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代汉语疑问代词主要有“什么”、“哪里”、“怎么”、“谁”、“多少”等。关于汉语疑问代词的研究从上世纪来就成为学界的研究热点。基础研究集中于疑问代词基础的疑问、指代用法；研究的拓展阶段，对疑问代词的分析重点转移到其非疑问意义的特征、用法及来源。早在1954年，王力就指出，现代汉语疑问代词除了疑问和反诘外，还有其他扩充用途 [1] 。吕叔湘(1980) [2] 较早指出了疑问代词的否定意义。黄正德(1982) [3] 指出成分统领引发了疑问代词的非疑问用法。不同学者对疑问代词非疑问用法的分类不尽相同，基本可归为指称、否定、惊异三类。本文主要探讨其否定意义。
一般认为，疑问代词的否定意义来源于其疑问意义逐渐弱化和消失，最终趋向于有表达说话人态度的否定含义。对疑问代词否定意义的分析主要围绕疑问代词否定用法的分类、生成原因、句法条件、过程及与疑问、反问的关系等方面展开(王小穹，2012) [4] 。这类研究基本分为两类，一类是对疑问代词否定意义的综合研究，如郑雷(2010) [5] 提出疑问代词的否定用法是渐变的，需要在前提条件、内部制约及外部因素共同作用下产生；张晓涛(2009) [6] 分析了疑问范畴和否定范畴的关系，指出反问句是疑问和否定相通的机制；王小穹(2019) [7] 探讨了包括疑问代词在内的疑问否定性逆转和无标记否定；刘彬、袁毓林(2020) [8] 分析了疑问范畴和感叹范畴的相关性及转化机制；也有学者探讨反问的功能而对疑问代词的否定意义存疑，如刘彬(2021) [9] 。另一类是对某个疑问代词否定意义的专词研究，这类研究包括“什么”、“哪里”、“怎么”、“谁”等疑问代词，如邱莉芹等(2000) [10] 分析了“哪里”得到否定义的语法化过程；寿永明(2002) [11] 研究了“什么”的否定用法和语义特征；袁毓林、刘彬(2016) [12] 通过探讨“什么”的否定用法及成因来揭示其否定意义的语义形成和识解机制。
可以发现，虽然对疑问代词及其非疑问意义的研究不胜枚举，但专门针对否定意义的系统研究相对较少，对不同疑问代词否定意义及用法的差异也鲜少有人提及，仅作为文章中的某一部分出现。基于此，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从形式语言学的角度出发，以“什么”和“哪里”为例，通过描写二者的句法语特征及分布来探讨其异同，以期对汉语疑问代词否定意义的探究及对“哪里”和“什么”的专词对比研究有所贡献。本文语料主要来源于前人研究及作者自省。
2. “什么”否定意义的句法语义特征及分布
“什么”表否定意义时分布相对灵活，根据“什么”出现的语境和分布的位置，表否定的“什么”基本有几下几种分布方式：“什么” + 否定对象；否定对象 + “什么”；“什么”在否定对象之间；独立使用。
2.1. “什么” + 否定对象
当“什么”位于否定对象前时，其话语构式一般为“什么” + NP/VP/引语，且通常和另一个作为语境的小句伴随出现，更凸显否定意义。另外还有“什么” + V/N/A + 不 + V/N/A的结构。如：
(1) 什么学校，连教书育人都做不到。
(2) 什么专家，混口饭吃而已。(寿永明，2002：114) [11]
(3) 什么叫就这样吧，做事要认真做，不能敷衍。
(4) 什么不知道，我昨天还听见你和别人说这个事呢。
(5) ？什么知道，我昨天还听见你问别人这个事。
(6) 什么委屈不委屈，能为大家服务你该高兴。
(7) 什么漂亮不漂亮，能穿不就行了。
(8) 我还欠着你钱呢！
什么钱不钱的。
(9) ？什么漂亮，能穿不就行了。
上例中，句法位置上，“什么”处于否定成分之前，对后面的成分进行否定；语义上，随语境和否定成分语义的不同，各句中说话者的感情色彩也不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否定并非全然对事实的否定，而更接近于说话人的态度，如例(1)中“什么学校”的意思是：这所学校的教学方式不好，不配是学校，但不表示这不是学校；例(2)的构式与例(1)相似，但本例表示说话人的自谦，口气相对委婉。此外，例(1)、例(2)都是“什么” + NP的结构，此处的NP大多属于专有名词，说话人对名词成分的否定实际上是对其功能、特征的否定，例(1)中说话人认为该校没有应有的教书育人的功能，例(2)中说话人自谦时先要传达自己还算不上有专家的品质特征。
例(4)是“什么” + VP的构式，该结构的例证较少，且大多数情况下“什么”之后还有否定词“不”、“没”等，没有否定词的例(5)相对而言不被接受。例(6)、(7)、(8)则是“什么” + V/N/A + 不 + V/N/A的结构，属于固定搭配，如例(9)没有使用这种结构，否定对象“漂亮”直接出现在“什么”后就是难以被接受的。
除例(2)的自谦用法外，其他例子中可以看出当否定对象在“什么”后面时，多数情况下句子语义上有贬斥色彩。
2.2. 否定对象 + “什么”
当“什么”位于否定对象后时，其话语构式一般为VP/AP + “什么”。如：
(10) 哭什么，又没欺负你。
(11) 担心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12) 她真漂亮！
漂亮什么，比我姐姐差远了。
通过上例可以看出，“什么”在VP后通常表示说话人不满的情绪，有命令、禁止、劝阻、劝慰的语义(寿永明，2002) [11] ，有些句子含有祈使含义的“不要做某事”，如例(10)意为“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而“什么”在形容词之后，则可以表示说话人的主观判断。
2.3. “什么”在否定对象之间
“什么”可位于要否定对象的动宾之间，构成V + “什么” + N；此外还有V + “什么” + V、A + “什么” + A、有 + “什么”(值得/可) + V(的)、有 + “什么” + A (的)等固定构式。
(13) 睡什么觉，作业都写不完了。
(14) 唱什么歌，大半夜的。
(15) 哭什么哭，我欺负你了吗?
(16) 漂亮什么漂亮，她就是个普通人。
(17) 有什么(值得/可)哭的，又没人欺负你。
(18) *什么(值得/可)哭，又没人欺负你。
(19) 有什么漂亮的，不就是个裙子吗。
(20) *什么漂亮，不就是个裙子吗。
从上例中可以看出，V + “什么” + N构式中，“什么”是对动宾结构否定，但主要是否定动词，意为“别做某事”，有否定建议的语义；V + “什么” + V、A + “什么” + A的结构与V + “什么”、A + “什么类似，如例(10)与例(15)，但情感上，前者的谴责意义更浓，劝慰意义更弱；有 + “什么”(值得/可) + V (的)、有 + “什么” + A (的)的构式中，“什么”主要否定其后的动词或形容词，但对前者而言“有”和“的”是该固定搭配中不可缺少的成分，因此例(18)、(20)不合语法。
2.4. “什么”独立使用
当“什么”单独使用时，需要“呀”、“啊”等语气词的辅助，表示否定他人话语。如：
(21) 她真漂亮！
什么呀，她长得很一般。
(22) 你辛苦了！
什么呀，你才是辛苦了，我做的都是份内事。
上例中，(21)表示对他人话语的不认同，有明显的否定意义：“她不漂亮”，而在(22)中，说话人虽然也对他人的话语进行了反驳，但此句的语义是在自谦的基础上产生的，否定语气相对较弱。
3. “哪里”否定意义的句法语义特征分布
句法上，“哪里”做疑问意义时，通常在一个较高的句法位置上用以询问处所。当表达否定意义时，“哪里”的位置也基本在否定对象以前，构成“哪里” + NP/VP/AP等结构。学界普遍认为疑问代词的否定意义源于疑问意义的消失和衍化，这可能是“哪里”做否定意义讲时位置仍在句首的原因。
3.1. (NP) + “哪里” + VP/AP
表否定意义的“哪里”在动词或形容词短语前，用以否定后面的成分。如：
(23)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哪里知道，他做的坏事早被人看了去。
(24) 我哪里有艳遇，光棍一个。
(25) 他哪里是读书，分明就是混日子。
(26) 当时气氛那么僵硬，我哪里敢说话。
(27) 我哪里记得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
(28) 她真漂亮！
她哪里漂亮啊。
例(23)是典型的“哪里” + VP结构，但由于“哪里知道”的广泛适用性，该搭配已逐渐成为固定搭配，表“不知道”，可以单独使用，类似插入语，用于引导听话人按说话人表达的意图理解话语(李飞，2005) [13] 。例(24)中，“有”作为存现动词，使“哪里有”结构带有空间指代的意义，但“哪里”表达否定意义时，结合具体语境，该结构的含义即为该结构中存现的否定，表示“并没有”的语义。例(25)中，“哪里是”的结构可以表达说话人的情感态度，有反诘语气，从而否定了原有认知，否定性因此加强，如本例中客观条件上看，说话人所说的对象是被认为在读书的，但语境中说话人因为其读书不认真，言语间的语气表现为“不是在读书”。例(26)是“哪里”与能愿动词搭配的例子，表示能愿动词之后的行为并未发生，仅仅是假设动作。例(27)是“哪里”和实义动词搭配的实例，“哪里”使得该句的否定意义加强，表示“因为久远所以不可能记住”，因此语义上“哪里记得”比“不记得”更能表现否定原因的合理性。例(23)是“哪里”和形容词搭配的实例，否定该形容词表示的性质状态，表示说话者对他人评介的不赞同。
3.2. “哪里” + (的) + NP + (VP)
表否定意义的“哪里”在名词或名词与谓词前，用以否定单个名词或名词成分后面的谓语。如：
(29) 哪里水土不养人！(邱莉芹等，2000：97) [10]
(30) 哪里的父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31) 哪里的话，我们都是一家人嘛。
例(29)、(30)中“哪里”看似是表示询问处所的疑问词，仍有空间性，但并不指代某一空间，而是任指所有空间(邱莉芹等，2000) [10] ，这种任指意义在反诘句中则变为否定意义，否定NP后的谓语。例(31)则已形成固定搭配，表示委婉的否定及交际用语，表示说话人认为他人的话过于见外或不恰当，用这种形式委婉否定，并借此引出否定的缘由。
3.3. “哪里”独立使用
“哪里”还可以位于句首单独使用或叠用，也可以与语气词连用，表示对他人话语的否定：
(32)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哪里，都是我该做的。
(33) 你画的画真好看！
哪里哪里，画着玩儿而已。
(34) 她真漂亮！
哪里呀，很一般啊。
“哪里”在单独使用时，否定意义根据“曰己”和“言他”的不同而有强弱之分(邱莉芹等，2000) [10] 。例(32)、(33)属于前者，表自谦，是交际用语，在他人对自己做出褒奖时以委婉否定这种褒奖以达到谦虚的目的，“哪里”的叠用用法基本属于这种用法；例(34)属于后者，表示不同意他人观点，有说话者的主观意愿和感情色彩。
4. “什么”和“哪里”的句法语义比较
基于上文的描述，可以看出，“什么”和“哪里”表否定意义时其作用基本一致，都在表达否定意义的同时传递出说话人的感情色彩，可以表示委婉语气、谴责、等态度；此外在某些语境中，“什么”和“哪里”并不是否定事实本身，而是从说话人的主观感受出发，否定人或事物不符合事实本有的功能或特征，加强说话者的感情色彩，如例(1)、(2)及例(25)。
但同时，虽然疑问代词“什么”和“哪里”都可以表示否定意义，其句法位置分布、蕴含语义、感情色彩等又有所差异。本节将从句法位置和语义特征两方面对二者差异进行比较。
4.1. “什么”和“哪里”否定意义的句法位置差异
根据本文2、3节对“什么”和“哪里”在句中分布的描述，可以看出在表示否定意义时，“什么”的分布范围更为广泛，出现的位置也更自由——这意味着“什么”的否定对象也比“哪里”广泛，因为一般认为词汇的语法化的原因之一是实词句法位置的改变，句法位置的灵活成为词义虚化的前提。
“什么”可以出现在否定对象之前或之后，否定对象包含VP、NP、AP、引语等，前者主要否定动词成分和形容词成分，后者主要否定名词成分或引语。当否定对象为动宾结构或某些固定搭配时，“什么”也可以处于否定对象之间。而“哪里”基本处于否定对象之前，且否定名词成分的情况相对较少。
此外，“哪里”可以与“什么”搭配使用表达否定意义，构成(NP) + 哪里 + V + 什么 + NP的结构。如：
(35) 我哪里有什么艳遇啊。
(36) 他哪里会教什么书。
(37) 他哪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38) 他表现得那么不自然，哪里没有说谎。
(39) 什么不会有艳遇，一听就是骗人的。
上例证明，当“哪里”或“什么”与否定词如“不”、“没有”共现时，会出现双重否定表肯定的情况，但当“哪里”和“什么”同时出现时，并不因为二者都表否定意义而形成双重否定。而同时，“哪里”和“什么”单独使用时，也有相似的语义，以例(35)为例：
(40) 我哪里有艳遇啊。
(41) 我有什么艳遇啊。
可以看出，虽然都可以表示否定意义，但哪里出现在动词成分之前，“什么”出现在动词成分之后，而当“哪里”和“什么”共现时，“哪里”出现在动词成分之前，“什么”出现在动词成分之后、名词成分之前。邱莉芹等指出(2000: 97) [10]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的否定意义变弱，更趋向虚指意义，用来修饰否定对象的名词成分，整个句式的否定意义由“哪里”体现，这就是该构式仍表单重否定的原因。
基于“哪里”和“什么”的句法分布及二者共现时在句子中的位置，可以推测在表达否定意义时，深层结构中“哪里”的位置要高于“什么”。
4.2. “什么”和“哪里”否定意义的语义特征差异
虽然“什么”和“哪里”都可以在不同的位置上否定名词、动词、形容词等成分，其所表达的语义色彩却稍显不同。如：
(42) a. 怕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b. *哪里怕，又不是什么大事。
(43) a. 我哪里怕了，兴奋还来不及。
b. 我怕什么，兴奋还来不及。
如上例(42a)中，“怕什么”有斥责或安慰的语义，而“哪里”并没有这种语义，因此无法替换“什么”，(43b)不合法。而(43a)中，“哪里”有反驳他人想法或行为之一，但并不是谴责的语义；(43b)则表示在相同语境下“什么”也可以有类似的语义。
(44) 哪里的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小孩啊？
(45) 什么父母！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陈红丽，2007：37) [14]
上例中，两句的语义都是“不该有这样的父母”，但(44)主要表达“有没有这种现象”，而(45)主要表达“是不是某一种东西或概念”，二者的否定对象有所差别(陈红丽，2007) [14] ，本文认为这种差异是由于“什么”和“哪里”的疑问本意造成的，“哪里”主要用于询问处所、现象的存在性，而“什么”用以询问事物及概念的特征。
此外，虽然“哪里”和“什么”都可以单独使用表示否定意义，但“什么”需要语气助词的辅助，也不存在叠用的方式；而“哪里”可以不需要任何辅助，自成否定标记词，也可以重复使用以表自谦的委婉否定，还可以与语气助词合用表示否定意义，其独立使用的方式比“什么”更丰富。
5. 结语
本文从句法语义的角度对“什么”和“哪里”表否定意义时的位置分布进行了描写，并在此基础上从句法位置和语义特征两方面对二者进行了比较。研究发现，句法位置上，“什么”的位置比“哪里”更为丰富灵活，否定对象更丰富，虚化程度也更高；句法结构中，“哪里”的句法位置要高于“什么”。语义特征上，“什么”在某些语境下可表示谴责、劝慰等语义，而同等语境下“哪里”不能表达类似的感情色彩；在某些语境中，“什么”用以否定某种概念或事物的性质，“哪里”用以否定某种现象的存在，这种区别与“什么”和“哪里”的疑问本意相关；此外，表达否定意义时，“哪里”单独试用的方式比“什么”更丰富。
对于疑问代词的研究近几十年来都属于热门话题，但大多数是综合研究，针对疑问代词否定意义之间对比的研究相对较少，大多数情况这种对比仅在一些期刊中作为文章的一部分被提及。本文选取两个典型的疑问代词“什么”和“哪里”，对其否定意义进行对比分析，希望可以抛砖引玉，对疑问代词的否定意义的对比研究及对“哪里”和“什么”的探究有所启迪。限于作者能力，本文对“什么”和“哪里”的描写或不够全面，且对二者的对比仍处于较浅的层面，没能在深层结构进一步分析不同疑问代词否定意义的区别及来源，这些问题有待在今后的研究中继续观察、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