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和海德格尔的“物化”世界
The “Materialized” World of Zhuangzi and Heidegger
DOI: 10.12677/ACPP.2021.104057, PDF, HTML, XML, 下载: 363  浏览: 1,669 
作者: 陈少龙:武汉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关键词: 庄子海德格尔物化万物一体四重整体Zhuangzi Heidegger Materialization All Things in One Four-Fold Whole
摘要: 同属于人类思想史上伟大哲学家的庄子和海德格尔,虽分跨古今中西,却超越了时空的限制,在哲学思想上产生了对话和共鸣。两者都奇巧般地借助于“物化”概念给人类寻获一种本然的存在状态,即祛除人类中心主义,视自身为天地之中的众维之一,从而建构了一个人与自然、与诸事物圆融合一的世界。两者可谓是殊于道途,同归一处,其在人类生存状态和境况上的深沉思索,亦给当下的我们留下了关乎自身生存处境之沉思的智慧遗产。
Abstract: Zhuangzi and Heidegger, both of the great philosophers in the history of human thought, have transcended the limitations of time and space, although they are divided into ancient and modern China and the West, and have had dialogue and resonance in philosophical thinking. Both curiously use the concept of “materialization” to find a natural state of existence for human beings, that is, to get rid of anthropocentrism, and to regard themselves as one of the dimensions in the world, thus constructing a person and nature, a world that merges with all things. The two can be said to be different from the path, and they are in the same place. Their deep contemplation on the state and circumstances of human existence has also left us the intellectual heritage of contemplation concerning our own survival situation.
文章引用:陈少龙. 庄子和海德格尔的“物化”世界[J]. 哲学进展, 2021, 10(4): 327-332. https://doi.org/10.12677/ACPP.2021.104057

1. 引言

庄子和海德格尔同为人类思想史上伟大的哲学家,虽一中一西、一古一今,却前后辉映、互为映照,有着奇巧般一致的哲学运思进路和生存沉思方式,这特别体现于他们的“物化”概念之中。庄子和海德格尔有着异质的时代背景和文化境遇,但两人都借“物化”概念而发出了深沉的关乎人类生存状态和境况的思索,虽殊于道途,却同归一处。庄子生于战国中期,当时诸侯混争,纷乱频仍,人们的生存处境十分糟糕,道术将为天下裂。正是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之下,庄子哲学横空出世,在朴素的天道思想和自然哲学的影响下,他力求万物一体、逍遥无累、超脱俗世,达乎人的本真存在。而海德格尔晚于庄子两千余年,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两者不免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特别是海德格尔所处的时期,人类已步入了工业文明时代,人类社会时刻处于技术的摆置和促逼之中。战争和技术,引发了海德格尔对于人类生存处境的忧思,所以他究其一生都在寻问存在问题,都在寻找重回本真家园的道路。在寻获人的本真处境的途中,庄子和海德格尔都借助于“物化”这一概念,这其中既有着学理联系,又有着历史的契机巧合。他们正是通过“物化”世界给人类赢获一种本然状态,虽然两者的“物化”之径有所殊异,但这样一种超越的、本体的“物化”世界却始终趋于一致。

2. 同一的“物化”之境

庄子和海德格尔因为秉持着同一的人生追问和终极关怀,即人的本真存在和人与世界万物的关系,所以双双步入了趋同的“物化”之境,并且由于作为后学的海德格尔有着诸多接触学习过庄子哲学的记载,这更使两者朝向同一的“物化”之境。

2.1. 万物一体

在《庄子·齐物论》中,记载了这样一则广为传扬的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1] 这是“物化”一词首次出现在《庄子》文本中,并由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庄周梦蝶的故事引出,使得庄子的“物化”之意有了诸多值得探讨发掘的旨趣。

陈鼓应将“物化”释义为“万物的转化” [1],虽不无道理,但仍留存诸多有待遐想的空间。庄子的“物化”概念显然是多层次多方面的,一是物形之间的转化,二来“物化”实为“心化”。物形的转化体现在生死物化,这是从人出发的,老子曾说“天下万物生于有” [2],那么人降生之前必有一物,而死后也将化为另一物,物化是伴随着人的生死而流转的。在《庄子·大宗师》中,子来病重将死,妻儿在旁哀泣,好友子犁则赶走了他们,以免打扰到子来的物化过程。可见,“物化”有着形相的转化,这是万物流转的自然之理。其次,“物化”实为“心化”,将己心化为物心。物形转化毕竟是在生前死后,且是天道使然,人道无所作为。而“心化”则是处在人的生存之中,活生生的人显然不能直接转化成另外一物,因此“物化”便成为了“心化”,这也是人能够有所为的。在西方哲学中,有着心物二元论的传统,而在中国哲学的境遇里,心物便结合起来,心物转化,心物一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到:“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3] 此处正与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这一层次的“物化”,是要以心化物,抛弃掉己心、成心,成就物心,实现以物观物,臻至和万物圆融以待的境界。所以,“物化”的深层意旨是要从“有我”走向“无我”,从物我两待进入物我两忘。

庄子正是通过“物化”概念,达至万物一体的境界。物化的第一层意涵即物形的转化解决了万物为什么能够一体,只因“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 [1]。我与万物同宗同源,同出一脉,处于循环的流转之中,只是形相有异,所以本为一体,无所上下里外之分,从而能够以一种整体的视角观照。物化的第二层意涵则指明了这万物一体的境界,庄子说“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 [1]。显然万物一体的境界,最为重要的便是人和物的关系,邵雍说“不我物,故能物物。以我观物,物我皆遁;以物观物,便可臻大道” [4]。万物一体之境背后的超越层次上的支撑正是道,而“物化”世界正是这样一个体道之所。只因世上万物皆为造物主所为,所以在其所造的物中便有造物者所遗留的神性,而造物者即道,因此“体物”即是体道。而要进入到这样的体道之所中,首先就要消解掉“我”,将自身彻底融于万物之中,因为我们本无差别。人有人的道,物有物的道,说到底人也只是一物,我们所秉承的都是大道。但我们各自所禀受的道都只是残缺不全的,只有物我圆融,才能臻于完满的大道。

庄子正是在这样一种“物化”之中达到万物一体的境界,在这样的“物化”世界里物我圆融和谐,从而与造物者游。“物化”之境,既是超越,也是复归,复归于最原初最本始的状态,那就是道,我们正是源出于此,也同归于此。

2.2. 四重整体

海德格尔的物的概念和庄子关于物的概念有所不同,因此海德格尔的“物化”内涵也与庄子有所不同,但两者的“物化”所指向的超越之境却是相同的。物的概念是海德格尔哲学思想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这和他的存在论也是分不开的,因为人生在世,总是在和物打交道。可以说,物概念的转变正透射出其哲学思路的变转,互为表里,相互映现,并且其概念庞大芜杂,随着他哲思的前进不断演化,基于此本文将从后期海德格尔的物之思出发。

海德格尔的“物化”之思先从物的概念出发,传统的对于物的思考往往将物视为被置造和被表象层次上的物,海氏认为这并不切近物的本质,并且反而将这一本质之路掩蔽了。物显然不是被置造和被表象层次上的物,它反而是使置造活动开始。海德格尔以壶为例,看似是人类铸造了一个壶,壶是具有容纳作用的器皿,而其全部容纳作用正是在于虚空,因为壶壁和壶底并不构成壶之特性,只有虚空才有容纳作用。虚空显然不是人能够缔造的,铸造者至多只是捏塑了泥土而已,使虚空得以在壶壁和壶底之间呈现,所以,海德格尔认为虚空决定了铸造活动,一切都是让虚空显现为虚空。当然,仅仅思及容纳是不够的,壶之壶性,即物之物性还要进一步挖掘。

在《物》中,海德格尔说“物如何成其本质呢?物物化。物化聚集。” [5] 因此,物之本质终于向我们显现了,物的本质便是物化聚集,聚集着什么呢?“在居有着四重整体之际,物化聚集着四重整体的逗留,使之入于一个当下栖留的东西,即:入于此一物,入于彼一物。” [5] 至此,物之本质,即物之物化,便大为明朗了。“物化之际,物居留统一的四方,即大地与天空,诸神与终有一死者,让它们居留于在它们从自身而来统一的四重整体的纯一性中。” [5] 为什么物能够居有着四重整体?海德格尔依然以壶为例向我们道出。壶中的虚空以承受和保持的双重方式来容纳,此双重容纳正在于有所倾倒,而倾倒出来的即为馈赠,因此海德格尔说“壶之壶性在倾注之馈品中成其本质” [5]。这样一种馈品可以是酒,也可以是水,而水则来源于大地和天空;同时此馈品既可以解人之渴,也可以敬神。这样一来,在倾注之赠品中便同时逗留着大地与天空、诸神和终有一死者的人。

“天、地、神、人之纯一性的居有着的映射游戏,我们称之为世界。” [5] 因此物之物化,正是在于建立了这样一个世界。此世界中的四重整体既不是一个包含附加关系,好似把四者糅合在一起,也绝不是并列共存的关系,这又显得疏离。四者因其纯一性而统一起来,这种纯一性使得每一方既映射自身的本质,同时也映射其余三方的本质,并且这样的一种本质现身不地断转换,不断进入某个本己而失去本己,这样一种纯一性才是值得信赖的。可以说,只要任何一方到场,另外三方便也现身。

因此,海德格尔之物概念的本质乃是聚集,使天地神人因其纯一性在物之中而统一,使天地神人各是其所是,在其中得以和存在照面。物物化之际建立了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世界,这正是人的栖身之所,在这里人才得以真正的栖居,得以和存在更加切近。

2.3. 小结

庄子和海德格尔都通过“物化”概念建立了一个世界,庄子的物着眼于自然物,而海德格尔的从置造物出发。庄子建构的是万物一体的世界,海德格尔建立的是四重整体的世界,虽然两者的内涵有所不同,但其超越性指向却同归一处。不管是万物一体的世界,还是四重整体的世界,人都不再处于中心地位,人和万物、世界圆融为一。人只是众多维度之中的一维,在世界整体中,人真正成其为人,人以本真状态存在。

3. 不一的“物化”之径

庄子和海德格尔的“物化”世界虽有着趋同的生存论境遇,但因其各自哲学思想体系背后的超越性的支撑以及时代背景不同,庄子是“道”,海德格尔是“存在”,所以他们寻由“物化”之境的道途也不尽相同。

3.1. 心斋坐忘

要想通达庄子的“物化”之径,则要先明了这一途中的障碍,这一道途中的障碍便是我执。庄子说“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 [1],此时人执着于自我,彼是分明,我们往往只从自己的一方面出发,这是清楚明了的,可一旦从他物那里出发,就看不清了。当我们越是明于物我之分,便越是容易从主观出发,而越从主观出发,便更明于物我二分,从而往往只留下主观的成见,别的方面都被遮蔽掩盖了。显然彼是之说是行不通的,因为这不过是以各自的方面去观照的,从而有了障碍未明,并在这蒙昧中愈行愈远。这也是当时纷乱的起由,明于彼是,则有是非之分,有了是非便有了计较之心,在计较中争名逐利,疲于物欲。所以庄子说“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1],只有彼此不相对待,才能合于道。老子的无为思想显然是被庄子继承和发扬了的,那就是无我。从无为到无我,是道家哲学天道自然思想的进一步深化,老子的无为还只是人的不妄作为,还存有从人的角度出发而作为的倾向,而庄子则要彻底将这一倾向消融掉。“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 [1] 这是庄子消除彼是对立的方法,从甲的方面来来解说甲不是乙,不去直接从乙的方面出发来解释甲不是乙。因此便有了“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1]。

至于要怎样忘乎己,入于天,庄子借助于心斋坐忘。“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1] 所谓心斋,就是要摒除杂念,使心境虚静纯一。这包括抛却种种的机心、师心和成心,成就虚心、专心、静心,因为人世种种烦忧,皆是心在作祟。“墮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1] 坐忘强调的是不执着于自己的肢体,要超脱形体的束缚,和大道融通为一。我们的形体不同于心,肢体也属于物的范畴,我们要将身体也融入宇宙万物之中,才能真正的与道同体。心斋和坐忘,前者是修心,后者是修身,忘己的功夫做到深处,就是要将自己的心身皆忘。不仅心与万物合,就连身体也与万物相合,最终能够吾丧我,臻至真我。抛却的是迷昧的自我,获得的是与道同体的真我。

3.2. 诗之言说

“物”之概念,在海德格尔的哲学进程中始终一以贯之,因此“物”之概念的庞杂牵扯往往极深,与栖居、筑造、言说、诗人、思者等概念均有所关涉,本文仅以诗之言说的层次来加以探讨。

“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 [6] 海德格尔这是借格奥尔格的诗来使我们经验语言与物的关系。海德格尔为何引用此诗,只是因为不管我们是思考或是道出具体的或是普遍的物,我们总是已经有给各种物加以命名的活动。这一命名活动不是简单的归附,好似将一个约定俗成的符号系附到一个现成的物上去,它是把存在者首次携入语词之中,从而显现其存在。在此,我们需要明确的是,从来都不是人说话,反倒是语言自身言说,是诗人领会到存在之本身而言说,是存在之语言借人之口而道出。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思想者和作诗者乃是这个寓所的看护者” [7]。所以起首的那句话可以理解为没有名称就不构成事物,因为事物在命名中才真正成其所是。诗人是言说者,他受存在的感召给诸事物命名、给诸神名称,由此显现一个世界。

在这样一个技术时代,人们高呼上帝已死,于是诸神尽皆隐匿,神性的光辉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四重整体显然失去了其纯一性。唯有诗人,接过了这一重任,寻觅诸神遁走时遗留的踪迹。作诗和给诸神命名是同时发生的,诸神在诗中得名,而诗的命名活动也正是诸神带来的,诗人捕捉到神的启示而作诗向世人宣告。此外,四重整体中的天和地也因人而得名。所以,我们对于物之聚集的四重整体,正要通过诗之言说去理解。

正是作诗,人之栖居才得以发生,“作诗才首先让一种栖居成为栖居。作诗是本真的让栖居。” [5] 栖居也就是对四重整体的一种保护,终有一死者通过栖居而在四重整体中存在。通过诗之言说,我们得以进入“物化”的本真之境中。

4. 结语

不论是庄子的时代,还是海德格尔的年代,其哲学追问都是从现实背景出发的,他们都对人从自身出发,人以自身为中心进行了反思,所有才步入了同一的超越的“物化”之境。庄子和海德格尔的“物化”世界,可以说都是动静结合。庄子的“物化”世界,死生迭变,物化流转,此为动态;同时万物一体之化,此为相对的静态结构世界。海德格尔的“物化”世界,从动处观四重整体相互映射,环化圆舞;从静处观四重整体则为一个相对稳定的世界结构。在通向“物化”之境的道途,两者有了区分。庄子借助心斋坐忘,通过修养身心,去私去欲,体悟万物圆融,达至人的本然状态。海德格尔则通过诗的呼唤,重新循迹神性,通过言说,重新建构物之世界。不论是万物一体,还是四重整体,都建构了一种人与自然、与事物、与世界圆融合一的状态。这一切都是要消除掉人类心中的唯我主义,当人类从自己出发时,便和世界相隔甚远了。我们所要做的是要消解掉物我之分,视自身为众维之一,重归最初的本真状态。

参考文献

[1] 陈鼓应. 庄子今注今译[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6: 60-884.
[2] 陈鼓应. 老子今注今译[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6: 226.
[3] 王国维. 人间词话[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9: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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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海德格尔, 著. 演讲与论文集[M]. 孙周兴,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8: 18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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