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梦是人在睡眠中停止某一阶段自觉的意识活动时所产生的一种自发性的心理活动。在此心理活动中个体身心变化的整个历程,称为做梦。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以伪装形式出现的被抑制的欲望的满足,是人潜意识欲望的表达和实现,是一种有意义的心理活动,是一种精神现象。同真实的梦不同,文学中的梦远没有那样复杂,其中的隐喻是明确可读的 [1] 。梦的隐喻必然地与作家的创作动机保持一致,作家或诗人在创作时,“从梦的‘隐意’出发,寻找符合表达梦境效果的‘显意’元素,并按照自己的意图选择和组织语言对象” [2] ,再通过叙述将自己的动机表达出来。在这个通过文本还原梦境的过程中,创作者述梦的原始动机被隐藏在字里行间,但梦境叙事无论是对人物形象还是作品结构,甚至是对作品主题都有着重要的作用。
德国早期浪漫派作家诺瓦利斯在其诗化小说《亨利希·冯·奥夫特尔丁根》(以下简称为《奥夫特尔丁根》)以主人公亨利希的蓝花之梦为开端,叙述了亨利希的成长过程。小说并未沿袭传统成长小说中主人公亲身经历冒险和学习从幼稚走向成熟,而是以诗为主题,通过梦境向主人公展现了奇幻世界。此后亨利希对梦中蓝花念念不忘,他跟随内心踏上旅程,找到了爱人和爱人所幻化的蓝花,并成为真正的诗人。小说共有三处描述梦境:开篇亨利希的蓝花之梦、父亲向儿子述说自己年轻时在罗马做的梦、亨利希到达奥格斯堡结识玛蒂尔德之后做的白日之梦。梦的语言充满想象且极具建构能力,小说正是通过梦境叙事构成其“显意”的梦境图像,表现关于爱、诗与还乡主题的原始动机。作者笔下的梦成为连接诗意的超验世界与小说现实的重要媒介,梦对整部小说意义非凡。
2. 梦境叙事表现爱
小说开篇即以全知视角详细描述了亨利希的蓝花之梦,具有极强的空间特征。因为梦被母亲的声音打断,亨利希在梦中并没有看清楚蓝花中的面孔,这为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埋下伏笔。这种具有空间特征的梦境叙事不仅仅渲染了浪漫文学视角下梦境的神秘氛围,更为了引发父子二人对梦境的深入讨论。此后,父亲向儿子叙述自己年轻时在罗马做过的梦。父子二人的梦有许多巧合之处,诺瓦利斯有意将父子两人的梦境经历安排在施洗约翰节(即每年6月24日,为纪念基督教施洗者约翰的生日而设,这一天同时也是民间为纪念夏至日而定的“仲夏节”)。据图林根曲弗霍尔泽一代的传说,这天蓝花盛开,这天晚上人会获得同自然交谈的神力,甚至可能会进入魔幻世界。传说夏至夜又能预知未来,所梦之事皆可实现。小说第二部所述内容正是对这个诗意、超验世界的直观描述。
父亲年轻时在罗马做的一个梦驱使着他去向奥格斯堡的爱人求婚,多年后父亲告诉儿子:在梦中,“我看见你母亲站在我面前,目光亲切而羞涩(第40页)” [3] ,“我随即醒来,感觉自己被强烈的爱情所打动(第40页)”。在儿子的梦中,亨利希看到“(蓝花)中间浮现出一张娇嫩的面孔(第36页)”。同样是在奥格斯堡,亨利希遇见并爱上玛蒂尔德之后,他发现梦境中“由花萼构成并俯向他的面孔正是玛蒂尔德天仙般的面孔(第108页)”,亨利希随即喊出“我愿为玛蒂尔德而生(第108页)”的誓言。父子之梦最大的巧合就是梦中爱人的浮现,他们都通过梦境获得爱的体验,并最终找到爱人。
对亨利希而言,爱人玛蒂尔德是“诗的感性的化身” [4] ,在这里“爱被塑造为认识的最根本契机” [5] ,亨利希因为获得了爱,因此也就认识了诗。于诺瓦利斯而言,爱具有唤醒一切的力量,爱向亨利希揭示了最神秘和最奇特的存在,“你的爱会将我引入生命的圣地,引入心灵最神圣的地方(第118页)”。诺瓦利斯笔下的爱是亨利希“走向内心”的最重要一步,正是爱激发了亨利希内在的诗人天性。
梦境叙事所构建的图像中充满了爱的隐喻,甚至在采矿人故事、亚特兰蒂斯童话中,“爱欲化” [6] 倾向弥漫整部小说,爱成为这部浪漫小说的一个主题,梦境、传说、断片、童话合力表现这一主题。在所有这些表现手法中,梦境叙事具备独特的建构功能,借助梦境神秘、自由和充满预示性的特征,为主人公建构了超验的时空世界,它独立于小说现实而存在,其最大特点就是奇异和神秘,最大的魅力在于爱。
3. 梦境叙事展现诗
小说开篇亨利希回忆异乡人讲述的关于宝藏和蓝花的故事,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发展,亨利希随即进入梦乡,他梦见“远方,荒芜而陌生的地域”,又梦见自己“死去又复返”。亨利希提给自己的问题——“谁会对一朵花怀有如此罕见的渴望(第34页)”,在父亲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年轻时的父亲“跟现在不一样(第38页)”,他在罗马做过一个梦,梦中见到一朵花时,他的“心情无法形容(第40页)”,梦中老人提醒他已留心并采下“一朵蓝花(第40页)”,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花丛中度过的(第155页)”。梦境成为父子二人获悉自己人生关键性转折的方式,“蓝花”构成了父子二人梦境的最大关联。诺瓦利斯小说中蓝花中浮现出爱人的面容,蓝花是爱与诗的象征,采到蓝花即获得爱,获得爱则成为诗人。谷裕教授在论及蓝花的原型时也也指出,它来自不同传说、童话和民间故事,而并非诺瓦利斯的发明。尽管如此,蓝花最终成为后世对德国早期浪漫派的指称,足见其丰富的隐喻性。
亨利希的父亲在年轻时“具有一个伟大雕刻艺术家的天分(第152页)”。但是“现实世界已经在他身上深深扎下了根(第152页)”。他没有在施洗约翰节傍晚再去见那位老人,也未能进入最高世界,因而得出“梦境即泡影(第37页)”的结论,甚至规劝儿子“把心思从这些无用而有害的玄念上移开(第37页)”。同时父亲又向儿子描述了人类远离上帝的痛苦时代:人“不能和天国直接交往(第37页)”,人与自然的统一被割裂,“他心中闷闷不乐,……他似乎缺少了什么……他常常觉得世界多么空虚(第153页)”。对于父亲来说,现实和当下始终是他无法跨越的障碍,他也只能在现实中感叹天国的逝去。随着对梦境经历的渐渐遗忘,父亲最终忘记了自己的天分,成为务实手艺人。
一方面,父亲是诺瓦利斯极力批判的理性主义的典型代表;另一方面,父亲的讲述向亨利希宣告诗之国度的真实存在。按照诺瓦利斯的历史哲学,他将全部人类历史发展分成三个阶段:过去、现在和未来。处在两端的时期(即过去和未来)才是“黄金时代”,即过去的“黄金时代”和未来的“黄金时代”。在诺瓦利斯看来,历史肇始于“黄金时代”,还将终结于“黄金时代”,第三个阶段并不是第一个阶段的简单重复,而是一种在更高水平上的复归。如果说过去的“黄金时代”的特点是人(精神、心灵)与自然的统一;第二阶段的特点是否定了这种统一,即将人和自然分了开来;那么第三阶段的标志则是复归和恢复统一 [7] 。父亲口中的“天国”指的正是过去的“黄金时代”,诺瓦利斯通过梦境叙事所展示的则是未来的“黄金时代”,爱与诗是其主要构成。
亨利希天生善感而勤于思考,“具有诗人的天赋(第45页)”,对梦境和奇异以及一切神性之物怀有虔敬之心,在他看来“梦是对千篇一律的生活习惯的一种防范,是被束缚的想象的自由恢复……如果没有梦,我们一定会未老先衰……不妨把它当成一个神的恩赐(第37页)”。关于梦的讨论被置于历史宗教语境,梦成为人类情感与超验世界取得联系的关键。对亨利希来说,梦“像一只巨轮嵌入了我的灵魂,驱动它并使它强烈震荡(第38页)”,梦境图像向亨利希开启了超验世界的大门,梦境叙事推动小说情节的内在发展,催熟了亨利希的内在诗性。
诺瓦利斯曾大胆指出:“我们梦想着周游宇宙——宇宙不就在我们心中吗?我们还不认识我们精神的深邃——神秘的路通向内心。除了我们内心之外,别处没有永恒性及其世界——即过去和未来” [8] 。诺瓦利斯安排亨利希在施洗约翰节之后和母亲踏上前往奥格斯堡的旅程,走上“内心观照之路(第44页)”,正因此,小说具有强烈的“内倾化”特征,也完全不同于传统的成长小说。
亨利希一路倾听的故事都与历史、自然和诗相关。亨利希在老矿工等人的陪同下进入隐士霍恩措伦的岩洞,父亲梦中的图像:“老人”、“灯”、“长袍”、“雕塑”、“书籍”一一出现在亨利希的真实经历中,梦境图像与小说现实发生交叠。与隐士关于自然、历史和诗的交谈使亨利希感觉“自己充满预感的内心又有了新的发展(第94页)”,他随后在岩洞中读到的普罗旺斯语写成的书又成为将他成为诗人的另一关键。亨利希在书中发现了穿着古代服装的父母、图林根的侯爵夫妇、宫廷神父等熟人,看到了洞穴、隐士和矿工,他还看到“自己时而在皇帝的宫廷里,时而在游艇上,时而与一位美丽与苗条的姑娘亲密拥抱(第95页)”;书中描绘的情境曾在亨利希第一个梦中出现,梦境图像在岩洞中延展开来,梦与书的联系更加明确:“有几个他梦中的人物让他既惊奇又身心喜悦(第96页)”。书讲述了发生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维度中的平行事件——一个诗人的生平。直到亨利希惊奇地发现与自己酷似的人其实就是自己,亨利希这才意识到自身就是那个诗人。在奥格斯堡偶遇的欢筵中,亨利希以诗人的热情抒发对玛蒂尔德的爱,“他竟如此能言善道,他的思想既丰富又生动(第106页)”,自此,亨利希的诗人天性被真正激发。
梦境向亨利希展现了诗的国度,唯有拥有“发现世界的钥匙” [9] ,才能够开启这个新世界。诺瓦利斯认为,在诺瓦利斯笔下,诗人“集先知和祭祀、医师和立法者于一身,就连更高的诸神也在他们那魔法艺术的吸引下来到凡间,向他们传授未来的奥秘,昭示万物的均衡及其自然造化,以及数字、植物和一切造物的内在德性与效力。(第47页)”诗人能探知生命和猜透自然的奥秘,靠的是“坦诚的心”和“灵敏的思考和关照(第112页)”;唯有诗人是历史的救世主,诗人和上帝最为贴近。
诺瓦利斯将梦统一于诗,梦境本身就是有诗性的,梦带有奇异之物的光辉;诗同时也是梦,充满神秘与想象。诗即心灵的表现,是内在世界的全部。正如蒂克在“关于续集的报道”中所指出的:“他的创作不是为了描述这个或那个事件,理解诗的一个方面,并通过任务和故事对此加以解释,而是旨在道出诗的真正的本质,澄清诗的最内在的目的……自然、历史、战争和市民生活,连同最寻常的事件都将化作诗,因为诗正是那种激活一切事物的精神(第161页)”。具有构建功能的梦境叙事架起了小说现实与诗之国度的桥梁,梦境成功预言了小说现实的发展,小说现实也多次印证了梦境的真实性,诺瓦利斯笔下的超验世界成为可见可感的真实存在,梦境图像强化了诗之主题。
4. 梦境叙事通往故乡
父子两人梦境中出现过完全一致的意象:“山顶”、“草地”、“岩洞”、“水池/喷泉”、“花朵/蓝花”、“远方/无数时代/死而复生”,这些意象共同指向了父亲口中的“天国”——即诺瓦利斯体系中的“黄金时代”。父亲的梦通过亨利希的梦得以延展,梦的强大预言性在作品中是不言而喻的。梦境中出现“岩洞”、“白发老人”、“大理石雕刻的美若天仙的姑娘”,这些都变成亨利希旅途中的真实所见,正是通过对梦境的真实体验,亨利希才获得梦的真谛。
亨利希到达奥格斯堡爱上玛蒂尔德之后,梦见爱人被“蓝色河流(第108页)”卷入水底,他走入一个陌生的地方,“花卉树木向他娓娓絮语”,“他的心情渐渐愉快起来,仿佛回到了故乡(第109页)”,他与死去的爱人重逢,“蓝色的河流在他们头顶轻轻流淌(第109页)”。这个陌生的地方正是人类的故乡——黄金时代,此时它还只出现于亨利希白日的梦境,按照父亲梦中老人的提示——“你将在山顶上找到它(蓝花),把它采下来(第40页)”——它将在小说第二部实现。亨利希的经历印证了隐士的话:“只要你们的目光牢牢地盯住天堂,你们就永远不会迷失那通向你们故乡的道路(第96页)”。
小说中多次出现“故乡”,正是通过梦境叙事逐渐向亨利希开启了一条“归乡”之路:他历经“恍若在天堂(第107页)”——“在我们父母这里(第109页)”——“永远在还乡(第152页)”的体验,才“真正认识自己的故乡(第154页)”,“他返归自己的心灵,就像回到一个古老的故乡(第164页)”。
作为诗人,诺瓦利斯的梦境图像超出了弗洛伊德提出的单纯心理反照的范畴,梦被塑造为诗意想象的对象。他将梦境置于一个更高的诗学范畴,使之成为一种“质的强化” [10] 。他认为,“梦境将我们的灵魂极轻松地进入每一个物体——又立刻变成它” [11] ,即通过梦境图像使生活“诗意化”。按照诺瓦利斯的文学实验,诗意化的目标就在于重构永恒的“黄金时代”。在小说中,梦境就是“黄金时代”的神性启示,是除上帝之外,人与“黄金时代”相联系的纽带,爱与诗是使人进入黄金时代的“钥匙”。因此,整部小说中,梦被赋予了形而上的意义,梦像一面镜子,为亨利希和诗人诺瓦利斯映照出超验世界,而这超验世界恰恰需要走入内心。梦与这个更高世界相关联,在这个世界中,四季和睦,睡眠与清醒、青年与老年、生与死、过去与未来成为同一。“我们的生活不是梦——它却应该并将可能成为梦” [12] 。从根本上讲,“梦”是诺瓦利斯诗化生活的方式,是人类返回故乡、进入黄金时代的媒介。
同梦境一样,作品中出现的童话也极具“预言性”。童话是自然同神性世界的一种混合,应该成为诗之神化的形式。童话世界天生具备“黄金时代”的特质——人能同自然和动植物交谈;在小说中,梦境帮助亨利希进入神性世界,童话则以象征的手法对其进行表达。梦境与童话不单单成为极具想象力的变化万千的意向及象征的集合,在梦境和童话中能够倾听到同一种语言——人类灵魂的“原语言” [13] ,这种语言只有上帝会说。在人类的“初始状态(Urzustand)”——过去的“黄金时代”,人类同自然与上帝有着最单纯的关系。诺瓦利斯对“黄金时代”充满向往,他在亨利希和父亲的梦境中使其不断重现,并期望他们在梦境的指引下,最终重返故乡。
5. 结语
随着亨利希找到爱、找到诗并重返人类的故乡,“宇宙化为梦,梦化为宇宙(第145页)”,“黄金时代”得以复归。诺瓦利斯通过这部文学实验小说实现了自己“诗化生活”的浪漫主张:整个生活本身成为了诗,借助诗来实现“原初的意义”。父子二人的梦看似巧合,却是诺瓦利斯有意为之。两代人的梦帮助亨利希认识自己、走向内心并最终成熟为诗人,使人类重建与天国之间的联系,并进入未来的“黄金时代”。梦境图像构建超验世界,亨利希借助梦境叙事获悉其中的奥秘。正如诺瓦利斯所说:“梦常常意味深远,具有预见性,因为它是自然灵魂发展的产物,且以联想为基础。它与文学同等重要,但正因为如此,它的深远意味也毫无规律可循,因而是完全自由的。” [14] 。
一方面,梦被赋予形而上的意义。另一方面,诺瓦利斯通过梦境,具象表达爱、诗与还乡主题,通过梦境叙事使超验世界成为可见世界,进而展作家其浪漫诗学的本质。
基金项目
陕西省“十四五”教育科学规划2023年度课题,“新文科背景下德语笔译课程融合型教学模式的探索与创新”,项目编号:SGH23Y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