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倾城之恋》《致橡树》《长恨歌》这三部作品跨越时空距离,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女性在特定历史环境中的生存状态,同时也蕴含了以男权为主导的社会中男女地位平等的深刻思考。本文将以女性视角为切入点,剖析其背后的女性意识流变。
2. 白流苏——理智周旋与乱世抉择中的女性破局
《倾城之恋》讲述了旧派女性白流苏不断打破“他者”的身份,以清醒的理性与现实的妥协在男权主导的社会中寻求立足之道的故事。她的几度出走与回归,展现出男权社会下女性的压迫以及成长。而白流苏女性意识的觉醒,主要体现在其突破婚姻禁锢、经济禁锢与精神禁锢三个方面。
2.1. 婚姻自主意识的萌芽
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是自由主义女性主义的深刻写照,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善于低头却又在心灵上“穿着旗袍”的矛盾女性形象——白流苏[1]。而白流苏的矛盾性,也体现出中国女性在父权制与婚姻自主意识间的艰难博弈。
自由主义女性主义认为,与男性一样,女性也拥有理性能力和自主选择权。在白流苏的第一次婚姻中,她虽无奈接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但最终因丈夫的暴力毅然选择离婚,打破“婚姻是女性唯一归宿”的传统观念,拒绝“夫家守寡”的传统命运安排。离婚后的白流苏选择寄居在娘家,但迎面而来的却是兄嫂的冷眼与母亲的不理解。正如徐太太说:“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因此,白流苏决定逃离白家,为自己谋求容身之处[2]。白流苏陪同七妹去相亲,却反客为主,抢走七妹的相亲对象。但究其缘由,她并非出于对七妹的嫉妒,而是对挣脱自身困境的渴望。她主动用自身魅力吸引范柳原,在男权社会的夹缝中争取自主权,突破了传统女性的被动形象。白流苏选择这段赌徒般的婚姻,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对家庭和传统旧俗的逃离[3]。比爱情更赤裸的,却是她藏在旗袍下的算计——这并非浪漫主义的沦陷,而是存在主义式的自救。这不仅是白流苏婚姻自主意识的觉醒的体现,也是当时女性在困境中敢于追寻自我尊严与追求女性独立的深刻写照。
2.2. 经济意识的觉醒
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贞节和顺从阻挡着女性的发展,导致她们丧失经济自主权,常被人们看作是“男性的附属品”。存在主义女性主义认为,男权制常把女性塑造成“他者”的身份,女性应打破客体思维定势,去创造自我价值。
白流苏有这样一段心理活动:“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在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以及家人的冷嘲热讽后,白流苏明白,她必须为自己寻求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而白流苏试图借助范柳原的经济资源,将婚姻转化为经济投资,这一行为打破了传统女性“重情轻利”的刻板印象,反射出传统女性在三纲五常束缚下的抗争意识[4]。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而白流苏的算计,恰巧体现了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观点——在当时的社会,女性常被定义成“他者”,而非“自我”。白流苏承认范柳原的“可爱”,但同时,在被建构为“他者”的社会处境中,白流苏敢于主动选择,她虽承认范柳原可爱,但也明白自己更需要经济安全。
正如波伏娃所说,“女性的命运不应被预先定义,而应通过自主选择来塑造。”白流苏的破局对当代女性有着深刻的启示——女性应敢于打破传统的身份定义,实现从“被塑造者”到“自我选择”的转化,创造出自己的价值。
2.3. 情感博弈中的主体性
历史变迁,母系氏族社会逐步发展为父系氏族社会,男性在社会中处于支配性地位,而女性却被看作是从属性的、第二性的,最终男权主义思想根深蒂固[5]。
在白流苏传统女性表象之下,包裹着的却是睿智与锋利。在《倾城之恋》中,多次提到白流苏的低头,范柳原也正是被白流苏身上流露出的那股东方女性的温柔所打动。相反,白流苏对范柳原的“低头”,并非意味着她的软弱与对男权社会的妥协,更像是她在与范柳原算计与博弈时,对自我主见的遮掩,以及女性力量的隐藏。在外人看来,在二者的暧昧游戏中,白流苏始终保持着落魄闺秀的柔弱姿态,实际上,白流苏始终在权衡着生存与尊严的界限。当范柳原提出让白流苏做他的情妇这一要求时,流苏果断选择回到上海,拒绝与范柳原的这种无保障的关系。最终战争沦陷,进一步促成了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婚姻,而白流苏也取得了生存上的胜利。
白流苏的胜利,无不对应了激进女性主义给读者带来的深刻的启示——在男权制主导的封建社会,女性往往以一种迂回的方式,来争取主导权。这种善于将男权社会规则逆向转化为生存策略的智慧,正是白流苏藏于旗袍下里的锋利主体性。
3. 木棉的宣言——女性独立自主的高歌
《致橡树》中的木棉是女性意识觉醒的进一步升华。《致橡树》是以女性的口吻写给男性的,也就是“木棉”写给“橡树”的。这首诗歌表面上是爱情诗,但实际上是女性追求独立平等的呐喊。“木棉”作为新的女性形象代表,不同于以往传统女性,其女性思想进步体现在两个方面。
3.1. 否定传统性别关系,倡导男女平等
女性不是依赖男性而存在的,传统的“攀附型”爱情是不合理的。法国女作家西蒙·波娃的作品《第二性》中提出过这样的观点:“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上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与男性与无性中的所谓‘女性’”[6]。
在作品《致橡树》中开篇写道:“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这是一种依存攀附的爱情,依附于他人的成功而自得其乐[7]。同时作者还用“绝不”来否定像“痴情的鸟儿”这样传统的女性,也是对传统男女地位发起挑战。
男女之间的爱情是双向奔赴的,而不是女性角色的“单向牺牲”。作者用两个“也不止”批判“泉源”和“险峰”的无私奉献。“泉源”与“险峰”、甚至阳光和雨露,都只知道一味付出,失去了自我,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在传统男女爱情关系中,常常赞美女性的无私奉献,但是这种无私奉献只是单向而不对等的。爱情应该是双向奔赴、而不是单方面牺牲。
男性和女性都是人类社会中的一员,二者应是相互依存的,不是对方的附属品,也不是对另一方掌控控制权[8]。
3.2. 谋求尊严与力量,强调人格独立与平等价值
女性有力量,也有自己独立的人格。《致橡树》中诗人用“橡树”和“木棉”两个意象来指代男女的关系。树象征着完整的人格,橡树与木棉是并肩而立的,他们共同面对风雨,也共同享受幸福与成功。女性不是男性的附庸,也同样承担着社会的责任,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生命。
男女之间存在的差异,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可以平等。“橡树”与“木棉”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橡树”有它的铜枝铁干,而“木棉”也有它的红硕的花朵。作者并没有否认男女之间的差异,男性是刚强的,女性是柔和的,两者是互补共生的,超越了男女二元对立的思维。第三次女性主义克里斯蒂娃的观点也指出,男女的差别不是天生的性别,而在于个人的特质,男性心理中可能存在女性特质,而女性心理中可能存在男性特质[9]。这跳出了二元对立的传统形而上学模式,男女的关系不是对立的。
4. 王琦瑶——自我觉醒与生存博弈下的女性突围
《长恨歌》中王琦瑶的命运就像一首长恨歌一样,充满了传奇与悲剧色彩。王琦瑶作为一名具有上海弄堂典型特征的女性,其成长环境、生活方式都浸润着上海风物的特点,也使得她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多彩,充满复杂性与多样化。从女性视角出发,王琦瑶的自我觉醒意识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4.1. 敢于突破传统束缚,追求“美”的价值实现
王琦瑶对于传统的突破,表现为敢于展示自身的形体美,这也恰好符合文化女性主义的观点。文化女性主义提出,反对将女性特有的审美视为劣等属性,应该重新诠释女性身上的价值,将其转化为女性力量的来源。
“她的美里缺少点诗意,却是忠诚老实的。她的美不是戏剧性的,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馆橱窗里的美”[10] [11]。王琦瑶在知道女性的美丽能够被视为一种骄傲的资本时,她通过参加“上海选美”来主动展现自身的美貌,体现出了对自我的自信和对美的本能追求,这是对传统女性含蓄内敛观念的一种突破。相较于《金锁记》中困于家庭的传统女性曹七巧用婚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地位,而王琦瑶则用自身的“形体美”来维持着女性的身份认同,展现了潜在的女性意识,表明女性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追求生命的价值[12]。
王琦瑶的“美”还体现在生活的饮食美里面,饱含着对生活的热情和向往,生活美学的呈现以其本身的自在价值构成了女性文学叙事的独特景观[13]。
“做菜像画画,葱姜蒜的摆放都有讲究,盘子边缘不能沾油渍”“事先买好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麸,算四个冷盆”,这些看似平凡的日常烟火,却折射出了王琦瑶温煦蓬勃的生命力,证明了她也拥有着感受美好生活的权力[14]。王琦瑶突破了“为家人做饭”的传统动机,进一步转向“为自己做饭”的饮食美追求。大部分传统女性将“相夫教子”的生活模式不断延续,而王琦瑶则是打破了传统的刻板印象,在柴米油盐的普通饮食中突显了女性个体意识的微光,坚守着女性主体不向生活妥协的。
4.2. 努力寻求经济独立,顽强坚韧的生命哲学
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认为,女性受压迫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与父权制的结合,而女性解放则需要打破经济结构的不平等。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中,女性只能依附于男性建构的生存空间之中,难以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但王琦瑶在男权社会的层层重压和束缚下,依然找到了一条打破了经济结构的不平等的道路,展现了她勇敢、顽强、坚韧的重要品格。
李主任去世之后,王琦瑶搬离了舒适温暖的公寓,重新回到了弄堂里面继续生活,她没有过度迷恋昔日的荣华富贵,而是立马投入到了工作之中,体现了对经济独立的主动追求。她先是凭借自己曾经学过的护理知识考取了注射资格证,在上海弄堂里给别人打针;再是替人裁剪、缝补衣物来维持生计,甚至还摆摊卖过小物件,尽管生活艰难困苦,但她始终以自己的方式在时代夹缝中顽强生存,用行动展示了女性敢于直面迎接生活挑战的积极态度[15]。
王琦瑶一生经历了多次离别,但每次离别她都展现了她在沧桑人生中学会的生命哲学——选择成全,保留自己最后的体面。面对女儿薇薇与丈夫老康决定出国的想法时,王琦瑶表示支持与理解,因为她知道女儿薇薇向往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而自己能力有限无法给女儿薇薇提供想要的生活。面对情人老克腊提出要离开时,王琦瑶表现得很平静,她只是希望他能记住她年轻时的样子,因为她现在已经年老色衰,也留不住一个渴望青春灵魂的人了[16]。王琦瑶正是因为有了独立坚韧的精神品质,才能在一次次的挥手告别中以坦然姿势继续向前,让我们看到了女性形象的傲然之姿与独立自足。
4.3. 坚守不朽的精神自我,对抗无常的命运洪流
王琦瑶的一生中经历了几次具有典型意义的情感纠葛,每次爱情都对应着她不同人生阶段的生存困境。王琦瑶始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感需求,因此一直都是保持冷静理性从容的态度来对待每一段感情,所以最后无论是哪段感情,都以失败作为结束。
在与李主任的情感中,王琦瑶需要的是物质享受。王琦瑶住在李主任提供的爱丽丝公寓里面,心甘情愿地当笼中鸟,以此来获取自我的物质利益与需求,体现出始终将“自我”放在首要位置的理念[17]。她并不注重这段感情双方到底付出了多少真心与忠诚,也不在乎双方地位的悬殊差距,她只在乎自己能够得到多少好处与资源。
在与程先生的感情中,王琦瑶需要的是精神享受[18]。程先生的半生都在守护着王琦瑶,但王琦瑶从未真正回应过他的情感,她只是需要程先生作为默默无闻的背后付出者,来不断满足自己精神上被仰望的优越感,从而理所应当地享受精神上的愉悦。
在与康明逊的情感中,王琦瑶需要的是家的温暖。她企图用这段爱情来建造一个平凡温暖的家,这表现出她渴望用现实的情爱来弥补自己精神世界的空虚。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要通过“自主选择”来构建自我的本质。最后,当康明逊因家庭压力而放弃她时,王琦瑶仍然保持着清醒的自我认知,以决绝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尊严,这种偏执来源于对精神自我的保护,宁可失去这段软弱的感情,也不愿向男性将就妥协[19]。
5. 女性意识觉醒的局限性
《倾城之恋》的时代背景是20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那时正值抗日时期,社会动荡不安,人民流离失所,传统价值观念与现代思潮相互碰撞。张爱玲通过对白流苏这一女性形象的刻画,展现了女性的觉醒意识,但同时也对其行为进行了批判。纵观全文,白流苏的局限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觉醒的不彻底性。白流苏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自我觉醒,她的婚恋意识有了一定的觉醒,但这一觉醒仍然被婚姻所束缚,依附于男性,未能挣脱男权社会枷锁。二是男权凝视的妥协性。白流苏的穿搭主动迎合男性审美,自我意识仍被男权审美操控,依赖“旗袍”“细腰”等符号化女性特征,来博取生存资本,这实则是对男权社会的妥协。三是时代变革的偶然性。张爱玲以“倾城”为反讽,白流苏的“胜利”实则具有偶然性,当时社会处于动荡不安的局面,时代的变革促成了白流苏的胜利。
《致橡树》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末,当时正处于改革开放时期,思想解放的潮流深入人心,人们开始追求独立平等的爱情观念。舒婷的《致橡树》突破了传统爱情的表达模式,但也存在其不足。
一是将女性置于新的框架之中。《致橡树》呼吁广大女性都要做坚强独立的个体,这是一种正向的倡导,但实则将女性引领到了另一个“枷锁”。二是否定了其他女性的想法与意愿。木棉固然是女性的一种表现,但舒婷忽略了每个女性的独立意识,女性应该是多样化的,而不是单一的。三是没有深层次关注女性问题和女性意识。女性的独立与男女完全平等不可能实现,男女之间本身有差异,而木棉在追求与男性同等地位的同时也丧失了自我[20]。
《长恨歌》的小说时间跨度从20世纪40年代延续至90年代,通过上海这个城市来展示底层小人物的命运。王琦瑶在自我觉醒的过程中,其局限性主要表现在个人与时代两个方面[21]。
一是王琦瑶有着极强的虚荣心。王琦瑶对于择偶的标准,都是为了让自己改变命运,从而拥有更好的生活。在对程先生与李主任的选择中,她优先选择李主任,因为她知道李主任可以带来荣华富贵,帮助她进入上层社会。二是男权社会下封建礼教根深蒂固。王琦瑶虽然接受了那个时代的一些新的价值观念,但没有从本质上突破男尊女卑的观念。在每一段感情之中,王琦瑶始终都是在依赖男性,无论是物质上的依赖还是精神上的依赖,都可以看出她始终将男性作为自己的庇护所,这也从根本上决定了她最终的悲剧命运。
6. 结语
从《倾城之恋》到《致橡树》再到《长恨歌》,女性觉醒是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白流苏的破局到《致橡树》的升华再到王琦瑶的突围,向读者展示了女性在不同时代中的觉醒意识与渴望独立平等的愿望,也从不同角度可以看出女性角色的寸步难行、步履维艰。作为当代女性,既要重视情感的付出,又要保持自我的完整性,从而做到不迷失自我;同时要不断提升自己的学习能力和专业技能,拥有独立的经济和自由的空间。只有这样,女性才能在现实世界中获得真正的平等与解放。
NOTES
*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