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玛姬·吉(Maggie Gee, 1948-)是当代英国著名作家之一,现已出版14部小说,1部短篇小说集和1部自传,曾作为首位女性出任英国皇家文学学会(RSL)理事会主席,2次荣获橘子文学奖和国际都柏林文学奖,还被授予大英帝国勋章(OBE)。《冰人》是一部后启示录小说,它围绕工程师索尔(Saul)的一生经历展开叙事,涉及生态批评、女性主义、种族主义等主题。《冰人》被文学界称作“英国状况小说(Condition-of-England)” [1] ,是“现实生活中的微缩模型英国” [2] ,展现了玛姬·吉对现代英国社会所面临的诸多重大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小说中,未来英国社会的人们不改贪婪,以剥削自然为代价推进现代科技发展,这导致食物短缺、气候严寒等生态问题频发。自然失去了稳定运作的内在规律,在人的话语霸权下被迫缄默,这与父权社会下受男性霸权压迫的女性处境相似。在小说的设定中,维卡(WICCA)1赢得大选,成为执政党。尽管女性群体成为了政治领袖和社会中坚力量,但仍难逃脱被以索尔为代表的男权社会口诛笔伐的命运。小说以索尔为唯一叙述者,从男性第一人称视角进行论述,将女性描绘成被镜像化、符号化、物化的“凝视对象”。索尔身上集合了主流文化中“霸权性男性气质”的典型特质:混血2,男性,异性恋,职业体面,经济优渥,家庭美满。作为被传统主流文化推崇的男性形象,索尔如何在环境危机与政治变革下看待性别问题、理解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关系,是玛姬·吉想要探索的重要主题之一。
玛姬·吉在探索女性主义、开展生态批评上著述颇丰,但国内外鲜见对两者关系的探讨,也未能从“霸权性男性气质”这一角度对其展开论述。一方面,国外学界已经认识到《冰人》在当代英国文学界的杰出影响力,出版了相关著作与论文,如《玛姬·吉:英格兰状况小说》(Maggie Gee: Writing the Condition-of-England Novel, 2015)与《关怀、性别和气候变化的未来:玛姬·吉的<冰人>》(Care, Gender, and the Climate-Changed Future: Maggie Gee’s The Ice People, 2014)等,肯定了其研究价值,但这些评论并未涉及小说对霸权性男性气质的揭示和批判;另一方面,尽管国内学界在近年展开了对玛姬·吉作品的研究,如学者赵茜发表的《玛姬·吉小说<雪归何处>中为他者的主体建构(2023)、《玛姬·吉小说<光年>中对真实的后现代生态世界的重构》(2022)等,但对小说《冰人》的研究仍处于空白状态,这给我们留下了较大的研究空间。
康奈尔指出,霸权性男性气质是一种“性别实践的形构,这种形构就是目前被广为接受的男权制合法化的具体表现,男权制保证着(或者说用来保证)男性的统治地位和女性的从属地位” [3] 。小说通过着眼索尔与妻子莎拉(Sarah)、情人布莱欧妮(Briony)、机器人朵拉(Dora)三位女性的相处细节,生动呈现了父权制压迫、统治女性的具体形态。据此,本文综合运用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和康奈尔的霸权男性气质概念,探讨索尔如何用虚假的父权想象替代真实立体的女性形象,暴露其真诚理性的反思下暗含的性别霸权意识,进而揭示女性和自然受男性控制、征服的悲剧命运,体现作者的女性意识和生态关怀。
2. 被“凝视”的她——视觉霸权
张剑论述“他者”的“凝视”时提到,“人通过视觉器官——眼睛,对周遭事物进行观察与凝视一切,以此获得对环境的控制感,成为其主宰者。凝视是一个物化过程,是对他者进行归纳、定义、评判的过程,而被凝视往往意味着被客体化、对象化。在这个过程中,主体‘我’沦为了对象‘我’,被他人的意识所支配和控制” [4] 。索尔在回忆往昔时,多次对女性妆发、身材、五官等外在条件做出评价,并在“凝视”女性外表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霸权性男性气质的书写,在潜移默化中将“霸权性”展露无遗。
吉尔伯特和古芭指出,“历史学和考古学等领域的种种证据表明,女性从旧石器时代以来,就‘努力地想通过精心梳理的发式、各种装饰和化妆术来强调其永恒的类属’” [5] 。在英国作家戈尔丁的小说《继承者》中,生活在新石器时代的女性维瓦妮在海上风暴中痛失幼子,但仍然随身携带“骨梳” [6] 。戈尔丁由此推断:从远古时期开始,精心梳理的长发便成为了女性美所推崇的一个标志 [7] 。索尔第一次见到萨拉时,描述道:“那奇怪的瀑布般的头发是如孩童般的红棕色……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8] p. 27)。“新冰河世纪”的大部分女性“五十岁以下都是短发”( [8] p. 26),莎拉却是例外。精心呵护的长发是传统男权社会判断女性是否温柔、知性的重要指标,而索尔对莎拉这位拥有一袭“瀑布般的长发”的年轻女子一见倾心,也正是因为她的外在形象完美贴合了父权制社会文化对女性外表的想象、界定与规范。莎拉最开始颇具传统观念认可的女性气质,但后来也受到了女性主义思想潮流的影响:“她上班时不穿裙子而穿长裤……她还修剪了头发……她正在去向我也难以名状的地方”( [8] p. 38)。莎拉逐步从男性视觉话语暴力中觉醒,认识到自己的女性气质只是“一幅供男性荒唐想象和观看的动感视图” [7] 。在她“去性别化”、找寻自我的过程里,索尔对她一步步脱离传统女性气质的行径感到恐慌,这正是索尔内心深受男权思想禁锢的体现。
根据女性主义思想,视觉天然地具有性别意识,女性是男性欲望的对象和视觉快感的来源。男人在看,女人被看;男人窥视,女人被窥视;男人拥有欲望,女人是可欲望的对象 [9] 。索尔第一次见到布莱欧妮时,注意到“她拥有健壮的肌肉”( [8] p. 136),认为“这似乎与她柔软圆润的脸颊不符”( [8] p. 136)。男性为彰显性别权威,始终将女性置于男性话语主导的评价体系里:智慧与能力不被重视,美貌才是唯一标准。莱欧妮患有“幽闭恐惧症”,由于害怕黑暗而在密闭船舱内无助落泪。索尔回忆道:“她哭的时候看起来很可爱,脸颊通红,饱满的嘴唇颤抖着……”( [8] p. 197)。在索尔眼中,女性被天然地放置于柔弱、温顺、无力的弱势地位。尽管布莱欧妮是有着结实肌肉的武器军官,但索尔下意识轻视她的专业能力,认为拥有“柔软圆润脸颊”的女性必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此外,布莱欧妮的“玉米金发”( [8] p. 134)让索尔颇为动心,这也是他低俗娱乐女性身体部位的来源之一。金发女郎是西方传统男权话语下美丽无脑的代名词,必须满足男性对于性感尤物的虚假想象。性感尤物必须是脆弱的,是需要被拯救的客体,她们仅仅为了实现男性英雄主义情怀而存在,这无疑体现出索尔在霸权性男性气质影响下形成的颇具排他性的、单一化的审美标准和评价体系。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性别麻烦》(Gender Trouble)中提到,“性别操演性的一个显著特点就在于行为的重复性:性别是一个由时间构建而成的脆弱身份,它在外部空间里通过一系列风格化了的重复性中得以确立” [10] 。索尔在面对工作能力出色、社会地位更高的妻子莎拉和武力值高、战斗力更强的布莱欧妮时,内心常感不安,于是只能通过审视她们的外表、刻意忽略其内在的强大力量进行自我安慰。索尔自始自终都将自己放置在观察者的位置,居高临下地对妻子莎拉、情人布莱欧妮的外表不断予以审视,在重复性的“凝视”过程中完成对“他者”的“收编、控制、驯化” [4] ,这也反映出索尔受“霸权性男性气质”影响下反抗行为的可笑、庸俗与无力。
3. 拯救众生的诺亚——行为霸权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提到:“‘保护’,不过是‘所有’的另一种表达,却成了‘爱’的代名词……” [11] 。环保倡议在世界范围内此起彼伏,“保护自然”的口号也响彻云霄,但人类从未停止对自然资源的大肆开采和掠夺,这与男性借着“保护”的名义限制、剥夺女性自由意志的行径不谋而合。
索尔自以为对莎拉真心、诚实的爱,恰恰显示出“男人的爱,只能以所有与支配的形式来表现” [11] 。索尔初见莎拉时共同遭遇了一起事故,索尔“试着把我的身体给你当盾牌”,并对莎拉说道:“我尝试着拯救你的生命”( [8] p. 31)。莎拉对此的反应是,“为什么呢?我是说,你刚刚才认识我呢”。索尔回答:“因为我是一个男人,而你是一个女人。”正是因为莎拉“如此的——像女人,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词语”( [8] p. 32),满足了索尔“我也可以成为我所期望的男人”( [8] p. 32)的幻想,他才对莎拉一见钟情。实际上,“保护”意味着将人关进围栏之中,终生支配。无论围栏是温室还是监狱,无甚区别 [10] 。索尔对莎拉的“保护”,不过是“占有”的委婉修辞。在索尔眼里,莎拉是比自己劣等、弱势的女人,所谓“保护”不过是出于想将她围入自己领地之内、以此获得支配权的心理需求。这种保护欲折射出了索尔典型的霸权男性欲望,表现出他迫切想彰显自己的男性力量、对女性标记所属权的上位者意识。
在小说的第三章,索尔作为“当代诺亚” [1] ,策划了一场与儿子卢克(Luke)、武器军官布莱欧妮(Briony)与机器人朵拉(Dora)的大逃亡。索尔宣称道:“我、我的儿子、妻子和狗一起出海冒险。爸爸能做到。爸爸会做到的”( [8] p. 196)。他自顾自地扮演起船长的角色:“我喜欢我的船员服从我”( [8] p. 199),不仅“给卢克和布莱欧妮下了坚定而冷静的命令,要他们拉起帆来”,还自视为领导,居高临下地对航行状况做出评价:“我们大家都做得很好”( [8] p. 197)。海上航行时,一行人都无从判断离岸距离和时间,索尔也不知道,却假装成竹在胸、稳操胜券:“‘我们早上两三点就能到法国了’。虽然我随口报了个时间,但感觉好多了”( [8] p. 199)。他并非聪慧过人,却假装自己拥有高人一等的预判力,这反映出他想要掩饰自己不足的自卑感,也暴露了他内心深处期待被女性和孩童认可、崇拜的虚荣心,充分展露其霸权性男性气质。在旅程结束时,他说:“我像神、像一位快乐的英雄,在这样一场史诗般的战斗后终于得到放松”( [8] p. 207)。实际上,莎拉与布莱欧妮在个人能力上都强于索尔:莎拉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政治领袖,布莱欧妮也在三人逃亡期间展现出过人的警惕、机敏与战斗力。然而,索尔明明能力不足,却选择罔顾事实,迫不及待将自己套入“英雄”的模版,企图用文字蒙骗读者,掩藏内心想在两性关系中扮演拯救者和掌控者的欲望,充分展现出霸权性男性气质与父权制的性别角色在他心中的内化。
女性在以父权制为核心的人类文明社会中处于需被拯救、被迫缄默的弱势地位,这与自然在人类社会的地位不谋而同。现代科学之父培根曾言:“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是上帝的合法授权” [11] 。人类受西方现代科学观影响,把世间万物划分了等级:人优于动物,比起自然界的大海、山峦更富有价值 [12] 。玛姬·吉在小说中借“女性对父权制社会的、自然对人类社会的”双重反击,完成了对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等级观念的抨击。书中的女性并非是“需要被拯救”的客体(如莎拉和布莱欧妮),而是在思想与行为上完成了对父权制反击的优秀女性;而书中的“自然”也如同两位女性一样,在受到人类压迫之时,迸发出了奋力反抗、击垮人类的磅礴之力。由于一味沉迷工作,人类承受着巨大的身体和精神压力,而“压力会使人们不孕不育”( [8] p. 46),最终他们失去了大自然赋予人类孕育生命的能力。索尔与妻子莎拉备孕十年未果,最后求助“科技修理(Techfix) ( [8] p. 49)”才达成夙愿。在医生宙斯(Dr. Zeuss)的监督下,他们“被告知什么时候吃东西,什么时候要禁欲”( [8] p. 34),完全失去了个人自主意志,只能机械、顺从地听从“科学权威”代理人宙斯博士的命令,这显示出了自然对人的主体性的惩戒、俘虏与击败,玛姬·吉借此也完成了对索尔男性霸权性气质的反讽书写。
4. 索尔与“鸽子”——身份霸权
著名生态女性主义者凯伦·沃伦(KarenWarrren)认为,“对动物压迫的分析是基于在妇女与动物之间具有密不可分的关联,这些关联体现在颇具性别歧视意味的语言、将妇女和动物看作消费品的形象,以及男性对女性和动物实施的暴力行径中” [13] 。在小说中,索尔通过施加语言和行为暴力,将女性与动物在象征意义上联系起来,使女性陷入与父权制文化下动物遭受人类贬抑、统治相似的困境。
正如动物鸽子在“洪水”3神话中预示救赎与解放,小说里的机器人“鸽子”作为家务机器人,也承担了救赎的使命:将人们从繁杂琐碎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机器人鸽子的发明惠及了整个人类群体,索尔却对莎拉说:“每个家庭都有一个机器人鸽子……我想给你买一个”( [8] p. 90)。莎拉提醒索尔,机器人清洁工也会解放他们。她说:“什么叫做给我买一个?应该是给我们买一个。清洁工作是我们共同的任务”( [8] p. 91)。在近代家庭制度中,女性往往扮演着“照料者”的角色,无偿承担着家务劳动的清洁工作。索尔将父权制下家务的性别分工内化于心,理所当然地认为清洁工作是莎拉作为妻子的家务劳动,还将机器人鸽子视为解救莎拉的伟大发明。他不仅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性别偏见,还沾沾自喜地等待着妻子称赞和嘉奖,希望被看作是“体谅妻子辛苦的体贴丈夫”,这显现出索尔对于家庭劳动性别分工的固有偏见,印证了其典型的霸权性男性气质。
在“新冰河世纪”,女性群体地位显著的上升,男性群体无法再从女性身上获得崇拜感和认可度,逐渐被社会与家庭边缘化。为了满足自身心理欲求,他们只能将目光投向没有自主意识和思维的机器人鸽子。索尔评论道:“鸽子对男人来说并不是奢侈品。她们提供了我们所缺乏的东西。男人们或是坐下来谈论鸽子,或是开车带着鸽子去俱乐部炫耀。鸽子带来一种轻松愉快的痴迷,一种竞争的光芒……在国内,鸽子还满足了其他需求。她们是我们的宠物、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妻子。她们温驯、友善,她们为我们服务、喜欢我们、需要我们……而女人拒绝了我们”( [8] p. 152)。以索尔为代表的男性群体沦为被统治、被贬抑的状态,他们无法适应这种落差,便将在现实中不被满足的欲望投射到温驯、乖巧、温柔的机器人鸽子身上。通过让机器人鸽子与女性在符号、象征意义上产生联系,索尔满足了自己虚妄、居高临下的掌控欲。“鸽子”代表着女性、动物和非人类的自然,索尔通过将其描绘成低于男性和男性认同的文化符号,从心理上完成了对女性与自然的降格,这体现了父权思想对于自然和妇女的摧毁与压制,也进一步巩固了索尔的霸权性男性气质。
值得一提的是,在人类文明濒临灭绝之际,机器人鸽子由于其强大的繁衍力(“自我复制功能”)、惊人的战斗力(“撕断了一个新生婴儿的腿”)与顽强的生命力(“任何有机材料都可以为鸽子提供燃料”),这一群体逃窜存活的数量甚至高于人类。索尔被“野孩子们”囚禁时提到,“尽管鸽子有自身的局限,但在这个奇怪的冰河世纪里,也许鸽子会笑到最后”( [8] p. 15)。在以索尔为代表的父权体系里,男性仅仅将鸽子看作是标榜自我权威、满足占有欲、为自己谋福祉、用完即弃的工具。以索尔为代表的父权统治对于鸽子主体性的掠夺,终遭报复——人类文明被其他物种占领、毁灭。玛姬·吉之所以这样描述,其目的也是警醒世人:如果人类继续破坏、虐待自然,终有一天会遭到反噬,自食其果。
5. 结语
在《冰人》中,索尔以第一人称的叙事回顾过去,其反思看似颇具理性与诚意,实则是对霸权性男性气质浑然不知的内化与巩固。大地创造生命,女性哺育后代,女性天然与养育万物的自然有着特殊的亲近关系。小说通过阐释自然与女性的内在联系,揭露索尔在视觉、行为与身份上彰显出的霸权性男性气质。我们不难看出,索尔并未摆脱父权统治下性别角色内化的深刻影响:他无法真正理解女性与自然面临的问题和困境,也难以摆脱阶级观念和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进而平等对待万物。通过对索尔霸权性男性气质的揭示和批判,玛姬·吉展现出对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地位和境遇的关注与反思,表达了她对构建平等两性关系的殷切希望;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她一贯坚持的生态关怀和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表达了消除男权统治下的人类中心主义、建立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新的道德价值和社会结构的期待。
NOTES
1维卡(WICCA)是儿童公社(Children’s Commune)的延伸,后发展为女性政党组织。
2在小说设定中,冰河世纪的气候难民(即冰人)是从欧洲逃往非洲的白人,混血比白皮肤在种族上更为优越。索尔的父亲有非洲血统。
3在西方,一直流传着诺亚放鸽子察看水情的神话故事。据传,洪水泛滥时,诺亚把一只鸽子放出去,要它去看看地上的水退了没有。由于遍地是水,鸽子找不到落脚点,又飞回方舟。七天之后,诺亚又把鸽子放出去。到黄昏时,鸽子飞回来了,嘴里衔着橄榄枝,很明显是从树上啄下来的。诺亚由此判断,地上的水已经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