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蒙古民族符号的表达需要依托民族的历史
历史小说首先必须要基于一定的历史史实。蒙古帝国作为一个人类历史上罕见的世界性帝国,其历史被很多语言的文字所记载,如汉文的《元史》《圣武亲征录》,波斯文的《史集》等等,在众多官方史集之中,《蒙古秘史》无疑是在卷帙浩繁的史料中,最为众多史学家和文学家所推崇的正史了,《成吉思汗的九个梦》也正是由《蒙古秘史》改编而来。不同于其他王朝历史文献,《蒙古秘史》本身可以说就是一部文学性非常高的史学著作,杉山正名认为,《蒙古秘史》有着浓烈的于“历史和文学之间”性质的暧昧部分 [1] 。历史是小说最直接的素材,齐纳克这部小说是以蒙古族官史为蓝本写出的,展现的是蒙古帝国开创初期的铁血史,叙事时间是从成吉思汗西征唐兀惕(中国史称“西夏”)到其意外坠马去世,这也是成吉思汗人生中最后一次出征。出兵原因是官史上有明确记载的,在成吉思汗此前出征花剌子模帝国时,当时唐兀惕的君主,傲慢地拒绝了成吉思汗出兵协助的请求,并且嘲讽到“你力气既不能,不必做皇帝” [2] 。在消灭花剌子模帝国之后,成吉思汗决心复仇嘲讽过自己的唐兀惕人,整部小说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展开。这个起源于亚欧大陆腹地的游牧民族,看似普通而又极其特殊,有着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也经历了民族发展过程中的大开大合。
作为一部历史小说,作品中同样又充满了极具特色的个人化表达倾向,带有作者丰富的文学想象和鲜明的蒙古民族特征。小说以“九个梦”为题,数字“九”一方面是指出了小说的九个章节,另一方面从蒙古民族文化的角度来看,“九”是一个虚数,数字“九”在蒙古民族的文化传统中有着独特的地位,被视作最为尊贵和吉祥的数字,数字背后更多的是蒙古民族的文化内涵;梦境贯穿作品始终,梦的内容不仅涉及成吉思汗一生中功过是非,更展现了整个蒙古民族发展初期的筚路蓝缕。
在小说中真实历史和虚构历史是相互交错的。“将民族作为一个想象的集体,依赖于对一种可以回溯到时间深处的连续性的想象 [3] 。”齐纳克对于这段历史的虚构,正是一种填补了历史空隙的遐想和回忆。每个民族都只有在自己的历史中,才能找到自我定义,只有激活这段连续的历史,才能进而去探究属于整个民族的形而上的问题。民族历史不仅只是单纯的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更是民族寻求统一性和独特性的支撑点。
2. 成吉思汗的形象是蒙古民族的精神图腾
成吉思汗是蒙古民族最具代表性的符号,是蒙古民族的精神图腾。《成吉思汗的九个梦》里作者齐纳克以蒙太奇的手法,用梦境和回忆的方式展现了成吉思汗戎马一生中若干个片段。小说可以看作是成吉思汗一生丰功伟业的大事记,从统一草原的各场关键性的战役,一生中与劲敌之间的厮杀,以及西征唐兀惕的坠马受伤等,诸多历史的关键节点都在梦境的长卷轴上一一展现。小说的作者齐纳克出生的二十世纪40年代的蒙古,在60年代赴德求学,之后便开始用德语进行创作。较之二战后的欧洲移民和土耳其移民作家,齐纳克的作品里自我意识鲜明,蒙古民族的身份,不论是在题材上还是在语言上,都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不止是向大家讲述一个历史人物的故事,而是在这个生活方式和认知习惯已发生巨大变化的现代社会,在这个历史人物的故事里寻找一个民族记忆最深处的那份认同。纵观整个蒙古民族发展,“成吉思汗”不仅是这段历史中最鲜活、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更是一个内涵极为丰富和不可磨灭的民族符号。无论是“成吉思汗”还是他的另一个名字“铁木真”,时至今日仍然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街道、车站、广场以及功德祠等各个角落,于是与之相关的一段段记忆也随之附着其上。如同骑射是草原民族的重要标志,成吉思汗作为民族符号在蒙古民族的族群认同上的作用也是无可替代的,想要了解蒙古民族,从“成吉思汗”开始是最为合适不过的。
在小说《成吉思汗的九个梦》中,成吉思汗的梦是非常丰富的,有他和手下勇士们在草原上驰骋拼杀,有对敌人冷酷无情地屠戮,也有挣扎在也速干和也随两姐妹之间纠结的情感,这诸多的元素都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英雄形象。小说中的成吉思汗有着丰富的内心活动和敏感的精神世界,虽有着天神的庇佑和草原之主的盛名,但由此而来的孤独和不安,又使他的内心显得极其敏感和脆弱。小说中的成吉思汗的形象并没有落入到以往的窠臼之中,作者以心理小说特有的方式,让成吉思汗自己回顾了一生中重要的时间节点,也展现了成吉思汗作为君主的迷惘与彷徨,失落与恐惧。将一个君王失落的一面展现给读者不仅没有减弱这个人物形象,反而用人性中最常见的丑陋丰满整个形象,增强了这个符号的感知强度。
成吉思汗形象的官方记忆书写和文学记忆书写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在“成吉思汗”的形象上,蒙古民族找到了集体身份认同的源头。在文学性的民族回忆里,意在指向未来的杜撰是必不可少的。“这类往事要么是在他们生活过程之中发生的,要么则体现在人类的地方性或民族性的传统之中,而且往往都经过了充分的处理和杜撰 [4] 。”如今成吉思汗的墓冢仍无处可寻,但他的声望不仅存在于官方的功德祠内,也同样被各式非官方的记忆方式所记载,在官方记忆和文学记忆的交织之下,出现了一个有迹可循的民族图腾。对历史的回忆是民族身份认同建立的手段,在不同的时空里,找到一种“文”与“史”的互证关系,不仅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来源,更是在民族的形成和延续中做出重要贡献。
而这段由作者齐纳克个人记录下的历史,难免会出现一些夸大和模糊甚至是和官史相左的成分,甚至是对一段特定历史的不同于他人的见解,但是对历史进行分析和构建的目的一定是描绘现实和指向未来的。民族记忆不会仅仅停留在追忆过去的层面上,更表达了一种对未来的积极指向。志费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在谈到关于历史记录是否存在夸大和缩小描写问题时认为这样“马失前蹄”的情况是难免会发生的,无需过分纠结,对历史夸大或缩小描写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在现实里宗教和世俗方面的好处,“如你发现我的文体、写法、技巧或修辞不合规范,别问我的看法:我的舞步确实符合时代的节拍 [5] 。”
从历史进程来看,从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蒙古政权开始,中间经历了一系列的分化和内斗之后,至十四世纪末,蒙古帝国对整个世界的控制力急剧下降。当曾经民族的辉煌如今已出现不可避免的下行,为了弥补民族的集体自尊和民族自我理解上出现的断裂,“成吉思汗”的形象就显得十分珍贵了。
3. 草原是承载蒙古民族记忆的重要空间
对于发轫于斡难河畔的蒙古民族来说,草原的地位同样是毋庸置疑的。草原不仅是孕育蒙古民族历史的最重要的空间,更是一种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符号。西塞罗曾说,“在地点里居住的回忆的力量是巨大的”,草原为蒙古民族的生活方式、民族的文化提供了一个具体的空间,在这里人们可以和自己的民族先贤再次相遇。小说《成吉思汗的九个梦》虽然被认为是一部心理小说,但是作者始终不忘描绘草原场景,在这众多的描述草原的画面中,既有阳光普照、生机勃勃的温暖,有天高地迥、残阳如血的疲惫,也有马蹄声声、尘土飞扬的紧张,每一幅画面都是一段民族集体记忆的复活。
不论是茫茫的草原,还是新生的王权,总之草原上的一切都是易逝的。不同于东方高度发达的农耕文明,也不同于西方迅猛的工业文明,草原的脆弱性决定了草原上的故事势必无法在历史上留下深刻的烙印,留下的只是浅浅的“痕迹” [6] 。齐纳克作品里成吉思汗形象的颠覆正因为这段“痕迹”处于官方和民间记忆书写的中间地带。也正因为这样,草原的文学作品成为了介于官方政治性、功能性的记忆书写和民间记忆储存的一个契合点,草原的文学有更强的可塑性,为民族的身份认同提供了丰富的原材料。
4. 总结
用非母族语言来书写和构建民族身份,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民族文学的范畴,齐纳克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不仅是蒙古文学的时代缩影,也更是移民文学的潮流所趋。二十一世纪之初,全球化进入了一个新的高速阶段,在人进一步突破地区限制的过程中,移民文学中“反全球化”的身份认同和更强调区域、民族身份的自我表达却在作品中表现得更加明显。
在小说《成吉思汗的九个梦》中,作者齐纳克选取了民族最光辉的年代、民族最传奇的人物和最具民族特色的空间,三者结合,勾勒出成吉思汗的形象。成吉思汗的王者之路是可以打开整个古老游牧民族内心最深处对于那个快马弯刀驰骋草原的激情年代记忆的钥匙;而成吉思汗之死,对于蒙古人来说,则又是“一个跨越了时代的共同关心之所在” [7] 。如果说历史的作用是为了去掉人物的神性,那么记忆的作用就是使人物走进神坛,接受膜拜。成吉思汗是蒙古民族的神,齐纳克的小说中,从梦境的角度去诠释民族的历史记忆,在梦境的回忆里,无论回忆中的成吉思汗有多么虚弱狼狈,他依旧是整个民族的神。正如小说中所言,“成吉思汗的生命不单单涉及了那个拥有成吉思汗头衔的男人,这是蒙古民族的共同财富。它更属于那些在成吉思汗的旗帜下聚集、寻求安宁生活的人们” [8] 。小说中九个梦包含的是成吉思汗的记忆,这些记忆不仅属于个人,属于民族,更属于整个世界历史。
致谢
本文感谢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陈民副教授的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