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台静农,安徽霍邱县人,“未名社”早期成员,与鲁迅亦师亦友。他的文字颇受皖西乡间独特民俗风情的影响,质朴、自然、简约,充满乡土气息;又偏好通过平凡日常的事件批判军阀血腥统治、揭露社会黑暗弊病,正如现代文学史家杨义所言,他在内容与风格上师法鲁迅,具有现实主义传统。
台静农的代表作——短篇小说集《地之子》正是聚焦于被封建思想、等级秩序所浸淫的乡间社会,摹写出了军阀混战后血腥萧条的大地,以及那些被饥饿折磨不堪的百姓。他关注穷苦人民的艰难生活,体察他们在求生过程中感受的心酸凄楚。在《地之子》中《为彼祈求》一篇,小说主角陈四哥正是最底层劳苦大众中的代表人物。他心地单纯善良,为人勤劳朴实,甚至人生最大的渴望便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与节俭,让自己和妻子过上勉强温饱的生活。然而在民国初年的农村,陈四哥这样本分朴素的愿望竟成了一种不可实现的奢望——踏实勤劳地干活却在封建等级制度中饱受主人的虐待与毒打,辛勤劳动来的成果却因水涝疾病这般的天灾人祸而于一夜间消失无踪。他攒出的新生活瞬间被从前赤贫的梦魇再次覆盖,失掉了这辈子唯一那点可怜的幸福——房屋田地荡然无存,妻子被病魔夺去生命后,没有家园、没有亲人,陈四哥唯一的选择就只剩下了流浪。台静农用他客观写实的叙述、大地之子的思考向读者刻画出了皖西地域劳苦大众生命的挣扎,行文中泥土的气息、生活的沉重、饥饿的挣扎,悲悯凄然又真实。
然而文章中最具艺术张力的情节并不止于陈四哥被天降灾害吞噬掉三年来积攒的渺小幸福的那一瞬间,而是在他与故人欣喜重逢相遇之后,在一个平静又安定的日子里突发的死亡。死亡是个体人类命运的终结,而文学作品作为关注人的存在、人的生活、人的思想、人的意义的一种方式,死亡就仿佛是横亘在人类与寻找意义间的一道鸿沟。然而由于人类最终无法避免死亡这一必然结局,个人在真正的死亡前,会因有限的生命长度而感受不甘或遗憾,也会因不知死亡降临的准确时间而害怕与恐惧,于是死亡本真与人的生存心态、思想心理紧密相连。故死亡叙事也相应承担了文学创作中极有分量的部分——描写死亡表象的这一过程中饱含作者对个人命运的反思,甚至同时是在观照一个群体、乃至人类整体命运。作者们在书写中履行他们对生命、死亡哲学性思考的责任感。正如狄尔泰所言,“人的生命价值,人生的超越性意义问题被哲学遗忘了,而诗和艺术在哲学忘却了自己的使命时,挺身出来反思人生痛苦的天命。当哲学家躲进形而上学体系中玩弄概念的游戏时,诗人艺术家却严肃地解生命之谜,解人生之谜 [1]。”因此分析文本的死亡叙事时,我们不仅是在与文本进行对话,感知那些迥异的死亡表象,更是要借此机会与作家的精神、心灵进行对话。下面将从文本出发,就《为彼祈求》“死亡叙事”的文本特征进行探究。
2. “中和之美”的审美风格
“中和之美”是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对后世影响最大、最深远的一种美学思想,后来成为儒家美学思想之根本,在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史中一直占据支配地位 [2]。这一审美范式千年来参与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发展并一直延续至今,在我们的日常生活、文学艺术、精神境界各方面润物无声地作用着。“中和”来自于儒家,其中庸的伦理道德规范与美学观念二者相结合,便构成了“中和之美”:“中”,指人们在心中所孕育的情感,又或为头脑中酝酿的思想;“和”则指一种万物包容、和谐共生的状态。关于“中和之美”理论孔子留下的相关阐释颇多,可以以“文质彬彬”、“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尽善尽美”三点概括 [3],即“中和”在于个人内在自省改过,再辅以诗书礼乐教化,达到无所偏倚、哀乐适度、情理中和、圆融善美的人生境界。“中和之美”这一美学范畴体现在文学创作方面则在于向往艺术作品中的主、客体的高度融合,书写中节制大悲大喜的情绪化波动与宣泄,营造出一种融合着强烈的克制感、平衡感、和谐感、温情感的美学境界。
因此“中和之美”的审美观念在影响小说的死亡叙事时,便会体现为一种相对节制的构思和悠远宁静的意境。不是惊心动魄的死亡事件,而是正常天然的生理死亡,与事件相关的其他人等也能以一种安然平和的心态面对,使情感宣泄与理性制约总体处于一种动态平衡的状态而继续着生活。
在《为彼祈求》一文中,台静农这种“中和之美”的审美趣味展现的淋漓尽致。与表达死亡的惨烈、血腥、暴力和展现死亡场景的阴森、恐怖、诡异等死亡叙事相比,本文选择了借他人之口宣告陈四哥的死亡。当“我”前去看望陈四哥,他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地躺在木板上”,死相平稳,“好像作熟梦似的”,丝毫没有死亡的可怕与残忍之处。此处的文字婉转隽永,又颇有余味。“我”在最初得知陈四哥死亡后,尚被惊讶和不可思议包裹着,而在赶到见四哥最后一面时心灵已经非常宁静的——“我的心却很安静,并不悲伤”。在此处作者借助“我”将陈四哥的死亡处理的相当平淡自然,没有哭喊、没有悲恸、没有昏厥、没有恐惧,甚至情绪的起伏也并不明显。文章中极度节制的情感不禁令人感慨,小说中死亡对于人们而言已经稀疏平常,因为人们在艰难世道中活下去并不容易。
表面上看,孤身一人活在世间的陈四哥的离世并没有给当下他人的生活带来情绪上震惊与悲痛,更别提造成其他实质性巨大影响。然而在“我”离开教堂时,平静的情绪逐渐退场,一种复杂深刻的情绪在默默酝酿,并随着文章情节发展而逐渐爆发。“我”回去时已是黄昏傍晚,“我”借的小竹灯便自然而然起到了在暗淡无光的天色里照明的作用。台静农虽未直接描写天色光景,读者却能在“我”拎着的小竹灯里展开一种关于周围环境的想象,这盏小灯透露着些许淡淡的寂寥落寞。当寂寞之感初上心头,却被教堂里出来的一个人忽地打断——“忽然里面出来一个人交给我一张新用油印印成的小纸条”,于是“我”在昏暗中展开了小字条。字条上面是用新油印成的为新亡者祈祷祝福的话语,这些善意的字样化解着死亡的苦难意义与哀痛情感。然而同时,它的出现却时刻提醒着“我”与读者,陈四哥已经永远地去世了。整幅画面中透露出“我”隐约的凄凉、忧郁、思念,以及“我”生的孤独、艰难、寂寥。
当“我”回到居所时已经三更,夜色的凝重与早起的安排让“我”在床上难以入眠,反复思量着陈四哥悲剧性的一生:陈四哥因死亡而结束了一生惩罚似的操劳与痛苦,或许是他的幸福。借人物之口表达作者对穷苦底层百姓命运清醒的认识,以及其悲悯的死亡观。“我怎样替他祈求呢?祈求幸福么?痛苦磨灭了他的一生,现在得着了休息,正是他的幸福!祈求上帝免了他的罪过么?他有什么罪过呢?他的一生都为了苦痛失望所占有,上帝即或要惩罚他,尚有比这还重的惩罚么?”在“我”辗转的小床上,暗淡简约的画面中,“我”脑海里思索着陈四哥苦难艰辛的一生,“我”的反问并非激烈愤懑、惊心动魄、尖锐讥讽地质问社会现实,而是将一种对贫苦人民的生活的思考、感慨、顿悟凝练于反问中。因而在虚实相生中,文本蕴藏着的静默苍劲的气质及艺术张力悠长绵延地展现出来,以及一种具有哲学情怀的人文关怀、求善求仁、悲悯超然的美学风格也颇为典型。
3. 对宗教信仰的接纳与否定
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生命总在不断的延续之中。然而个体在有限的时间体量中必然会面临最终的死亡。因此人类将宗教作为精神信仰,以宗教的思维方式和情感信仰来寄托他们对生命的终极关怀。然而本文中陈四哥对天主教的信奉并非是因为他有特别崇高的精神境界,而是因为宗教让他这类彼时生存于困顿底层的人民有了一丝珍贵的希望。
自晚清以来,中国就不断面临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列强的殖民战争、军阀割据等等,战争和动荡笼罩着死亡的巨大阴影,贫穷、饥饿、疾病、灾难等带来了直接的身体痛苦与死亡。在闭塞的乡村世界,底层百姓接受不到崇高的、革新的思想,他们只能够感知到切身苦难,以及谁对他们施舍好意。《为彼祈求》中,对一生孤苦的陈四哥而言,给予他人间短暂的幸福与温暖的慈善角色正是外来的天主教:“这一定是天主使的,我时时地想起你们,以为今生是见不着了,因为我是不打算回去的,死就死在这里了。现在主人们都好么?时常有信么?”牧师在他漂泊流浪、无所依靠的困顿中给予温情与怜悯,并帮他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生存状况——使他获得一份无需耗费体力的料理教堂的工作,让他从“这十几年来的流浪生活”中活下来。因此从文本中陈四哥个人遭遇来看,台静农对宗教题材的借用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天主教在近代中国农村社会中的实际功用和情感价值:陈四哥因天主教而获得了生存帮助与心灵安慰,这为他的个人生存空间、生命价值提供了救助的力量。
但是台静农却在文本中又透露出一种对宗教的否定与鄙弃。陈四哥死后,教堂里的天主教徒误认为“我”也是信徒便给了我一张写着“请众信友,为彼祈求”的小纸条。“我”在天主教祈福词中展开了对陈四哥死亡的思考。陈四哥勤劳朴实,可生活对他残酷,生来无罪受罚,死亡对一生苦难的陈四哥而言,结束痛苦不是幸福反而是惩罚吗?“我”在思考时没有哭泣,没有恐惧,没有绝望,而是以个体生存的尊严与权利来反思宗教祈祷词,有一种深刻与悲悯,句句拷问发人深思。“我”认识到天主教并不能从真正意义上拯救陈四哥,绝不能够彻底改变陈四哥的命运,无法帮他实现最根本的愿望——过上自给自足、小家幸福的简单生活。无论天主教如何帮助他、给予他后半生的生存保障,他只身孤影、失去家园的痛楚仿佛笼罩人生的阴影永远无法去除;在他死后无论天主教如何使他较为体面地离开人世间——信教少年为他哭泣、牧师为他祷告、教堂为他下葬,然而他已经去世了,结束了这样劳累孤独、命途多舛的苦难人生。
台静农通过书写陈四哥的死亡事件充分地表达了他的态度:宗教只是一个美好的幻影,牧师布道宣扬宗教精神、情感的神圣崇高是无法转换为现实救助力量来拯救劳苦大众、实现民族救亡诉求的。由于天主教以及牧师的观照而使得小说中陈四哥突发性死亡的整个处理过程波澜不惊、安定有序,并被一种关怀的爱意柔和地笼罩。但作者并不满足于感受这种温情脉脉,而是借“我”经历者与旁观者的视角瞄准到直接关注陈四哥生存沉潜的位置——死亡叙事不止于书写死亡,更加冷静,更加深刻,也更贴近于现实的苦难与人生。
因此在文章中,“我”反思陈四哥的死亡时,宗教中的祈福变成了一种对贫困年代人民生存状态疾苦且压抑的反思。如若对着个人肉体的磨灭与痛苦,妄谈宗教“美”“善”那种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则会显得过于残忍而冷漠。怀着强烈生存焦虑并对个体生命尊严充满人道主义关怀的“我”,对国家、民族、人民怀有强烈的新生渴望,无法忽略底层人民肉体的磨灭与痛苦,如若只颂扬宗教“美”“善”崇高感情与神圣信仰中那种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则会显得过于残忍而冷漠。所以在文章最后,反思困苦人民悲剧性毁灭的“我”以天主教对新亡者的祈愿与祝福而发出对人类基本生存权力的呼唤:无罪之人承受苦难与惩罚,无论与现实妥协还是不断奋斗,底层人民却遭受苦难、生命力不断削减,难道不是时代的悲剧吗?
4. 小结
“将死亡情结作为悲剧文学的灵魂,作为悲剧的生命一点也不过分。悲剧震撼人心的效果正是死亡情结所显现出的张力。有生命方有死亡,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死亡,死亡总归是生命的大悲剧 [4]。”《为彼祈求》一文的死亡叙事并不暴力血腥,也不充满愤恨绝望,而是以沉静的反思态度进行的。沈从文说,“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滩血一把眼泪,一个聪明的作家写人类痛苦是用微笑来表现的 [5]。”台静农正是在淡雅平静的背后透露出生存的苦难和艰辛。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价值中,灾难与死亡这一类悲剧性因子往往被置于文本与语言的幕后,国人往往采取一种迂回避讳的态度,更偏好以一种理想化、浪漫化的观念态度来淡化死亡本身带来的感受与结果。以小说为例,在明清时期的古典小说中我们总能在角色死亡前后读到作者关于因果轮回、惩恶扬善的伦理教化,以其他的道德价值观念掩盖死亡本身的悲剧性与痛苦性。然而台静农丝毫不避讳死亡,反而是在通过死亡叙事进行关于生存和死亡的历史沉思,以中和的审美风格、宗教精神的渗透,和主人公一起伤痛、解脱、超越,对主人公的悲剧产生同情、怜悯。
这种死亡叙事产生了令人震撼的力量,正如茅盾认为的那样,“文学家所欲表现的人生,决不是一人一家的人生,乃是一社会一民族的人生,不过描写全社会的病根而欲以文学或剧本的形式出之,便不得不请出几个人作代表。他们描写的虽只是一二人、一二家,而他们在描写之前所研究的一定是全社会、全民族” [6]。陈四哥身上汇聚了彼时太多普通人一生困顿折磨不断的遭遇,可以说台静农以以个体叙事代替宏大叙事,寻找、发现、关怀那段历史时期民族文化中被压抑、折磨的失落个体。作者用最普通最底层的小人物一生曲折的悲惨境遇表达了对于所有在于乡间大地上辛勤劳在的百姓生存的思考。于是《为彼祈求》一文中死亡叙事变得更加立体深刻,含括了对彼时社会体制的封建性与落后性、社会现实的苦闷性与覆灭性的反思,其中的话语内涵更是能够与读者产生强烈的心灵共鸣,进而开始自觉思考生存的焦虑、生命的苦难。台静农通过死亡意象的艺术表现、相应的严肃思考,使文本实现了对个体死亡的深刻理解、实现了超越死亡本身的深刻探索,对于引导人们走向追求自由生存的境地具有相当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