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唐代诗评家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提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1] , p. 82),以此形容诗歌的含蓄蕴藉,意在言外的审美韵味。其实,小说若能恰当使用某些技巧同样可以收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审美效果。奥莱尔的小说《在柏林》便是如此,小说讲述了火车中一位因战争而丧子的老妇人的异常举动。虽然这篇小说仅三百多字,但是小说通过细节刻画、独特的视角以及留白的艺术手法来综合营造了一个战争世界的小露珠,从而折射出整个战争的残酷无情,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境界。总而言之,奥莱尔这篇小说十分具有艺术震撼力和感染力,读来含蓄蕴藉,余味无穷。
2. 细节刻画背后的深意
叙述者在小说开头对故事发生的空间进行交代,这个空间既是静止的又是运动的,就火车车厢中的人物而言是静止的,就火车自身而言又是运动的——驶出柏林。而且叙述者交代了火车运动的状态“缓慢地”( [2] , p. 62),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细节。
这里的“缓慢地”倘若去掉,看似没有太大影响,实则影响很大,不能去掉。当然,也许有读者会说,那个年代的火车行驶的速度本身就比较慢,用“缓慢地”来修饰与限定是合理的。这种看法首先是站在了现代人的角度去看过去,当时的火车尽管比起现代的火车慢,但是火车在当时的交通工具中也算较快的一种。而且作者本人也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火车对他而言,也理应是一种行驶速度较快的交通工具。其次,这种看法并没有根据文本自身来给出解释。倘若聚焦文本自身,我们将看到“缓慢地”与“车厢里尽是妇女和孩子”这一描述是相符合的,相匹配的。因为这并不是一辆坐满青壮年男子的列车,并不是一辆要争分夺秒地奔赴前线的列车,故而它的车速相对于上前线的列车是更缓慢的。此外,缓慢的车速在文本中还具有更重要的功能。因为缓慢的车速使得后文中老妇人的“数数”行为被放大与加强,某种意义上缓慢的车速起到了聚光灯的效果。一方面,在飞速行驶的列车上,车轮的“咔嚓咔嚓”噪音将会更大,老妇人“数数”的声音也许会被车轮噪音盖住。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因为车速缓慢的情况下,时间会显得更漫长,人会更容易在车轮有节奏的噪音中感到无趣与乏味。在这种情况下,身体虚弱而多病的老妇人所发出的“数数”声音本来是很小的、很虚弱的,结果却是她的“数数”声“盖过了车轮的‘咔嚓咔嚓’声”。
总之,老妇人的“数数”声音与行为被缓慢的车速所放大与加强。倘若没有“缓慢地”限制与修饰车速,老妇人的“数数”声音未必能为众人所听见。
3. 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下的悬念制造
小说采用的是第三人称视角,但叙述者并非全知全能,反而在小说中部分时候隐藏了自己全知全能的能力,或者将视角赋予到小说中的人物身上去,进而造成了独特的审美效果,而且这种有限的第三人称视角有力地配合了小说悬念的营造。
开篇第一句不仅介绍了故事发生的空间场所,还引出了故事中的人物——妇女、孩子及老兵。倘若读完小说后重新审视开头,我们便知叙述者一开始就未告诉读者关于老妇人的真相,甚至欺骗了读者——“显然她在独自沉思”。叙述者作为第三人称视角,这种上帝的俯瞰视角却进行了自我限制,仅仅展现人物的外部世界,即老妇人的身体状况与言语。在对老妇人的描述中,特别是老妇人的数数言语“一、二、三”构成了小说中一个核心事件。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认为功能性事件是构成故事发展的事件,它“必须在故事发展的两种可能性中做出某种选择,这种选择一旦做出,必然引发故事中接踵而至的下一个事件”( [1] , p. 83)。罗兰·巴尔特将这种功能事件称之为“核心”事件(Kernel),老妇人“数数”正是整个小说的关键点所在。当核心事件不断重复时,小说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悬念即老妇人为什么会不停数数?“一、二、三”究竟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小说视角也由叙述者转移到两个小姑娘身上。在小姑娘眼中,老妇人重复数数的行为首先是一种“奇特”行为,两位小孩似乎在讨论或者说八卦老妇人为什么会数数,她为什么如此古怪或者说她为何显得有些不正常。
由于读者也随着两位姑娘的视角看到了老妇人的不正常行为,读者心中的悬念也得到暂时的消解。然而,这正是叙述者全知视角自我限制给读者造成的欺骗与假象。当小姑娘们再次偷笑时,她们心中已然将老妇人归入“神志不清”的行列。正在这时,老兵开口了。老兵的话,交代了老妇人奇怪行为的真正原因,无疑打破了读者的“期待视野”,悬念完全涣然冰释。老兵的话让小说结果突然反转,类似欧·亨利式结尾。这种反转造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前面老人被嘲笑与后面大家寂静,老人三个儿子战死与老兵继续前往战场,老妇人是自己妻子与考虑送其去疯人院,这三组对比形成强烈反差,产生了张力效果。这种张力也使得作者对于战争的批判力度大大加强,控诉了战争的残酷。
4. 留白艺术下的言有尽而意无穷
小说的含蓄意蕴很大程度上在于小说的留白艺术。留白最初是指中国古代书画艺术,也即书画艺术创作中为使整个作品画面、章法更为协调精美而有意留下相应的空白,留有想象的空间。而留白艺术在文学中的运用,正印证了德国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所提出的“召唤结构”(Appellstruktur)理论。伊塞尔认为文学作品中存在一种“召唤结构”,里面充满着未定点与空白点,召唤和期待着读者凭借着自己的经验和理解将其填满,未被填充的作品只具有潜在的意义,只有被填充的作品才具有实在的意义( [3] , p. 427)。留白艺术正是在小说中留下这样的未定点与空白点。
首先,空间留白。小说将故事发生的地点聚焦在一辆由柏林开出的火车上。小说的时间线随着空间转移而延伸,起始点柏林和并未告知的终点无疑是有着大量未定点与不定点的。罗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在《文学的艺术作品》(The Cognition of the Literary Work of Art)提出对于存在空白点的作品需要靠读者的想象来完成具体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包含两个方面,即再现客体的具体化和图式化外观的具体化 [4] 。小说开头交代“车厢里尽是妇女和孩子,几乎看不到一个健壮的男子”,这种特殊的人群便是一种图示化外观,它暗示者起点柏林的残酷现实世界:柏林几乎已无男人。而结尾老人口中的三个儿子战死和自己仍需赴前线也构成了一种图示化外观,连战时后备役老兵也要去参战了,最后的男人也将走向了战场,由此传递出前线的残酷战争。
其次,人物留白。小说聚焦于人物在火车内的境遇,主角老妇人展现的是她的现在时与当下性。虽然其一生是漫长的,但这在小说中却极少提及,读者仅知道她有三个儿子,儿子们都上了战场,并且战死沙场。老妇人送别奔赴战场时的儿子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老妇人听闻儿子战死沙场又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三个儿子是先后奔赴战场,先后战死?还是一起奔赴战场?老妇人的这些诸多人生中的重要画面,都作为留白,交由读者去联想与补充。作者只是抓取其不正常与奇怪的行为,也即“数数”事件来描写刻画。同样老兵的生平遭遇以及两个小女孩,他们的父亲何在?甚至整个车厢里、列车里的这些妇女的丈夫、儿童的父亲又在何处?是死是活都成了文本的一个又一个的空白。小说中的人物仿佛电影众多幕中的一幕,留下的形象是片段的,充满空白的。
再次,心理的空白。人物的心理是刻画人物的一个重要手段,但是小说中人物心理很多时候并未直接刻画,而是作为冰山的八分之七悄悄地隐藏在人物的行为中了。老妇人的异常行为无疑作为一种症候,丧子之痛已深入到无意识之中。而她心中所思所想,是需要读者来加以填充的。结尾处,车厢一篇寂静。两个小女孩、老兵、老妇人以及车中其他人心中的情感活动是如何的,作者并未直接言明,而是以外在的静来写内心的动,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遐想空间,可谓余味无穷。
最后,结局的留白。故事发生在一辆行驶中的火车上,火车是指向未来的:老兵的未来,整车人的未来。由此,象征整个战争中人类的未来,这种未来无疑是充满着悲痛。以一种悲剧性的进行时,以未来的留白将作品主题引向了对于战争的深刻反思。
5. 结语
小说《在柏林》正是在视角和留白的独到运用上,以非战争场面来写战争,从而折射出战争的残酷和对人类的巨大伤害。小说重视细节的选择与刻画,以一位老妇人,一辆小火车车厢的空间来写出整个人类与整个庞大战场。这种以小见大的艺术效果,将无限寓于有限之中,使得这篇小说显得含蓄蕴藉,富有韵味。真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