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对叙事的研究无论是西方还是国内都关注已久。中国山水画在魏晋时期萌芽,在早期经历了“人大与山”“水不容泛”的阶段,直至唐代李思训的《早春图》才逐步将人物变成了点景之用。西方米克·巴尔和沃尔夫冈·肯普在《艺术史批评术语》一书中,同样对叙事进行了研究,认为画面的叙事很大部分都是有原始文本存在 [1] 。因此,本文想借此探究是否在中国的山水画中也有类似的情况存在?是如何完成叙事的?
2. 《蜀川佳丽图》
2.1. 基本情况及流传
仇英《蜀川佳丽图》,绢本,青绿设色,尺寸54.9 × 973.3 cm,现藏于弗利尔美术馆。卷首文徵明隶书题签四字“蜀川佳丽”(图1),右下角为“吴云平斋审定真迹”和“缪彤之印”朱文印,左下角为“文徵明印”“徵仲”朱文印(图2)。卷尾是文徵明所题《蜀道难》全诗的诗跋,诗尾“徵明”二字下有“徵明”“徵仲”朱文印,其后,上为“吴平斋鉴藏书画印”,下左为“云鸿审是”下右为“吴云平斋审定真迹”(图3)。从诗文题跋“嘉靖庚戌十月既望书于玉磬山房时年八十又一徵明”可看出此画是在仇英完成后,文徵明于嘉靖庚戌十月既望,即1500年十月十六日,八十一岁时在玉磬山房所书。后被明末清初的状元缪彤所藏,此后又被嘉庆朝的收藏家吴云勘定为真迹并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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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1. The signature of Wen Zhengming in the first part of the scroll
图1. 卷首文徵明题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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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2. Seals of Wu Yun, Miao Tong and Wen Zhengming
图2. 吴云、缪彤、文徵明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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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3. A poem written at the end of a scroll
图3. 卷尾题诗
2.2. 画面内容
《蜀川佳丽图》从文徵明的题签“蜀川佳丽”来看,描绘的应是巴蜀山川的诗画景色。但仔细观察画面内容,玲珑峭窍耸入云间的山峰、蜿蜒前进的队伍、放置了三四段的山峰和人物等,不难看出与传为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极其相似。“明皇幸蜀”本为唐代天宝年间,因安禄山叛乱兵临长安,唐明皇李隆基仓惶南逃入蜀的历史事件。自唐代发生后,逐渐演变出两条传播路径:一是文学作品中作为咏史劝诫的典故,如贯休《读玄宗幸蜀记》及元稹《望云骓马歌》乃至唐明皇本人所作的《幸蜀西至剑门》,皆为对轻信奸佞的愤懑悔恨与渴望贤臣之情。二是成为绘画创作中的一类母题,从传为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到南宋一系列佚名同题画作,再到明代本文讨论的“换名不换题”的仇英《蜀川佳丽图》,画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不同的演绎。
探究画作背后的寓意非为本文的重点,如何在大比例的山水图绘中准确叙述故事的情节?如何确保观众的视线能跟随画者的预设前进,成功完成此次的叙事任务?仇英所作之画在山川走势及人物布局都与原作大体相同的情况下,又有何别出心裁之处?这些皆为本文感兴趣之处。
3. 画面叙事分析
3.1. 任务动线指示路径
既然情节为明皇入蜀的行迹,那必然是有前进的动线。动线,原为建筑与室内设计的术语,意为人在室内外移动的点,连合起来就成为动线,现也多用于影视戏剧等艺术。画中所有人物可分为四部分,从左到右为宫妃,官员及明皇本人——原地休憩的侍从与马匹——前行的侍从——只余背景的大臣。除卷中部,管理行李物资的侍从下马暂歇,不受前进动线束缚之外,所有的人物动势都是自东向西的,也就是明皇行旅的队伍是由画面右端走向左端的。再将仇英版《蜀川佳丽图》与原版李昭道《明皇幸蜀图》相对比,可以看出,仇英是在第二部分侍从与马匹休息的人物后,新添了继续前进的部分人物。把原版的三段人物描绘变为了四段,动线从原版的“W”型变为“∟”型(图4、图5),没有了山峰掩映下的曲绕转折,视线上更为开阔,人物的行进路线更为清晰的浮现于画上。改变动线不仅是仇英的专属,在唐以后诸多同题作品中,也有此巧设的发现,如吴彬(传)《明皇幸蜀图》中变为了“┘”型(图6);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南宋时期佚名画家的《明皇幸蜀图》,则是只选取了明皇车马出行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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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4. The way forward of the characters in Li Zhaodao’s “Emperor Xingshu”
图4. (传)李昭道《明皇幸蜀图》人物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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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5. The way forward of the characters in Qiu Ying’s “Journey to Shu”
图5. 仇英《蜀川佳丽图》人物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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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6. The way forward of the characters in Wu Bin’s “Emperor Xingshu”
图6. (传)吴彬《明皇幸蜀图》人物路径
3.2. 标志性事物
《蜀川佳丽图》作为一幅青绿山水画卷,描绘的又是巴蜀“玲珑窳窆,巉差巧峭”的景观。观画者的视线自然首先会被瑰丽的色彩与巉差窳窆的地貌所吸引,如何在山川景色中表达故事情节?一些作画的“小心思”有助于引导观画者按照画家的预设进行阅读。
3.2.1. 颜色
青绿山水图卷,顾名思义,是以青绿两色为主色调,若在满幅冷色调中点缀几抹亮色,想必会引人注目。《蜀川佳丽图》就采取了这个策略。画面开始的随行宫妃,毡帽、披风以及一位骑马妃嫔的衣裙,皆绘为妃红色;作为画卷主角的唐明皇,更是全身着绾色;身后的大臣则是以白色、丁香色为主(图7)。这一系列的暖色调与周围青绿山势形成鲜明反差,足够抓住观画者的视线使其集中于首部,人物行动的始端。反之,此后的三段人物中,虽也是选择与周围环境相反的白、淡蓝、褐色,但与首段人物与环境的色彩相比,对比度小,不如卷首夺目亮眼(图8~10)。这样设计,一为即使观画者的视线首先着眼于卷中或画尾的人物,也能通过颜色的对比发觉位于首端的主要人物;二是人物身份间的天差地别,也注定仆从与官衔较低的大臣们只能绘次于皇帝妃嫔的颜色。
3.2.2. 山径与桥
接前一节叙述,由颜色的反差定位叙事的开始后,如何巧妙地设计人物继续前行?山径,是一个绝佳的选择。卷首开始的车马行队起初借由两侧山势的遮掩,从只有头部到上半身再到几近全身,徐徐出现在画面中,近大远小,符合视觉逻辑的同时合理了人物的行动路径。在人物形象全景出现后,山径,也就开始发挥自己的功用:“引导的双重性”。一方面,既是画里之蜀径,指引明皇南下穿过“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的险径入蜀;此外,也是画外之捷径,帮助观画者从繁复的色彩景物中,准确跟随车马队伍的步伐完成此次的“视觉行程”。且防止观画者视线“迷路”,山径的颜色也与周边淡青色的山野不同,而是选择了区分度更高的淡赭色(图11)。同时还在四段人物中,连续相接两段桥,既情境合理又辅助视线的成功延续。
3.3. 阅读与记忆
衣若芬认为“中国人的风景观念是从阅读文学作品的经验塑造而成的,在写作笔法中,已经建立了一种观看的角度与视线的转移过程” [2] 。幸蜀题材,在文学中有诸多记载,主要以史书、笔记,诗歌三种形式具体呈现,其中以诗歌数量最多。纵观历朝历代的蜀道诗,从南朝一直到画家仇英所生活的明代,直接以“蜀道难”为题的,并不少见,如南朝阴铿《蜀道难》、张文悰《蜀道难》、唐李白《蜀道难》。其余直接提到蜀道的诗,则多为送友人入蜀之作,如唐骆宾王《饯郑安阳入蜀》、宋郭祥正《蜀道篇送别府君吴龙图》等 [3] 。诗作的作者李颀(今四川三台县)、李白(今四川江油)、官至嘉州刺史的岑参,是亲身实地见过蜀道的险峻。他们都不约而同提到了蜀道之“险”。“蜀江流不测,蜀路险难寻”“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门乘险过,阁道踏空行”。
作为事件主人公的明皇,在行经剑门时,也有感而发,作诗抒发了自己感情。
剑阁横云峻,銮舆出狩回。
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
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
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
(《幸蜀西至剑门》)
此诗的前三联皆在描绘剑门风景:剑阁地势险峻,仿佛凭空横在云间;清翠山峰高耸千仞如屏风,红色石壁巉嵯难攀,似重重阻碍;车马队伍行走于灌木丛生,云雾缭绕的山径上。再看白居易的《长恨歌》,虽为叙事诗,也有环境描写: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长恨歌)节选》
空中尘埃漫风飘散,剑阁栈道在云中曲折环绕;峨嵋山下行人寥寥,旌旗黯淡日色昏暗;江水碧绿蜀山青翠。首联和颔联先由远处的山峦与栈道入诗,再到颈联近处入蜀的行队,最后是尾联由景抒情。从李隆基的写作笔法中,观画者的视线亦步亦趋随诗人本人,从远景到近景,完成了观看的角度与视线的转移过程。入云的栈道——山下的行人——低处的山水,从上到下的视线变化,文学中叫做由远及近的视觉描绘,以景衬哀情。绘画上称高远、深远、平远的笔法,将蜀地形貌与车马的疲惫跃然纸上。如果说在诗人的笔下,观画者已经建立了观看的角度与视线的转移过程,
前文提到的送友人入蜀为题的诗作,作者几乎全为未曾踏入过蜀地的身份,但他们的诗文中皆栩栩如生的描绘了蜀道的景色,“剑门忽断蜀山开”“剑门千仞起”“层岩上郁盘”,想必也是在经久的蜀道文化氛围中形成了共同的记忆。那么在历朝幸蜀文学作品的记忆堆叠下,仇英生活的明代对明皇幸蜀应形成了一种近乎于刻板印象的关键词:剑阁栈道险要入云、蜀江山水青碧、车马的狼狈避难。带着记忆回到画作上,青绿的山水、雄崎的山势、出行的人马、悬空的栈道、飘渺的云烟,画上的要点一一与经验对应,头脑之中已然演绎了明皇幸蜀的故事。
3.4. 暗示与加深
《蜀川佳丽图》卷首卷尾都有文徵明的题跋,卷首题签“蜀川佳丽”,也是此画名称的由来。卷尾的题诗《蜀道难》与画名一起,一首一尾,看似都是在感叹蜀川的山水之美与玲珑巧峭的风光,但若是把视线的重点关注到题诗最后的时间“嘉靖庚戌十月既望”来看,似乎别有心思。嘉靖二十九年八月十四日,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因“贡市”不遂而发动的战争。该年为干支纪年庚戌年,故名庚戌之变。俺答率军侵略大同时,时任总兵仇鸾本是贿赂严世蕃上位,为保住自己的乌纱帽,竟选择了重金贿赂,使其改攻他塞。随后,俺答恍若进入无人之地,一路北上,直指京畿之地。叛军兵临城下,京师众人却瑟缩城内,不敢应战。严嵩不在意地认为只要放纵其掠夺财物,烧杀抢掠尽后自会离开。在巨大的兵力悬殊下,嘉靖政府只能屈辱的签下盟约,“彼以兵胁而求,我以计穷而应,城下之盟,岂不辱哉?”。庚戌之变后,众矢之的的严嵩和仇鸾却未遭清算,反而继续权势滔天稳坐高台,独揽大权。
对此政治局势,仇英应是失望的,所以仇英借安史之乱,明皇仓皇西逃的幸蜀题材,来暗讽嘉靖帝正是和唐玄宗一样,轻信奸臣,才导致此次困于城内,受此大辱。可能因为题材的敏感加上政治上的高压政策,文徵明才会将此画命名为“蜀川佳丽”并在卷尾赋诗《蜀道难》,意为让整幅画看上去是在描绘巴蜀山水之貌,而非政治讽刺画。如若有对这一段历史稍作了解的观画者,在受到题诗时间的暗示后,想必会精准定位到画中情节为明皇幸蜀。
4. 结论
《蜀川佳丽图》作为仇英所画的一幅青绿山水画卷,对山水景色的描绘自是驾轻就熟,画艺精妙。正如前文所谈到的那样,在庚戌之变后,面对明中后期严苛高压的政治环境,处在夹缝中的仇英既想忧国忧民直言进谏,又对政治迫害深感畏惧。所以借以大篇幅的山水画卷来模糊主题,从改变原版的人物动线,到服饰的颜色与山径为代表的指示物,再到历代诗歌共同文化记忆的铺垫,最后再由卷首和卷尾的暗示加深,共同完成了此次画面的叙事。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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