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Austin提出言语行为理论,认为言语行为可进一步划分为发话行为、施事行为和取效行为 [1] 。言语幽默是一种复杂的话语现象,普遍存在于人类交际和日常生活中。当发话人的言语行为对听话人产生影响,形成引人发笑的取效效果,便产生了幽默。相声作为特殊的幽默言语行为,是中国独有的传统艺术表演形式,至今已有百余年发展历史,以语言幽默风趣、形式短小精悍著称,采用说、学、逗、唱等方式描述人物事件 [2] 。本文从力动态理论视角出发,以岳云鹏孙越春晚相声表演文本为语料,从认知角度探究其幽默效果是如何产生的,即相声中幽默言语行为的取效行为如何达成。
2. 文献综述
言语幽默的研究涉及人类学、符号学、心理学、社会学、语言学以及人工智能等众多学科,呈现出多元化、交叉性、重应用的特点 [3] ,研究内容包括幽默功能、幽默效果、幽默解读模型构建、幽默产生机制等多个方面。对言语幽默产生机制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语义学、语用学、认知语言学和认知语用学四个方面。
对言语幽默的早期研究是从语义学角度下进行的。多位学者关注言语幽默产生的语义机制,如Raskin重点对歧义进行深层语义分析 [4] ,Attardo在概括多种言语幽默理论和分析具体的笑话基础上,提出了解释言语幽默语义机制的层级结构 [5] 。
语用层面上,Yus分析了关联理论对言语幽默的解释作用,认为听话者选择了一个与关联原则相一致的可及性解读是产生幽默的原因 [6] ;后蒋冰清试用关联理论分析老舍的文学作品,认为“关联期待图式被打破或激活产生了幽默” [7] 。蒋景阳分析了溯因推理在幽默取效行为达成中的作用 [8] ;李捷主要关注“语言模因复制过程中产生的‘变体’所导致的言语幽默的特殊语用现象” [9] ;蒋冰清对比并阐释了预设理论如何引发英汉文学作品和表演中的幽默效果 [10] ;Mahna从听者角度分析了英语笑话违反合作原则的数量和组合所产生的不同幽默效果 [11] ;赵峰通过分析言语幽默的顺应性,提出了言语幽默解读的顺应性心理认知模型 [3] 。丛曰珍从具体小品案例扩大到喜剧小品全类节目分析了预设与前设在促成幽默效果中的作用 [12] [13] 。
认知层面上,学者多关注幽默取效行为的认知机制:Geert Brône和Kurt Feyaerts在三种类型的幽默文本中认知识解操作(construal operations)是如何在幽默话语中被利用、组合和嵌入的,以及它们与幽默效果的实现之间的关系 [14] 。刘国辉提出言语幽默的产生是应为言语编码者有意制造与解码者的心理认知期待不一致的反差 [15] ;宋云霞、杨维秀则认为幽默言语行为中构式意义与语境意义间的矛盾促成了幽默取效效果 [16] ;胡璇基于概念整合理论分析了相声中幽默言语行为的意义建构过程 [17] ;陈澄用力动态模型解读了喜剧电影中幽默语篇的认知机制 [18] 。
认知语用层面上,王文斌、林波结合关联理论和概念整合理论 [19] ,刘平应用不和谐–消解理论和关联理论,探讨幽默产生的本质 [20] 。
综上所述,以往对于幽默产生机制的研究语料范围广,但对相声的深入研究较少;就理论而言,多从语用学角度切入,认知语言学视角的研究较少。基于此,本研究将基于认知语言学视角,采用Talmy提出的力动态理论 [21] ,以岳云鹏和孙越在春晚舞台上的四次相声表演的口语文本为语料,通过建构相声幽默生成过程中的意象图式,探讨其幽默取效行为。
3. 理论框架
认知语言学家Leonard Talmy提出力动态(Force Dynamics)概念,主要指实体之间如何通过力相互作用,包括力的施加、对力的抵抗、克服对力的抵抗、对力表达的阻碍、对这一阻碍的解除等类似情况。在力动态系统存在的话语中,通常存在两种彼此相对的力量实体(Force Entities),即施力体(Antagonist)和受力体(Agonist);力量实体都有一种内在的倾向性:运动(motion)或静止(rest);两种力量有时会不平衡,出现较强力和较弱力;对抗的结果取决于内在倾向性和两种力的平衡,有运动和静止两种结果 [22] 。力动态图式中标示如下(见图1)。

Figure 1. Signs representation of force-dynamic patterns
图1. 力动态图式中的符号标示
Talmy提出,力动态系统有3种基本模式:基本的恒定力动态模式(图2),变动的力动态模式(图3),次恒定力动态模式(图4),力动态图式如下。

Figure 2. Basic steady-state force-dynamic patterns
图2. 基本的恒定力动态模式

Figure 3. Shifting force-dynamic patterns
图3. 变动的力动态模式

Figure 4. Secondary steady-state force-dynamic patterns
图4. 次恒定力动态模式
4. 语料选取
本文选取岳云鹏孙越在春晚舞台上的四场相声表演的口语文本为语料,四场表演分别为2015年《我忍不了》、2019年《妙言趣语》、2020年《生活趣谈》、2021年《年三十的歌》。提取视频时长共计53:49,去掉较为口语化的语气词后,转写的文本共14,436字。
5. 语料分析
Sweetster认为,言语可以实施力量改变事物的状态,言语行为含有和社会物理力量相似的力量 [23] 。语力是物理力。幽默言语行为的语力来自于说话人,作用于听话人,使听话人状态改变即发笑,在相声幽默中体现为相声演员配合使观众发笑。语料涉及的对口相声通过逗哏演员和捧哏演员对话的方式进行表演,逗哏是主要的叙述人,捧哏是辅助叙述的对话者,起到穿针引线、递火点鞭、火上浇油的作用。此外,观众也有可能加入到对话中,共同促成幽默的产生。在本文分析的语料中,岳云鹏是逗哏,简称为岳,孙越为捧哏,简称为孙。
分析发现,岳孙相声中的幽默言语行为的取效行为可分为三类:引起歧义,造成反转,互动呼应。
5.1. 引起歧义
幽默言语行为的发出可能会引起歧义,当歧义在听话人心中消解,则会产生幽默的取效效果。相声幽默言语行为中谐音和修饰关系模糊均可引起歧义的取效行为。
例1
岳:我们两个合作十来年了。
孙:是。
岳:他对我也特别的好,经常帮助我。
孙:帮忙。
岳:经常地提携(提鞋)我
孙:对。
岳:特别好,经常提携我,真的,经常给我提鞋。
(2019年春晚相声《妙言趣语》)
这段对话中,“ti xie”可以理解为“提携”或“提鞋”。岳说的“帮助”一词与“提携”是近义词,故而激活了孙和观众理解“提携”的语境,孙的肯定回答表示前后一致,观众不会发笑。而当岳说出“给我ti xie”,“给我 + 动词(词组)”不属于汉语表达中“提携”一词的常见用法,故而引起了歧义,这时观众意识到岳所表达的是并非“提携”,转而体会到(孙给岳)“提鞋”的意思,歧义得到消解,从而达成了幽默取效效果。
例2
岳:我也有新年愿望。
孙:您说说。
岳:我希望我在新的一年里,能够成为一个亿万富翁,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孙:你父亲(是)亿万富翁?!
岳:他也想成为亿万富翁。
(2020年春晚相声《生活趣谈》)
在某些句子中,状语的修饰关系含糊不清,既可以理解为修饰谓语动词,也可以理解为修饰全句;或者既可以理解为就近修饰,也可以理解为分隔修饰或并列修饰,结果造成歧义。因此“我希望我新的一年里,能够成为一个亿万富翁,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一句可被理解为“我的父亲是一个亿万富翁”,或“我的父亲希望在新的一年里能够成为一个亿万富翁”。就该句而言,观众倾向于将“像……一样”理解为就近修饰,从而获得“我的父亲是一个亿万富翁”的认识,孙的回答带有怀疑且吃惊的语气,符合观众期待,加深了观众的这种认识。当岳对这种认识作出回应后,观众意识到将“像……一样”理解为就近修饰不合适,转而接受“像……一样”修饰全句的认识,歧义消解,产生了幽默。
在这类幽默言语行为中,取效行为的完成(歧义产生和消解)是一个动态的表达过程,岳和孙配合铺垫对此类幽默效果达成的作用不可忽视。从力动态角度看,首先,受力体(观众)倾向于静止,施力体内部(岳和孙)发力方向一致,但施力体(演员)施加的力小于受力体的对抗力,无法使受力体状态改变,故不能产生幽默效果。由歧义导致的乖讹得以消解后,受力体(观众)倾向于运动,施力体(岳)的言语所施加的语力大于观众的对抗力,使得受力体状态由静止转为运动,从而产生幽默效果。力动态图式表达见图5。

Figure 5. Force-dynamic pattern of humorous speech act for “ambiguity”
图5. “引起歧义”类幽默言语行为力动态作用图式
5.2. 造成反转
相声幽默言语行为会导致反转的取效行为。
例3
(背景:岳说到从车里往外乱扔烟头的现象,他的抵制方式是捡起来去追车。此时他追到一辆车,将烟头递给司机,司机先是掏出一块钱,后又掏出十块钱。)
岳:你忍得了吗?
孙:我忍不了。
岳:忍得了吗?
孙:忍不了。
岳:我能忍!
孙:你怎么忍了?
岳:嘿嘿,我那天靠这个挣了一百多。
(2015年春晚相声《我忍不了》)
此番幽默言语之前的种种铺垫让观众期待演员说出“我忍不了”,与此同时,孙站在观众立场上。而此时岳说出“我忍得了”,站在了孙的对立面,打破了观众的期待,产生了反转的取效行为,从而产生了幽默效果。
反转型取效行为的达成需要捧哏和逗哏的配合,二人的话语呈对立状态,对立越激烈,幽默效果越好。从力动态角度来看,受力体(观众)倾向于静止,产生与施力体(岳)对抗的力,在施力体内部,孙的言语施力方向与受力体的对抗力方向一致,岳的言语施力方向与之相反且大于对抗力,从而使得受力体状态发生改变,幽默效果得以达成。力动态图式表达见图6。

Figure 6. Force-dynamic pattern of humorous speech act for “reversal”
图6. “造成反转”类幽默言语行为力动态作用图式
5.3. 互动呼应
相声作为语言类节目,其中幽默话语不乏借用排比反复等方式来达成幽默效果的。排比反复的结构加深了观众印象,引起演员与观众互动或前后呼应,从而达成幽默的取效效果。
例4
岳:我们现在管这个好看的姑娘叫什么?
孙:啊,叫什么呀?
岳:小姐姐。
孙:哦,小姐姐。
岳:走大街上,小姐姐,小姐姐,小姐姐。
孙:哦,管好看的叫小姐姐。那要不好看的呢?
岳:不好看的,那就是王姐、赵姐、李姐。
……
岳:还有那首经典的歌。
孙:什么经典?我听听。
岳:啊(起调)
孙:等等,别,别唱。张姐、李姐、赵姐闭嘴,别瞎唱了。
(2020年春晚相声《生活趣谈》)
对话展开过程中,“王姐、赵姐、李姐”与先前所说的“小姐姐”形成鲜明对照,容易引起观众发笑。“张姐、李姐、赵姐”这样类似的话语再次出现时,观众会自发想起“王姐、赵姐、李姐”这一笑料,故而再次发笑。
从力动态角度来看,施力体(演员)第一次施力时,受力体(观众)倾向于静止。当施力体再次施力时,受力体倾向于运动,内在产生了与施加力同方向的力,受力体因此由静止转为运动,幽默取效行为得以达成。力动态图式表达见图7。

Figure 7. First force dynamic pattern of humorous speech act for “interaction”
图7. “互动呼应”类幽默言语行为力动态图式1
例5
岳:天下无语不成对。
孙:这是老话。
岳:讲究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雾蒙蒙,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仄仄平。
观众: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仄仄平。
……
孙:那您听我这上联,我这上联这一个字,是上。
岳:上,我给您对……
孙:对什么?
岳:下。
孙:对下?
岳:哎,上对下,忐对忑。
孙:忐忑。
岳:哎,天对地,雨对风,
孙:哎,我没问后边……
岳:大陆对长空,
孙:岳老师,我没问……
岳:雷隐隐,雾蒙蒙,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平仄……
观众: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仄仄平。
……
孙:你听我这一个字的上联,我的上联是天。
岳:天对地。
孙:我说这干嘛。
岳: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雾蒙蒙,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平仄……
观众: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仄仄平。
(2019年春晚相声《妙言趣语》)
此类幽默言语行为加入了与观众的互动。“天对地,雨对风……”朗朗上口,感染力强,观众很快参与进来。“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两句是对仗时用声调的规律,为人熟知。因此,说到这两句时,岳只起头说了两个字,观众便自发跟上。随着对话的进行,岳再次说到“天对地,雨对风……”时,激活了观众脑海中的印象,使其自发参与其中,众人齐声的气势促成了幽默的产生。
从力动态角度来看,施力体(演员)第一次施力时,受力体(观众)内在倾向于运动,内在产生了与施加力同方向的力,在施力体言语力的作用下开始运动,故产生幽默;此时尽管施力体远离受力体,不再继续施加力,受力体仍处于运动状态。在此类言语行为中,观众的自发参与使得受力体内在会产生同施加力方向一致的力。第二次施力时,受力体自身倾向于运动,施力体施加力后,受力体开始运动,故产生幽默。第三次施力同第二次。力动态图式表达见图8。

Figure 8. Second force dynamic pattern of humorous speech act for “interaction”
图8. “互动呼应”类幽默言语行为力动态图式2
6. 结论
通过对岳云鹏孙越在春晚上表演的四场相声文本的分析,本文发现,对口相声中的幽默言语行为存在至少三类取效行为:引起歧义、造成反转、互动呼应。基于Talmy提出的力动态系统,本文对这三类幽默取效行为进行分析,并画出其力动态图式,研究发现,当捧哏(孙)站在观众立场上与逗哏(岳)进行对话时,容易加深观众对歧义话语的认识,当歧义得到消解时,则更易产生幽默。反复强调某一幽默言语使观众更易参与其中,与演员共同促成幽默取效行为。
相声对话展开的过程中,演员前期的铺垫能在幽默言语行为发出时使受力体倾向于运动,从而使得施力体施加较小的力就能改变受力体状态,甚至在施力体远离时,受力体仍能保持运动状态。观众的自发参与使其内部产生倾向于运动的力,幽默取效效果从而能轻松达成。对口相声中施力体不再是单一的力量实体,施力体内部包含两种力,即捧哏和逗哏的言语施加的力,这两种力的方向可能一致或不一致,但由于捧哏和逗哏有共同目的,尽管二者施加力的大小不同,但最终结果都是促成受力体运动,从而使其幽默言语行为达成以言行事、以言促笑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