还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他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生产力的发展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表现为劳动者的异化和剥削。但这种矛盾不仅体现在物质生产过程中,还体现在社会关系中。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指出历史发展的动力和方向,为无产阶级的解放提供了理论基础。马克思强调,无产阶级的解放不仅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需要通过改变生产关系来推动。
4. 结语
本文通过深入剖析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历史观的双重误解,进一步指出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哲学的深度误判。海德格尔主张马克思的异化批判受制于“存在之天命”,并将马克思的历史观归入形而上学范畴,认为其未能触及“存在”的本质。然而,马克思的异化逻辑与生产逻辑不仅为理解资本主义社会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还突破了传统形而上学的抽象性,触及了“存在”的现实层面。
马克思的异化逻辑立足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深刻批判,揭示了劳动异化现象及其对人的本质的异化。他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异化阻碍了人的全面发展,导致人的本质被异化,自由与尊严丧失。更为关键的是,马克思的异化批判不仅揭示了资本主义的不合理性,还为共产主义的实现提供了理论基础。通过消灭私有制,消除异化劳动,实现人的本质的复归,马克思为人类的自由全面发展提供了现实路径。
马克思的生产逻辑进一步揭示了物质生产在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中的基础性作用。马克思强调,物质生产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前提,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关系是社会发展的动力。马克思的生产逻辑将“存在”具体化为人类的感性活动和物质生产过程,突破了传统形而上学对“存在”的抽象思辨,触及了“存在”的现实基础。马克思的历史观并非主体性哲学,而是通过对物质生产和社会关系的分析,将“存在”具体化为人类的实践活动。
因此,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历史观的评价未能充分认识到马克思哲学的深刻变革及其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超越。马克思的历史观不仅突破了传统哲学的思维范式,还为无产阶级的解放提供了理论支持。马克思的哲学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刻批判,揭示了历史发展的物质基础和内在动力,为人类的自由和解放提供了理论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