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凝视不是简单的、随意的观看,而是一种与社会文化、种族、性别紧密相关的视觉活动。让·保罗·萨特指出凝视包含了自我与他者的辩证关系。一方面,他者的注视证实了自我的存在。另一方面,在他者的目光之下,自我会沦为被操控的客体,彻底失去自由 [1] 。雅克·拉康发现了“看”这一行为主体的危机。当主体用眼睛观看客体时,客体也会对主体投出目光。客体的回看揭示了主体在视觉方面的匮乏 [2] ,使得主体的地位遭受冲击。米歇尔·福柯则强调凝视背后的权力关系运作。无处不在的凝视为权力提供了有效的流通方式,权力通过凝视抵达个体,规训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姿态和日常行为 [3] 。萨特关注到了凝视对被凝视者的异化作用;拉康为客体的反凝视提供了理论线索;而福柯则发现了身体被凝视及被规训的命运。
在《简·爱》中,凝视有助于性别权力结构的建构、颠覆和维持。男性角色通过凝视女性的身体使其异化和客体化,从而确立自身的权威;女性角色则不断通过反凝视突围,以获取更大的空间和自由。女主人公简·爱作为一位有着反抗精神的女性,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努力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空间——从盖茨黑德府狭窄的窗台和封闭的红房子到洛伍德学校的小花园和森林山谷,从小山坡下阴森的桑菲德尔庄园到开阔荒原中古老的沼泽山庄。她从家庭空间走向社会空间,从一位身体孱弱、孤苦无依的孤女转变为一位有着丰富知识和卓越见识的女教师。但是,简是“父权文化的产儿,无法逃避主流性别意识对她的影响” [4] 。在反抗男性凝视的同时,简又内化了凝视主体的价值观。她用男性审美标准审视自己的身体,并主动回应男性的欲望——退居到有限的家庭空间中,成为一位对丈夫有益的妻子。简对男性凝视的反抗以失败告终。
2. 男性凝视:攫取空间与权力
简生活在被男性控制的空间中,凝视则是他们行使权力、规训女性身体的方式。作为凝视者的男性与沦为被凝视者的女性之间的地位并不平等,前者作为主体凌驾在后者之上,后者作为客体处于从属和被动的地位。在盖茨黑德府及洛伍德学校,幼年的简被约翰和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暴力的凝视所迫害;在桑菲尔德庄园及沼泽山庄,成年的简被罗切斯特及圣约翰带有欲望的凝视所包围。在男性角色的多重凝视之下,简选择一次又一次的躲避和逃离。
2.1. 充满暴力的凝视
小说以盖茨黑德府两个充满强烈对比的场景展开叙述——里德一家欢聚在温暖的炉火边,简则独自缩居在阴暗的窗台上。炉火边这一冬日里最具优势的位置代表着家庭的中心,而窗台这一边缘位置象征着简受人冷落的处境。窗台虽然狭小,但为简提供了一个独处的空间。在该空间中,她避开了里德一家的凝视,将自己的目光聚集在窗外的自然景色及书中生动有趣的世界里。此刻的简是窗台这个小世界的中心,享有暂时的自由与视觉权力。然而,当窗帘被揭开的那一刻,她的权力瞬间丧失。蛮横无理的表哥约翰将简从窗台赶了出来,夺走了她的书,并命令她“站到门口去,远离镜子和窗子” [5] ,甚至将她的头砸得“淌出了血” [5] 。他用凶狠的目光规训简,用言语暴力摧毁了她的空间,用行为暴力摧残了她的身体,使得身体本就纤弱的简处境更加劣势。而盖茨黑德府的其他人都是这个“小暴君”的帮凶。在约翰对简做出此般恶行之后,他们非但没有责怪他,反倒将试图反抗的简关进了门窗紧闭、暗无天日的红房子里,导致她大病一场。病愈后的简虽然离开了红房子,但持续遭受里德一家“严厉的眼光” [5] 及“可怕的目光” [5] 的审视。她不得不退居到冷清寂寞的儿童室,将自己隐藏起来。
洛伍德学校给予了简稍大的空间和自由。她可以阅读书籍,可以在多个空间中自由行走——拥挤的教室、共享的宿舍、有围墙的花园及校外的森林山谷。但洛伍德又像一个制度森严的监狱,处于“监狱长”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凝视和操控之下,“被秩序、规则和剥夺所束缚” [6] 。这里的女孩被剥夺了享有正常打扮和食物的权利,她们衣着单薄,被要求像仆人一样“穿着式样古怪的褐色呢罩衫” [5] 及“麻布围裙” [5] ;她们的餐食要么分量不足要么是“烂土豆” [5] 和“臭肉片” [5] 一类的变质食品。长年累月的衣不蔽体和食不果腹导致女孩们身体虚弱,老师的鞭打及寒风的凛冽进一步摧残着她们的身体,很多女孩因此不幸丧命。以简和海伦为代表的女孩们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接受着这些苦难。她们驯顺的身体成为男性权力的附庸和支持者,使得男性权力机制得到进一步的巩固 [7] 。除了肉体上的痛苦,简的心灵还遭受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折磨。在一次校长视察学校的活动中,简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并用一块石板作掩护,以躲避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目光。然而,她失手摔坏了石板,并被这位冷酷的先生要求在板凳上罚站,接受他粗暴的责骂及众人“凸透镜” [5] 般的灼热凝视。这样的惩罚对简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她只能悄悄退到一个角落里、暗自伤心。
在盖茨黑德府和洛伍德学校,约翰与勃洛克赫斯特以暴力凝视摧毁简的意志和身体,并以关禁闭、罚站的方式剥夺她的视觉权力,从而建构起男性权威。年幼的简即使有反抗之心,也毫无反抗之力。她只能采取躲避的策略,退居到儿童房、角落等阴暗狭小的空间中去。
2.2. 带有欲望的凝视
成年后,简作为家庭女教师被聘请到桑菲德尔庄园。在那里,她短暂地享受过一段没有男性凝视的自由时光。她能够欣赏宅邸内悬挂的画作与富丽堂皇的装饰;她能够登上屋顶“眺望僻静的田野和山冈” [5] 。然而,庄园男主人罗切斯特的到来使她再次沦为被注视的对象。当简习惯性地待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时,罗切斯特会要求她靠近炉火,暴露在光亮之下接受他“阴沉、愠怒而又尖刻” [5] 的目光的审视;当简与阿黛尔在楼道里玩耍时,罗切斯特“躲在门后,不让人看见” [5] ,悄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罗切斯特将简视作他理想的妻子人选,因此他对她的凝视是伴随着欲望的观看。他多次将简比作小鸟,如“他的小鸽子” [5] 、“性急的鸟儿” [5] 及单纯可爱的“朱顶雀” [5] 。他眼中的简是鸟笼里“生机勃勃、烦躁不安、意志坚决的囚徒” [5] ,而他自己则是透过密密的栅栏观赏笼中鸟的看客。简和小鸟一样渴望辽阔的天空,而罗切斯特则试图使用爱情诡计囚禁她这只自由鸟,将他变成妻子束缚在身边、变成“珍宝揣在怀里” [5] ,以供自己观赏和把玩。在男性凝视的包围中,简渐渐迷失了自我,答应了罗切斯特的求婚。但同时,她又被一种持续的不安感所笼罩。关于孩子的奇怪梦境揭示了简对被物化为生育工具的担忧;对华美服饰的抗拒反映出她对被打造为“家中天使”的排斥;而伯莎被囚禁的事实则让她预见了被男权操控、压制的未来。在持续的焦虑之中,简本就瘦小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她的双目“失神” [5] 、脸颊“苍白” [5] 、“手脚也软弱无力” [5] 。最终,简选择回避罗切斯特那双被欲望点燃“闪着火光” [5] 的双眼,逃出桑菲德尔,去往更广阔的荒原。
在沼泽山庄,简在经济上和人格上都更加的独立自由。她成为一名乡村女教师,拥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屋,并享受着学生们的爱戴和乡友们的尊重。但是,她又再次面临着男性的欲望凝视。表哥圣约翰一直以一个上帝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凝视着简,他眼中的简“看上去挺聪明,但一点也不漂亮” [5] ,且“五官缺少那种美的优雅与和谐” [5] 。他并不爱简,但是他需要一个吃苦耐劳的妻子,一个顺从接受他绝对控制和影响的附属品,一个甘愿为他崇高的传教事业献身的牺牲品。他时刻用“明亮、深邃、锐利,但丝毫没有温柔的眼睛” [5] 打量着简,反复用“坚定、刺人的目光” [5] 逼迫着她服从他的安排,甚至以上帝的名义强迫她接受自己的求爱。简遭遇了同桑菲德尔相似的处境——她被男性凝视所包围、被男性言语所迷惑。为了回避被男性奴役的可能命运,简再次逃离。
成年的简更加独立自主,她凭借自己的能力谋取生计并享有更大的空间——一间属于家庭女教师的房间、一所属于乡村女教师的学校。但是,她又时常陷于男性的凝视之中。罗切斯特和圣约翰都将简视作幻想的结婚对象,并用带有欲望的目光注视着简,简的身体沦为了男性观赏、评价的对象。在这样的处境之下,简选择一次又一次的逃离,以打破被男性桎梏的可能。
3. 女性反凝视:抵抗男性权威
权力处于流动变化之中,压迫必然伴随着反抗[8]。作为一个具有强烈反抗精神的女性,简并未在男性的多重凝视之下彻底沦为被操控的客体,而是以反凝视挑战男性的权威。在盖茨黑德府,尽管饱受约翰的欺辱,她仍旧敢于对这位施暴者回以坚定的目光——“凝神打量着这就要动手打我的人那副丑陋可厌的嘴脸” [5] ,并对其外表作出评价——“高大肥胖,肤色灰暗,显得不健康” [5] 。面对严肃的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简也勇于发出反凝视。她将他冷峻的面容比作一副“雕成的面具” [5] ,高瘦的身材比作一根“黑柱子” [5] ,并看穿了他得体外表之下的虚伪无情。总以上帝名义发难的圣约翰在简眼中也不过是一副“灰暗的画像” [5] 、一座没有感情的“雕塑” [5] 。而在桑菲德尔庄园,简与罗切斯特上演了一场又一场视觉权力的争夺。当罗切斯特把简当作一幅画作进行欣赏与评判的同时,他于简而言也不过是“记忆画廊中陈列出的一副新画” [5] 。罗切斯特不断把简从阴影处驱赶到曝光处,使其成为被凝视的对象;简则一次次逃回窗台这一不被人注意又具有威慑力的位置 [9] ,在暗处观察罗切斯特的一言一行。而简的视觉力量在芬丁庄园达到了顶峰:罗切斯特完全丧失了视力,简则获得了绝对的视野;前者成为“一只受到虐待而且身处笼中的野兽或者鸟儿” [5] ,后者成为富有同情心的观赏者。至此,凝视机制下的二元对立关系被打破,性别权力关系得以颠倒。
简的反抗和反凝视是在女性群体的帮助之下得以实现的。当简这无依无靠的孤女在盖茨黑德府饱受苦难时,是佣人贝茜给予她关爱与庇护、食物与书籍,滋养简那极度瘦弱的身躯和干涸的内心。当简受到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折磨而意志消沉、濒临崩溃之际,是海伦和谭波儿小姐用她们月光般温柔的目光抚慰了简受伤的心灵,用她们充满智慧与力量的言语重新点燃她心中生存的希望。在文学作品中,女性角色总是与月亮意象相联系 [10] ,而小说中女性角色的出场也伴随着月光的出现。当贝茜出场时,月光也透过窗户射入盖茨黑德府的儿童房;当海伦和谭波儿小姐陪伴在简身边时,“几块阴云被一阵风卷走了,露出了皎洁的月亮,月光泻进近旁的窗户。” [5] 女性群体的视觉力量凝聚在月光中,一直于黑暗中给予简光亮与启示。在桑菲尔德庄园,简几近沦为罗切斯特爱情的捕获物。拟人化的月亮则反复出现在简的身边,她对沉醉在甜言蜜语中的简投出“困惑又忧郁的一瞥” [5] ;她“透过无遮无拦的窗玻璃窥视” [5] 并唤醒沉睡在爱情幻梦中的简;她指引迷茫的简“逃避诱惑” [5] 、逃离了罗切斯特编织的爱情谎言。而伯莎的凝视又与火的意象相联系 [11] 。是她用火烧毁了象征着男权的桑菲尔德庄园,剥夺了罗切斯特的视力,使得女性的凝视得以扩展。在象征着女性群体力量的月与火的帮助之下,简个体的视觉力量逐步强大,她才有可能发出反凝视、抵制男性的权威。
4. 女性个体的失败:主动退居狭小空间
简的反抗是不彻底的、失败的。在长期被男性凝视的处境中,她已不知不觉内化了凝视主体的价值观。简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 [12] ,她一方面蔑视乔治安娜和英格拉姆空有美丽的躯壳、缺乏深邃的思想,一方面自己又深深地渴望能拥有同她们一般吸引他人的美貌。在小说中,简反复表达对自己外表平庸的遗憾。幼年的简把自己不公的命运归咎于自己的外貌:“如果我是个聪明开朗、无忧无虑、美丽活泼的小女孩——哪怕同样是寄人篱下,无依无靠——里德太太就会满意一点” [5] 。成年后的简仍然为自己外表烦恼,她对自己瘦弱矮小的身躯及苍白普通的五官感到不满,并渴望拥有“修长端庄、匀称丰满的身材” [5] 及“红润的脸蛋,笔直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小嘴” [5] 。男性在凝视及规训简的身体的同时,她自己也在注视及评论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不再是自己可支配的对象,而是一个囚禁她的监狱。
此外,简渴望得到男性特别是罗切斯特的关注和爱慕。当罗切斯特在宅邸举办晚宴宴请宾客时,简希望被他邀请出席晚宴;当罗切斯特久久将目光锁定在华贵美丽的英格拉姆小姐身上时,她期待着他能转动目光向她看去。但是,在自卑心理的作祟之下,简又害怕“遇见他的目光” [5] 。她选择主动退居到光线昏暗、空间狭窄的地方,如教室、窗台及走廊。而简逃离桑菲尔德也更多是出于她的自卑感。她视自己为“一个既不能给丈夫带来财富、美貌,也不能给丈夫带来关系的女人” [5] 。当简接受罗切斯特的求婚过后,她感到持续的焦虑不安,一方面是出于对未知未来的担忧;另一方面更是认为“贫穷、低微、不美、矮小” [5] 的自己没有资本维系这段婚姻。而在发现曾经既拥有地位又拥有美貌的伯莎被无情抛弃的悲惨命运后,简的这种不安感达到了极点,并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在芬丁庄园,重返罗切斯特身边的简有了安全感,但这种安全感并非源于她见识的增长或内心的强大,而是因为她获得了财富——她继承了叔叔的遗产;更是因为他的爱人失去了视力——她平庸的外表不再有被看见的威胁。此刻的简本应处于优势地位,但她的自卑情结再次作祟——她选择“侍候”她眼瞎的主人,充当他的“眼睛和双手” [5] ,成为一个对丈夫有帮助的妻子。简再次屈从于男性权威,彻底沦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在小说末尾,在简无私的陪伴之下,罗切斯特奇迹般地恢复了视力。男性凝视的再次回归代表着简反凝视的彻底失败。
5. 结语
在《简·爱》中,简时刻处于在男性的凝视和权力的压迫之下,她不得不屈居于窗台、角落等光线昏暗、视野狭窄的空间。但是凝视机制下的二元对立关系并不稳固,女性可以通过能动的反凝视将自己置于主体的地位,颠倒固有的性别权力关系。在女性群体的帮助之下,简的视觉力量逐步强大,并通过反凝视抵抗男性的权威,成功地从家庭空间走向更广阔更自由的社会空间。
小说通过对凝视这一视觉活动的反复描写,传达了女性对获得更广阔的视野及更自由的空间的渴望。简也有这样的诉求,并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努力一步步达成。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简早已被男性凝视者的价值观所同化:她主动回应男性的欲望,最终回归有限的家庭空间之中,成为一个依附于丈夫的妻子。通过设计这样一个不完美的结局,作者表达了对女性个体力量尚且弱小的惋惜。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简的确在海伦、谭波儿小姐等女性角色的帮助下摆脱了很多束缚,获得了相对的自由和平等,这也表达了作者对女性群体力量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