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词之美使人心痛——以黛玉听《牡丹亭》为例
On the Excruciating Beauty of theLanguage—Take Daiyu’s Listening to The Peony Pavilion as an Example
DOI: 10.12677/ARL.2020.94011, PDF, HTML, XML, 下载: 623  浏览: 2,604 
作者: 史玉辉: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关键词: 文词之美心痛林黛玉《牡丹亭》审美心理Beauty of the Language Excruciating Lin Daiyu The Peony Pavilion Aesthetic Psychology
摘要: 本文以《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描写林黛玉听《牡丹亭》戏文的片段为例来分析“文词之美使人心痛”的审美心理的复杂性。研究从三方面展开:距离的不即不离、移情与联想的活跃、痛感与愉悦交织。“文词之美使人心痛”的审美心理既包含美感经验产生所需的距离的不即不离,又含有情感和联想的作用。文词之美使人心痛,也使人获得愉悦,痛苦和快乐并存。人在体验痛苦时产生快乐,心灵达到平静。
Abstract: This paper takes the 23rd chapter of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description of Lin Daiyu listening to peony pavilion operas segments as an example to analyze the complexity of the aesthetic psychology of excruciating beauty of the language. The analysis is carried out from three aspects: distance of keeping apart but not afar, empathy and association, pain and pleasure interweave. The aesthetic psychology of excruciating beauty of the language contains both the distance of keeping apart but not afar necessary for aesthetic experience to produce, and the role of emotion and lenovo. The beauty of the language is excruciating, and also makes people get pleasure, pain and pleasure intertwined. When people experience pain, they produce happiness and peace of mind.
文章引用:史玉辉. 论文词之美使人心痛——以黛玉听《牡丹亭》为例[J]. 艺术研究快报, 2020, 9(4): 73-77. https://doi.org/10.12677/ARL.2020.94011

1. 引言

审美心理具有复杂性、包容性,具体而言,审美既有悦乐的一面,也有悲苦的一面。我们可以借用钱锺书先生曾引用的“文词之美使人心痛” [1] 来形容审美心理的这一特性。《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形象地描绘了《牡丹亭》的文词之美使林黛玉心痛的审美心理活动。在此,以林黛玉听《牡丹亭》戏文为例探讨“文词之美使人心痛”的审美心理的生成和具体体现。

2. 距离的不即不离

美的产生离不开距离。距离可以是物理上的距离,如时间的、空间的距离,更多的是心理的距离。距离是造成审美主体与对象之间审美关系形成的重要基础。

2.1. 墙与演戏造成距离的不即不离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对林黛玉听《牡丹亭》戏文的描写是这样开始的:黛玉“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2]

林黛玉隔墙而听的情境中,墙在空间上造成了林黛玉和十二个女孩子演习的《牡丹亭》戏文之间的一定的距离;同时演习的戏文不是生活本身,笛韵悠扬中婉转的歌声包含诗的音韵和音乐的旋律,这些都可以使林黛玉忘去日常的实用的世界,进入超脱的非实用的审美世界,能够无沾无碍地来欣赏美的形象。但是一墙之隔的距离并不远,所以偶然吹到耳内的歌声又是明明白白而且一字不落,引起林黛玉的心理反应。

美产生的距离恰在不远不近、不即不离之际。“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 [2] 在这部分审美心理的刻画中,林黛玉一方面摆脱了实际生活的功利性,一方面又没有完全脱离实际生活,她在审美欣赏中忘我的同时又自然而然地用自己的经验来印证作品,所以林黛玉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就会惊讶原来戏上也会有好文章。我们知道,读好诗文,人们会有一种作者“先得我心”、觉得快慰无比的心理反应。这种距离的不即不离是文词之美使人心痛的条件之一。

2.2. 文词制造的距离靠想象而不即不离

林黛玉听《牡丹亭》戏文时,除了墙所造成的空间上的距离、戏文的演习、笛韵悠扬中婉转的歌声、音乐的旋律所产生的距离,文词、诗的音韵也可以制造距离。文词制造的距离主要来自于语言的间接性和文学语言含蓄蕴藉的属性,文学语言多重复杂的语言和意义状态拉开了文学作品和现实的距离,而诗的音律更加重了文学作品不是生活的距离感。语言所塑造的艺术形象靠想象的活跃来实现,想象分为再现想象和创造想象。再现想象指的是根据语词的描绘在头脑中形成与之相符或相仿的形象,是以往经验的复现;创造想象则是指外界刺激所产生的新的知觉、表象与大脑记忆中贮存的知觉、表象组合或变形而创造出新的形象。

文词之美更多的来自于创造性想象。比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牡丹亭》)“姹紫嫣红”“断井颓垣”单个来看是再现想象,复现事物。而“姹紫嫣红”与“断井颓垣”放在一起是创造想象,形成了虚实相生的结构。明亮绚烂与灰暗破败的鲜明对比产生了想象活动的空间,姹紫嫣红无人赏,寂寞相对的只有断井颓垣;花盛开随即就是凋零,断井颓垣是姹紫嫣红明天的命运;今朝姹紫嫣红,明日飘零消散,似乎还比不上断井颓垣,至少还有残片留存……创造想象与再现想象一起调配着距离。“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不仅用对比,还有比兴。姹紫嫣红既有环境气氛的烘托也含有青春的比喻,她的凋零引起人的伤感,断井颓垣寓意越美的事物越含有悲,于是乎悲从中来,青春的欣喜亦伴随着痛苦。这两句唱词使得种种想象活跃起来,令人寂然凝虑,悄焉动容。戏文并无一词正面写悲怨之情,但又让人感到哀愁之思飘然而至,不绝如缕。生动形象又含蓄蕴藉的文词激发人们丰富的想象,从而造成欣赏者与文本之间距离的不即不离。

3. 移情与联想的活跃

与想象密切相关的是情感和联想。美不自美,凡是美都要经过人的心灵(包括情感和联想)的创造。文艺的创造是用意象表现主体的情趣,是情趣意象化的过程;文艺的欣赏则是由意象而见出主体的情趣,是意象情趣化的过程。“美就是情趣意象化或意象情趣化时心中所觉到的‘恰好’的快感。” [3] 从这个意义上看,文词之美的美指的是情趣与意象的契合。在言语、形象和意蕴构成的由表及里的文本结构中,文学语言具有很强的孕情性,语言的意义与思想情感同一,语言的声音也与情感思想一致。文词之美不仅指词藻的富丽和音调的和谐,也指情趣、意象与声音的契合。

“姹紫嫣红”、“断井颓垣”都是恰好传出一种特殊的情趣的意象。在林黛玉的美感经验中,通过直觉或创造,她“见到”了姹紫嫣红、断井颓垣的画面。在聚精会神地观赏这些意象时,无论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还是听戏的林黛玉都发生了物我交感的交互作用,物的姿态移注于我,我的情感移注于物。“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 [4],“感慨缠绵”、“心动神摇”的状态是移情作用和内模仿作用产生的一种物我两忘、物我同一的境界。

由于不同的主体或主体在不同的情境中的情趣的作用,文词可以唤起不同的意象和不同的情趣,审美欣赏由物我同一走到共同创生。林黛玉听《牡丹亭》戏文所领略到的境界是她出于自己当时当地的期待视野(性格、经验等)所创造的境界,这种欣赏者再创造的境界因人而异,《牡丹亭》戏文的生命也因此绵延不尽。不但如此,同是《牡丹亭》的这段戏文,如果宝玉这时候没有被叫走,宝黛二人还在共读《西厢记》,林黛玉所领略到的境界也不会完全相同。盛开的鲜花、美丽少女,在审美世界里对你而言是生机勃勃,对他而言可能是感慨伤怀,也许此时凝愁忧怨,彼时快乐盎然。“你在幽闺自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亦如此。在对《牡丹亭》戏文的欣赏中,林黛玉的情趣和《牡丹亭》戏文的情趣往复回流,生命中的情趣生生不息,“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4],如顺水行舟,随流曲折,既是被动的也是主动的,欣赏同时也是再创造。

由于欣赏主体的不同,特定情境中的事物唤起我们特定的心理态度,引起快乐或痛苦的情感。审美活动中,意象的产生往往借助于联想,主体特定的视域决定其在审美欣赏中联想的深度和广度。在欣赏《牡丹亭》戏文的情境中,主体特定的视域指的是林黛玉的思想观念、情感愿望、文学修养、生活体验以及当时的心境等等。联想的丰富深广的程度往往影响意象充实明晰的程度。诗歌、音乐都是如此。如果由诗、乐所联想起的情景与诗、乐本身能融化成一体,诗、乐所引起的美感就能大大增强。林黛玉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时联想到“水流花谢两无情”(崔涂的《旅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的《浪淘沙》)以及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王实甫的《西厢记》)。这些联想到的种种情景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所唤起的形象与情趣在林黛玉的脑际融化成一体,增强了主体的审美感受。

可见,文词之美也指情趣、意象、声音的契合,它包含并能引发融化的想象。文词之美含有深情之美、意象之美、声韵之美,情感、意象、声音的创造莫不动人,这是文词之美令人心痛的基础。

4. 痛感与愉悦交织

痛感和快感是可以相容的。痛苦和快乐这两种情感之间存在着复杂微妙的辩证关系,它们常常相交融而形成一种既非纯粹痛苦,也非纯粹快乐的一种混合情调。人的快乐中含有痛苦,痛苦中含有快乐,情趣是快乐与痛苦的融合,审美心理愉悦也是愉快、喜悦与悲愁、哀怨相交织。林黛玉听《牡丹亭》时的心理变化包含两种成分:一种是痛苦感,另一种是快乐感。

首先是痛苦感。感慨缠绵的曲调和歌词一次次拨动了林黛玉心灵的琴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2] (着重号是笔者后加的)从“感慨缠绵”到“点头自叹”到“心动神摇”,再到“如醉如痴”,最终到“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林黛玉的心弦被悲愁忧怨的意象感动,痛感的力量扩张着她的情绪之流。在听戏文的过程中,艺术作品的浸润力越来越强大,林黛玉的心思和情绪也变得更加敏感、强烈,其心灵之弦几经震颤,终成宏响。

另外是快乐感。人的活动不受阻碍就导致快乐,相反,如果活动受到阻碍则导致痛苦。虽然人的欲望受到阻碍会感到痛苦,但是郁积的负面能量如果能得以宣泄,又最终能够产生一种畅然的快感。人的情感宣泄是普遍的需要,所谓喜形于笑,悲露于哭。人的这种普遍需要如果得不到满足,痛苦就会产生。所以,苦闷沉痛之际,假若以哭发泄,而后可得轻松愉快。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指出“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汉魏六朝,风尚如斯” [5],这是一种对悲美的崇尚——悲音使人从痛苦中获得解脱、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宝玉被袭人叫走,再加上听说众姐妹都不在房,林黛玉产生了闷闷的情绪。这种“闷闷的”的情绪在林黛玉欣赏《牡丹亭》时得到了自由的表现,情感在想象的情境中得到发散。

具体而言,《牡丹亭》戏文引起林黛玉的注意,引起她的凝神、感动、激动和忘我。林黛玉经历了审美欣赏的动态过程,最终在哭泣中寻到解脱。作为欣赏者,林黛玉的情感达到了高潮阶段,产生强烈的共鸣、净化、领悟以及延留活动。林黛玉在聚精会神欣赏《牡丹亭》时,对痛苦的极浓厚的体验、沉思使她在现实生活中遭到阻滞的情绪得以宣泄。不知不觉中,她在活动,她的情绪在发散。在审美欣赏中,欣赏主体虽然从表面看来似乎无能为力,但在精神上却是活跃的,引起痛感的情绪不再被人为地压抑,而是畅快地宣泄。林黛玉的情绪发散的场域是和实际利害暂时相隔绝的一个孤立的世界,这种活动和情绪的发散伴随着愉快,取代了实际生活的忧虑和苦恼。

《牡丹亭》的文词之美使人心痛,那么,心痛之后呢?人的情绪经痛苦变为快乐的过程也是人的心理恢复由于外力阻碍而失去的平衡的过程。我们在感情激动之后,体会到平静和愉快,由形象得解脱而心灵达到平和状态。这就是亚理斯多德所谓的悲剧的净化作用。海涅批评那种“以能使观众下泪多寡”为评介剧作的尺度时说,“果尔,洋葱亦具此才能,可共享文名。” [6] 这里,借用一下洋葱能让人掉眼泪的说法,洋葱虽然也能让人掉眼泪,但是洋葱掉泪是生理反应,与心灵的触动引发的心理意义上的落泪有着质的不同。只有心理意义上的落泪,痛苦才能宣泄出来,人才能快乐。如果没有经历心理的痛苦,比如洋葱引起的掉泪,人的精神是不会解脱,心灵也是不能归于平静的。

总之,文词之美的“美”的理解,首先在距离,其次在移情。林黛玉欣赏《牡丹亭》戏文,在不即不离的距离,在物我交融中,情趣与意象、词藻、音调的契合令人惊心动魄,不仅如此,情趣还处在痛苦与快乐不断变化的动态过程中。《牡丹亭》的文词之美使人心痛,也使人获得愉悦,是痛苦和快乐的交织。在体验痛苦时产生快乐,人的心灵达到平静。从体验人生的丰富与内蕴来看,这种由“痛苦”产生的“快乐”比单纯的快乐更深沉、更美。

参考文献

[1] 钱锺书. 管锥编[M]. 第3版.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 1509. 引自E. Charteris, Life and Letters of Sir Edmund Gosse, 130, 503.
[2] 曹雪芹. 红楼梦[M]. 2008年版.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 316-317.
[3] 朱光潜. 文艺心理学[M]. 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6: 138.
[4] 刘勰, 王运熙, 周峰. 文心雕龙译注[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309, 313.
[5] 钱锺书. 管锥编[M]. 第3版.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 1506.
[6] 钱锺书. 管锥编[M]. 第3版.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 1510. 引自Heine Gesammelte Werke, hrsg. G. Karpeles, VIII, 2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