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作为中国真正的“现代派”作家,刘索拉的小说被看成是我国新时期“先锋派小说”的首批作品之一。她的小说多采用“黑色幽默”的笔法,表现当代中国80~90年代的现实,笔下人物多为“精神贵族”或“迷惘的一代”。1999年刘索拉在美国曼哈顿完成长篇小说《女贞汤》,于国内出版之前,这部作品分别被翻译成意大利语和法语,又名《大继家的小故事》,这是刘索拉迄今为止最重要也是写得最精彩的一部小说。整部作品用一个发生在公元四千年的虚构故事隐喻了一个民族的百年遭际,并融合了不同的文体——日记、档案、报刊、现代戏、电影等,以继氏家族的故事为核心,讲述曾经发生在中国的真实历史,烘托出动荡不安、变乱不已的时代氛围。
《女贞汤》出版后,研究者围绕这部作品的最大讨论点在于刘索拉的女性主义倾向。尽管刘索拉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位女性主义者,但这部作品仍旧体现出来强烈的、属于刘索拉的女性主义观。本文仍旧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出发,更加深层地探究《女贞汤》中的女性意识觉醒以及历史阶级对于女性的围困。
2. 女性主义的觉醒
《女贞汤》描写了一个宏大的历史场面,同时也讲述了一个有关女人的故事。查建英在为《女贞汤》写的前言中谈到:“小说外壳是革命史诗,内囊里却流满男女情欲。男人载道,女人传情。结局永远是情为道所杀 [1] ……”刘索拉在《女贞汤》中塑造了十几位女性人物形象,她们表现的女性意识不再是被动的反抗,而是充分发挥女人的天性。和同时代作家相比,刘索拉更加关注女性个体的发展,不仅关注女性的位置和生存方式,而且对女性有了更全面的、成熟的认识后,进而对更大范围的社会历史、民族文化进行思索。因此,《女贞汤》中所表现出的女性意识集中在姐妹情谊的表达、核心人物希撒玛原始力量的展现,以及透过女性视角来看历史的变革与发展。
2.1. 姐妹情谊
“在80年代众多的女性作品中,只有刘索拉的《蓝天绿海》,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和王安忆的《弟兄们》正面涉及了姐妹情谊 [2]。”刘索拉在90年代末的《女贞汤》中,继续书写着姐妹情谊——莲英和娇艳的友谊。娇艳是张大文人的妾,因为在随从张大文人郊游的路上遇到少年继合,娇艳忍不住说了句“呀,好风流少年” [3] 而惹祸上身,被张大文人用斧头劈死,尸体弃之荒郊。娇艳虽死,但她的魂魄游走在阳间不愿离去,她留恋在继合的梦中,在继家园子和莲英相见,并和莲英建立起女性友谊。娇艳说:“虽说你我爱了同一个男人,但我们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哪能就为了一个男人毁了我们的信义,烈女一言,五马难追 [4]。”娇艳面对所谓的“情敌”莲英,她没有愤恨争夺,反而用理解和包容来和失去“英气”的莲英相处。在莲英去世之前,二人又进行了一次长谈,娇艳说莲英不应该喝那女贞汤,那汤毁了莲英的真气,说这世上容不得希撒玛那样的奇女子,可惜莲英的后代没有一个是豹子传人。
以上种种体现了女性之间的友谊,甚至是“类同性恋”的关系。这是有别于传统女性形象的关键所在,也体现了刘索拉对女性意识的把握从被动走向主动,从欲望的对象走向欲望的主体。娇艳和莲英都是鲜活的、有个性、有思想的现代女性。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中提出有一种状况一直阻碍着妇女,使她们不能像其他压迫的群体那样建立自己的集体意识。女性一直不能够说“我们”,不能够把男性改化为“他者”。因为“她们缺乏具体办法,不能把自己组织起来,形成一个与其他相关的统一组织旗鼓相当的整体……她们散居在男性之中,因为住房、家居、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等因素而附属于父亲或丈夫等身份的男性 [5] ”。但是,刘索拉的《女贞汤》把被压迫的女性团结起来,通过她们创造出能够说“我们”的条件,并发出“我们”的声音。
2.2. 原始女性——希撒玛
希撒玛是女人寨首领的女儿。女人寨位于大岛西部“女人山”上,是一个充满乌托邦色彩的地方,和象征社会中的父权秩序完全相反。希撒玛是首领和一个外族男人生的。希撒玛出生后,那个男人就被喂了豹子,女首领杀了那只豹子,豹崽子带回家给希撒玛作伴儿,希撒玛长到十七岁,她的眼神和动作都像豹子,生猛灵动。后来一次下山遇到继合,和继合私奔到大岛后结为夫妻,然而她来到大岛后,被赋予汉人的名字“莲英”,又被人灌下专杀女人阴烈之气的“女贞汤”后,她在女人寨光彩的、自由的生活便被抹灭了。由此可以看出,这“女贞汤”就是“三从四德”的律令,是一切束缚女人天性的东西,“女贞汤”的毒性使得希撒玛丧失了独立野蛮的兽性,成为一天到晚“像木瓜一样”的淑女,使得她能够为继合生下子嗣,也让她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
刘索拉如此评价莲英:“她是完全不受任何文化束缚的,最原始状态的最真实的女性,但她被一种社会的规范控制,如果不喝那个汤,她就老被指责,而且又加上她的丈夫很懦弱,害怕社会压力。很在意社会习俗对她的看法,到了这种文明的、有文化的社会里,只好给她一种药,让她变成一个规法的人,其实是一个悲剧 [6]。”莲英死后又变成了豹子回到女人山,那里才是她应去的归宿。希撒玛是女性个性和自我意识的代表,喝下“女贞汤”的莲英则是传统儒家思想女性的代表。但“豹女”希撒玛散发的原始力量和兽性魅力,外形似豹但实则是个真实的自由人;莲英虽外形是人然而其内心早已被有毒的律令折磨成鬼魂。
2.3. 女性与历史
《女贞汤》用“四千年后大岛上一个外来部落的传奇故事”隐喻了中国百年历史的发展进程,在这其中,对历史的回顾和书写往往是男性的专属,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却巧妙地选取了三位女性,用她们的视角来讲述革命历史,形而上的思辨女性、关注女性,并思考女性与历史的关系。
第一位是在革命前期的爱情勇者京之,她是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新女性。京之从报纸上了解到了六十七军的事迹,毅然决然的加入了军队,成为一名革命者。在军队里她先是爱上了继天,后与继书开产生了感情。在柯心领导的清堂运动中,继书开被自己人开枪打死后,京之无法打开心结,逢人便讲继书开尸体上的抢眼在什么位置。在小说第四部分《京之的魂儿》中,描述京之去世之后仍旧沉浸在前世的感情之中,在孤河上哭着等那唯一理解她的人。京之生前情路坎坷,死后仍旧为情所困,她是爱情中的勇者,大胆追求所爱之人,哪怕被不被认同,她死后在孤河上发出了关于爱情的怨吼。
第二位是在革命中期,清堂运动中被判为女反贼的莫姑娘。莫姑娘的丈夫是胡子来因被揭发而跳崖自杀,其妻莫姑娘也被化为六十七军异己分子,关押在监狱中,在小说第二部分《绝密档案》中,通过档案摘录的文体,讲述了对莫姑娘的审讯过程,最后莫姑娘只因是胡子来的妻子而被判为反统一罪,割了她的舌头,被战士乱刀砍死。莫姑娘是穷苦的渔民,胡子来到海面当兵时二人相识,婚后她被胡子来强奸,并生下女儿宁子。又因胡子来之罪而死,死后在阴间跟随阎王娘娘在天堂时代学习班学习知识,她拿到了优等生的毕业文凭后,转世投胎去外国当了大官儿。
第三位是在革命结束之后,典型的父权女性陈香。小说第五部分《在阳世上》主要从陈香的视角,来讲述继家后代的故事。陈香是继书主家的保姆,照顾继书主的孩子。尤其照顾继书主前妻的儿子——继红君,因为他是个男孩子,陈香认为“男孩儿才是继家人,女儿反正是要嫁的。”之后继红女和宁子回国后,她们的孩子也均由陈香照看养大。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继家。
刘索拉不同于其他女性作家强调婚恋问题和寻找女性自我的精神历程的书写,而是把女性放置在历史和社会中思索女性作为个体在面对时代潮流的激荡下所产生的困惑、追求,进而探索个体与社会、世界的关系 [7]。这些女性视角下的历史有了更多真实可感的细节,不仅仅是战争革命、流血牺牲,还有儿女之情,血缘之情。最重要的是,作者从女性的视角观察历史解构了男性讲述历史的传统。
3. 历史阶级的围困
《女贞汤》讲述了众多女性的故事,因此众多评论家会习惯性地给作者刘索拉扣上女性主义的帽子,虽然刘索拉有女性主义家庭的传统,她本人也是一位极具个性的“女性主义者”,但是从作品中,仍旧可以感受到历史和阶级局限在刘索拉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她的女性主义观是有条件的、有范围的。在《女贞汤》中可以窥见家族背景对刘索拉的影响,这种影响又体现在作品中,从而展现了女性在历史进程中所遭遇的困境和挣扎。
3.1. “阳间”的围困
小说中处处体现了女性意识:莲英和娇艳之间的姐妹情谊,莫姑娘死后把自己的女儿宁子托付给京之抚养所体现的女性之间的互帮互助,在阴间里娇艳、莫姑娘和京之的言语所透漏出的女性自我意识。她们把自己作为主体,来谈论男人的故事,对自己想要拥有的爱情有清晰的表达,这体现女性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
然而这些女性,在阳世间都无法获得自由的、随心所欲的、属于自己的生活,就连继书主的幼女继婴,因为继承了希撒玛的“豹子精神”,也被送去医院检查大脑,灌下汤药,成为了“好孩子”。更不用说被封建礼仪所杀的娇艳,被清堂运动所害的莫姑娘和被男权父权联合绞杀奉献自己一生却心满意足的老姑娘陈香。所以,在这虚幻的故事里,女性唯独变成魂魄,去了阴间,在阎王娘娘那里,才能重新思考和学习,获得投胎机会,实现自我价值。这些魂儿是一个个真实女性被掩盖掉的潜意识的存在,死亡在这里不是生命的终结,反而是她们真实生活的开始。刘索拉描写的阴间乌托邦,讽刺了女性在阳世间或许永远也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
3.2. 阶级的囹圄
《女贞汤》可以看作是刘索拉的自传,在小说结尾处刘索拉也提到这本书献给自己的父亲。出生在红色家族的刘索拉有非常优越的家境,这决定了她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获得宽阔的眼界和能够留学海外的经历。家教森严的刘索拉从小十分叛逆,因此她的音乐,她的小说都是非常先锋的。再加上有女性意识的母亲对她的影响和教育,综合形成了刘索拉的知识背景。正因如此,刘索拉才有了觉醒的机会和可能,才能在小说中幽默又讽刺的想象和表现女性在阴间的自由生活。
通过知识实现自我价值,获得投胎机会的表述有一定地阶级优越性。小说第五部分描写继氏家族的后代能够放下自己的孩子选择出国深造,是因为家里有保姆的存在和殷实的财富积累。而这些,在普通家庭中是无法实现的,也是在普通的女性身上很难实现的,更不用说像文中的红女可以把自己的时间全部放在收集历史,书写大岛的传统故事上面。因此,当我们看到刘索拉对女性的关照是个人的、具体的、历史的,还要看到她的女性主义观是上层的、阶级的、有条件的。因此我们可以思索,像刘索拉所处的历史背景中的女性都有众多不幸,更何况社会底层的女性。
3.3. 男性凝视的陷阱
约翰·伯格(John Berger)的《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描述了从女性的裸体画中看男性对女性的审视和把玩,这样的男性凝视,同样出现在刘索拉身上 [8]。小说中强调女性的外表对男性的吸引,用大量笔墨描写莲英的身体是如何符合所谓的男性审美的。其次,莲英的儿媳秀儿虽有知识有文化,会吟诗会弹琴,但也需要穿上莲英的衣服后才能得到丈夫的欢心。最后作为男性凝视代表的张大文人,从他的行为可以看到男性面对一位女性时,一方面从她的身体上获得满足,另一方面却在道德上谴责她。因此女人是男人目光的奴隶,而女人把男人的眼光内化到自己的眼睛里,使得女人审视自己的时候无意识中代入了男权社会的道德规则、意识形态和审美规范。在男权社会里,男人不需要在乎自己的外表,但女人需要,这需要是被迫的,但是很多女性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装扮的内在原因。因此刘索拉本人也会陷入这样的困境。
例如,在《口红集》中刘索拉重新解释了“女性涂口红”的表现意义——“口红是女人的一个面具,可以是取悦男人的道具,也可以是影响男人的工具 [9] ”。这种思维方式仍旧是站着男权中心主义的立场,以及作者本人的阶级局限中,通过男性的反应来建立自己的中心价值,这没有脱离二元对立的逻格斯思维,通俗来说,女性需要男性以及男性的反应这一对立面,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意义和价值。殊不知,这早已进入了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ocentric)的陷阱。
4. 结语
《女贞汤》是一部奇幻而精彩的小说,在这百年的历史故事中,尽管女人之情都被男人之道所杀,但作者仍旧通过乌托邦的方式虚构了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自由女性王国,在这里每一位女性都可以是丰富多彩、血肉鲜活法的人。作者也指出“女贞汤”象征着一切摧残女性的规训和教条,让女性失去自我,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虽然是历史的宏大叙事,作者却从独特的女性视角描写了这场革命,尤其是那些真实可感的细节,可以让读者体会到一个个牺牲在这场宏大叙事中女性的悲惨经历,让人感同身受的同时又反思了历史。最后,虽然作者用强烈的女性意识塑造了众多女性形象,但其作者本身的历史局限和家庭阶级背景也造成了这部作品所反映出来的女性困境并不具有普遍意义。总之,在当代女性作家中,极具个性的刘索拉在《女贞汤》中完美展现了自己的艺术天分和文字才华,作品的细微末节之处所体现的对女性主义的思考也是值得分析和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