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中国语言地图集》将现代汉语方言划分为十个区:官话区、晋语区、吴语区、徽语区、赣语区、湘语区、闽语区、粤语区、平话区、客家话区[1]。其中,衡阳地区通行的方言主要可归入湘语区和赣语区。尽管学界对衡阳方言的具体分区存在不同见解,但鲍厚星与陈晖在《湘语的分区(稿)》(2005)中提出的观点仍被广泛采纳。他们将衡阳方言从原“长益片”划出,单列为“衡州片”,其下细分为两个小片:衡阳小片(涵盖除南岳区外的衡阳市辖四区、衡南县、衡阳县)和衡山小片(包括衡山县、衡东县及南岳区) [2]。衡阳方言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指衡阳境内所有的汉语方言,狭义则指通行于衡阳市辖四城区以及衡阳县、衡南县的方言,即鲍厚星、陈晖所说的湘语衡州片下的衡阳小片。本文的研究对象是狭义的衡阳方言。
2. 研究概况
目前关于衡阳方言的研究成果相对有限,主要分为专题研究与综合研究两类。专题研究虽占主导地位,但因聚焦特定角度,难以全面展现衡阳方言全貌;综合研究则有效地弥补了这一不足,其中李永明的《衡阳方言》最具影响力。周定一指出:“《衡阳方言》一书的出版,为汉语大方言区之一的湘语提供了有代表意义的专著。”[3]李永明从语言学角度出发,分概论、语音、词汇、语法四部分对衡阳方言进行了详实研究,附录“衡阳话标音举例”完整呈现了方言面貌,被法国学者阿兰·佩罗贝等人誉为“论述完备的中国南方方言之一”[4]。然而,语言随社会发展而不断流变,成书较早的《衡阳方言》所记录的诸多内容,已难以完全反映当下衡阳人民的日常用语。
邢向东强调,方言是透视地域文化精髓与精神内涵的重要窗口,方言学研究更关联多学科领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核心环节[5]。因此,研究衡阳方言,既是对这一语言资源的保护,也是对湖湘文化的重要传承。以衡阳花鼓戏为例,其独特魅力正源于通俗易懂的剧本与富含生活气息的方言土语。作为语言的守护者、传承者与传播者,唯有深入研究并保护衡阳方言,后人方能领略以其演绎的花鼓戏之精髓,推动传统文化在继承中传播发展。
3. 调查概况
为获取鲜活的当代衡阳方言语料,本研究系统地开展了语料收集(全程录音确保语料完整清晰)与分析工作:
(1) 发音人筛选与访谈:在雁峰区、珠晖区依据年龄、本地成长背景及方言纯熟度,严格筛选五位本地母语者(含老中青三代)作为发音合作人,并采用专题访谈和自然对话两种方式收集语料:1) 专题访谈:针对特定词汇、语法及可能流变的语言点,设计结构化提纲,引导发音人集中讨论、释义与举例;2) 自然对话:在轻松环境下,引导发音人就日常生活场景自然交谈,以捕捉地道的口语表达及语境信息。
(2) 市场环境语料采集:研究者深入两区主要集贸市场、传统商铺及人流密集街区,通过隐蔽录音与现场速记,系统收集邻里寒暄、行业交际等真实场景的自然口语。
(3) 语料处理与文本化:将访谈与市场录音逐字逐句精确转写为文字;转写过程中,研究者忠实记录实际发音(辅以国际音标或同音字标注),并标注语境、情绪及特殊表达。
(4) 语料对比分析与筛选:将当代语料库与《衡阳方言》系统性对照,重点识别:1) 书中记录但现今罕用或消失的词语;2) 书中未收录但当下高频使用的新词、流行语或固有词新用法;3) 词语语义、用法或发音显著变化的实例;4) 具有鲜明地方特色和代表性的表达。依据上述识别结果,严格筛选出10个最能反映当代方言特点与变迁的代表性词汇,兼顾常用性、特色性及文献参照价值。
(5) 深入分析与补释研究:结合具体语境对精选词汇进行多维度深入分析,包含词义演变、语法功能、语用色彩等方面,以完成对《衡阳方言》的补充说明与阐释更新。
4. 条目补释
在将通过田野调查以及市场走访、观察等方式收集来的现行衡阳方言语料与李永明《衡阳方言》中的收录词例进行对比的基础上,研究者将相关条目分为未发生变化的方言、发生变化的方言、新增加的方言三类展开研究。其中,未发生变化的方言是指词的内涵、所指对象、色彩意义均未发生变化的方言词语。因李永明《衡阳方言》中对多数收录的方言词语只进行释义,并未用例句进行阐释说明,故研究者通过添加例句并解释例句结构及意义的形式对这部分方言词进行说明。发生变化的方言是指词的内涵、所指对象或色彩意义发生变化的方言词语。新增加的方言是指《衡阳方言》中未收录的,但活跃于当今衡阳人民日常生活中的方言词汇。
(一) 未发生变化的方言
(1) 腰子[iau45 ʦɿ]
《衡阳方言》中收录的“腰子”的意思有两种:一是指“肾脏”这一器官,二是指“紧接着肋或胸以下的部分,即腰”。如:
① 箇甲猪腰子炒起极好呷(这个猪腰炒得很好吃)!
② 医生,你快来帮我看一下,我箇甲腰子痛哒几天哒!(医生快帮我看一下,我这个腰痛了好几天了!)
两例中出现的“箇甲”是衡阳方言中常见的一种指示代词,意思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这个”。与之具有相同结构的方言词还有“箇里”(“这里”),如“你箇里有烟卖冒(你这里有没有香烟卖)?”箇甲、箇里都是衡阳方言中使用频率比较高的指示代词。而本句中的“呷”则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吃”,这个方言词在许多湘方言中均有使用,如长沙话,益阳话,邵阳话等方言中都用“呷饭”来表示吃饭的意思。
(2) 𠵯婆[kua22 po11]
《衡阳方言》中收录的该词的意思是“多嘴的女人”。它是衡阳方言中贬义色彩极其浓厚的一个词语,并且其适用对象仅为女性。如:
箇甲死𠵯婆,从早𠵯到晚,冒歇气样!(这个多嘴的女人,从早说到晚,没停过!)
例句中的“𠵯”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说”。在衡阳方言中,表达“说”的含义有“讲[kuɑŋ55]”“𠵯”两个词语。两者的区别在于“讲”呈中性,如“我跟你讲咯,箇件衣服是几特地给你买咕。(我跟你说,这件衣服是他特地给你买的。)”“𠵯”含贬义,指“人不间断地说话”。如“你能不能把你箇嘴巴子闭起来!天天就晓得𠵯!(你能不能把嘴巴闭上,一天天就在讲话没停过!)”
此外,衡阳方言中还有一些词语也是以“婆”结尾,含贬义,且适用对象仅为女性,如“矮婆”“癫婆”。“矮婆”指“矮小的女性”。如“箇甲矮婆(子)捻不晓得做事(这个矮女人一点儿也不会做事)!”本句中的“捻”即“一点儿也”,如“我捻困不着[ʨo35] (我一点儿也睡不着)。”“癫婆”,指“疯妇”。需要注意的是,此处的疯妇不一定是精神状态异常或有精神类疾病的妇人,而多是用于骂人的脏话,如“你甲死癫婆,我跟你冒嘛话好广咯[ko]!(你这个疯女人,我跟你没什么话可说!)”
(二) 发生变化的方言
发生变化的方言主要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词义扩大,即原词所概括的对象范围扩大了,由扩大部分形成新义,构成新词。现在使用的往往是扩大部分的意义;二是词义缩小,即原词所概括的对象范围缩小了。缩小后,原来的词义一般不用了,或只在特定的场合下使用[6];三是词义消亡,此处又可分三种情况:原词的意义已经完全消失,不再使用;原词消失,用后起的普通话词语代替原词;原词意义完全消失,但也存在被赋予新意并使用的情况。
(1) 样范[ian121 fan]
《衡阳方言》中收录的该词原义为“模样(指整个体态)”。随着方言的发展演变,其语义场逐渐扩展,衍生出新的义项。在现代衡阳方言中,该词主要使用其新增义项“款式、样式”,而原义的使用频率有所降低。如:
① 你箇甲样范哪里像甲读书个样子咯[ko]!(你这模样哪里像个读书的样子)!
② 箇样范咯衣服还有大一码咯[ko]冒!(这个款式的衣服还有大一码的吗)?
衡阳方言中与“样范”语义相近的词语是“相”。“相”有两个义项:一指“样貌(面部特征)”,二指“样子、姿态”。如:“几长起就是一副要做官咯相(他长着一副能当官的面相)。”“你摆出咯副死像给哪个看(你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如:“几长起就是一副要做官咯相。(他长着一副能当官的面相。)”“你摆出咯副死像给哪个看!(你摆出这副死样子给谁看!)”
“样范”和“相”虽为词近义,但在使用上仍存在明显的差别。搭配上,“样范”既可修饰人,也可修饰物;而“相”仅限于修饰人;感情色彩上,“样范”呈中性,主要用于客观表达;而“相”常与贬义形容词连用,如“死相”“懒相”等,带有明显的负面评价色彩。
(2) 磴 [tʰen33]
《衡阳方言》中该词的本义为“掉落”,此义项沿用至今。由于物品的掉落往往导致遗失后果,因而在现代衡阳方言中,“磴”通过语义扩展产生了“丢失”这一新义项。如:
① 你把几塞进切一点,莫等哈磴出来哒!(你把它塞进去一点,别等下掉出来了!)
② 完噶哒!那张纸给我搞磴箇哒!(完了!那张纸被我弄丢了!)
在衡阳话中要表达“丢失”的意思也可以直接用“丢”,其发音也与普通话中的“丢”相同。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丢”既可以是“主动的丢”,即自愿扔掉,如“丢垃圾”,也可以是“被动的丢”,即丢失。但是“磴”在表达丢的含义时只能表示“被动的丢”,也就是非自愿的掉落或丢失。、
衡阳方言中表达“丢失”义也可使用“丢”(普通话发音相同)。“磴”和“丢”的区别在于:“丢”兼具“主动抛弃”(如“丢垃圾”)与“被动遗失”两种用法;而“磴”仅用于表示非自愿的“被动遗失”。
以上两例属于词义扩大类型。
(3) 搬[puen45]
《衡阳方言》该词包含三个动词性义项:“搬家”、“弄”、“(播)种”。调查显示,前两个义项仍活跃于当代衡阳方言交际中,而第三个义项“(播)种”已趋于消亡。如:
① 你箇次准备搬到哪里切住啊?(你这次准备搬到哪里去住呢?)
② 几把我箇钢笔搬坏箇哒!(他把我的钢笔弄坏了!)
③ 搬菜(种菜)。(此用法已不见于日常交际。)
第三个义项的消亡与普通话推广密切相关。在国家推行义务教育和扫盲运动的背景下,普通话词汇通过“方言音 + 普通话词”的混合形式(如“种[puen45]菜”)逐渐取代了原有方言表达,导致“搬菜”等传统用法式微。
(4) 口腔[kʰəu 33 ʨʰian]
《衡阳方言》中该词原有两个义项:一为解剖学意义上的“口腔”,二为说话的语气“口气”。前者沿用至今,后者已经消亡。
医生!快帮我看一下!我口(腔)里头好像长了嘛箇东西!(医生!快帮我看看,我的口腔里好像长了什么东西!)
例句中的“嘛箇”相当于疑问代词“什么”。其中,“嘛”承载核心语义,“箇”为词缀。“嘛”亦可独立使用,如“你屋今中午呷嘛好菜呀!喷香!(你家今天中午吃什么好菜了!香极了!)”
以上两例属于词义缩小的情况。
(5) 剃脑匠[tʰi242 nau33 ʨian]
《衡阳方言》中该复合词指称“理发员”,由表示理发的动词性成分“剃脑”加表职业身份的名词性成分“匠”构成。其中,“剃脑”“剪脑”义近,但“剪脑”不包含剃光头的情况。还需要注意的是,职业称谓中仅能使用“剃脑匠”,不能使用“剪脑匠”。该词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词汇标记,现已完全被“理发师”等现代称谓所取代。同类现象还包括“泥水匠”(现称“水泥工”)“教书匠”现称“教师”等职业称谓的更迭。
(6) 太阳筋[tʰai24 ian11 tɕin45]
在衡阳方言中,改词原为“太阳穴”的特定称谓。在普通话普及过程中,方言词汇系统受到显著影响,主要表现为语音层面的方言音保留而词汇层面上使用普通话借词的情况。上文例证“种[puen45]菜”亦属此类。
现今衡阳方言中采用“方言音 + 普通话词”的混合形式身体部位称谓的词汇还有很多。同类型词汇还有“白仁”(眼白)、“鼻筒”(鼻子)、“颈筋”(脖子)等,均已消亡。
以上两例属于词义消亡的情况。
(三) 新增加的方言
(1) 排插[bai35 ʦʰa55]
伴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电力的普及使一些和电器逐渐走进人们的生活。由此催生了“排插”这一方言词汇,该词在普通话中的对应词为“多孔插座板”。如:
你帮我捞甲排插过来!(你帮我拿一个多孔插座板过来!)
其构词理据与插座插孔的排列方式有关。该词体现出鲜明的“性状 + 功能”特征,是典型的“形容词 + 名词”的复合构词法。但在周边方言,如邵东话、祁东话中,则多采用“插排”。这种语素逆序现象(如“鸡公/公鸡”)在汉语方言中具有类型学意义,反映了方言间的词汇变异、方言构词法的灵活性和语义的稳定性。值得一提的是满族人也用“排插”,但他们的“排插”指的是“室内用板壁的隔断”[7],与“多孔插座板”相去甚远。
(2) ♦[tʰən51]
该词表示“拖延时间”的行为。因无对应规范汉字,故在此用“♦”表示;又依据方言调查原则,采用国际音标[tʰən51]对其注音,充分反映了方言词的口语性、汉字记录方言的局限性以及语音优先的记音原则。例句“快点搞!莫在箇里♦!(快点做!别在这拖时间!)”中,强调的是说话者对行动迟缓者的批评与催促,情感色彩偏贬义。
衡阳方言中还有“♦[ŋai35]”“♦[suei35]”等词包含带有负面评价色彩的“拖延”语义场。如“你莫♦[ŋai35]/♦[suei35]哒!马上就要迟到哒!(你别再拖延时间了!马上就要迟到了!)”这三个词语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在色彩意义方面都含有贬义的色彩,且多用于批评对方动作慢这一场景。
5. 结语
本研究通过对《衡阳方言》的历时补释与共时分析,系统揭示了衡阳方言词汇演变的三种类型及新增方言词的产生机制,不仅完善了方言档案,更通过语义场理论、语言接触模型深化了对汉语方言动态发展的认知,为方言类型学研究提供了语料支持。研究成果还可通过多维实践路径完成转化,如建设方言 + 民俗 + 文旅相的方言文化街区,通过方言戏剧展演、民俗工坊体验及方言打卡装置等沉浸式场景,塑造独特的衡阳方言文化地标;依托新媒体矩阵在各大社交平台宣传推广方言文创产品、特色语言教学活动、云体验活动等提升地域文化能见度、知名度推动衡阳旅游事业发展。
基金项目
2024年度湖南省普通本科高校教学改革研究立项项目“中文专业语言类课程的思政价值及其实现路径研究”(项目编号:202401001263)阶段性成果。湖南城市学院2022年度校级教学改革研究项目“基于‘汉字与文化’课程的‘学研一体’教学模式应用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