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纳撒尼尔霍桑是美国浪漫主义时期著名的小说家。除《红字》外,其短篇小说也引起国内学者越来越多的关注。《海德格医生的实验》讲述了一位名叫海德格的医生用神奇的回春泉水让四位垂暮老人重返青春的故事。对于这篇小说,有学者将故事中的人物名称与历史上的人物形象相对应,指出海德格医生与霍桑的共通处,认为该小说可以看作是霍桑本人对自己进行的写作实验的挖苦[1] ;也有学者将其与霍桑的另外两篇短小说《胎记》、《拉帕西尼的女儿》放在一起,聚焦身体改造和生态灾难,认为霍桑警示了片面追求工具理性的危害[2] 。
虽然在国内,相比于《小伙子布朗》、《胎记》、《牧师的黑面纱》、《拉帕西尼的女儿》等短篇小说,《海德格医生的实验》所受到的关注较少。但一如霍桑的其他作品,该故事呈现给读者的依然是“一方面荒诞不经,超脱现实;一方面,又包含着深邃的哲理性,具有一定的训诫力量”[3] 。本文用荣格的原型批评理论对故事中的人物形象进行分析,解剖主人公海德格医生的智慧老人(wise old man)形象、人格面具(persona)和阴影(shadow),从一个不同的角度逐步地揭示海德格医生的真面目。
荣格认为在人的意识层和个人无意识(其中包括个人被压抑的各种欲望)的下面潜藏着一个为人类(甚至可能还包括某些高级动物)所共有的集体无意识,这个集体无意识不是通过个人经验获得的,而是我们从远古的祖先那里继承或者也可以说是“遗传”下来的。这个集体无意识中所包含的巨大心理能量往往是通过一些既定的形态,即所谓原型来显现并且被我们的意识所感知的[4] 。用荣格的话来说,“生活里有多少典型环境,就有多少原型”[5] 。荣格在其作品中总结描述了几个具有重要普遍意义的原型,包括自性(self)、自我(ego)、阴影(shadow)、阿尼玛(anima)、阿尼姆斯(animus)、人格面具(persona)以及智慧老人(wise old man)等。下文将借用智慧老人、人格面具和阴影这三种原型,分析霍桑笔下的海德格医生形象,以期为这部短篇小说的解读提供新的视角和新的理据。
2. 智慧老人的伪装
在《海德格医生的实验》开头,五位主人公相继出场,其中四位——“三位白胡子绅士”和“一位形容枯槁的女士”,“都是些忧郁的老骨头,命途多舛,而其最大的不幸还在于他们都将不久于人世”[6] 。后文更是提到,“他们看起来好像从来不明白年轻和欢乐为何物,而向来是自然界钟漏垂歇的产物,一直是些白发苍苍、衰弱老朽、悲惨而又了无生气的家伙。”“他们的灵魂和身体都缺乏足够的生气”[6] 。由此看出,四位老人皆处于绝望之中,而海德格医生在某种程度上赐予了他们重返青春的神奇药水,将四位老人从绝望之中解救出来。不仅如此,海德格医生更是在理智层面上对他们进行教导,告诫他们,“由于你们已有一生经验作指导,在喝下之前,你们最好制定出几条基本原则来引导你们的行为,以便再次度过危险的年轻时期。想想看,要是你们具备了这么特殊的优势,还是不能成为当代所有青年在道德和才智方面的楷模,那将是多大的罪恶和丑事啊!”[6] 。
在对原型进行分析时,荣格指出:智慧老人“总会出现在人物处于孤苦无援、绝望危难情势之中的时候”,并“伪装为魔法师、医生、牧师、老师、教授、神父,或者拥有权威的任何其他人”,他们“一方面代表知识、反省、洞见、智慧、聪明和直觉,另一方面代表善意、助人为乐等道德品质”[7] 。从邀请他的四位老朋友来参加返老还童的实验开始,海德格医生给人的感觉就是谦虚而又有礼貌。他说起话来温和得体,如“我敬爱的老朋友们,我渴望得到你们的帮助”。他称自己的实验为“聊以自娱的小实验”,在面对四位朋友显示出“不耐烦”、“漫不经心”、“不相信”时,他表现出一副和蔼慈祥的模样,对朋友敬语相称,如“敬爱的”,“高尚的老朋友们”等[6] 。并且,尽管自己也已年老体衰,他却不愿饮用回春泉水。在他看来,“活到这把年纪已属不易,我就不急于再变年轻了”[6] 。如此看来,海德格医生似乎正是一名有着大智慧的贤人,代表一位智慧老人的形象。
在实验的整个过程中,看着四位老人喝下回春泉水后的神奇改变,以及他们逐渐对回春泉水产生的急切渴求,海德格医生也只是“一直坐在那里,像个哲学家一般冷静地观察这场实验”[6] ,脸上是一副“庄重的形象”[6] ,仿佛自己是个置身事外、阅尽人生的“时间老人”[6] 。而在实验的最后,在见证了四位老人回到青春后依然劣性难改的事实,海德格医生声称自己绝不会和他的朋友们一样做此愚蠢之事,“就算泉水在我的门阶前喷涌,我也不会弯下腰去把我的嘴唇浸润——不会的,即使它能造成的兴奋状态能持续几年而非片刻即逝”[6] 。再一次,我们看到一个能够实施一项神奇的实验,并从实验中总结出所谓人生哲理的德高望重的医生形象。
然而,荣格也提到,“正如所有原型都有向上的正面的、有利的明亮的一面,所以它们也都有向下的一面”[7] ,智慧老人亦是如此。他“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对立面,既是生命的赐予者又是死亡的执行者”,“一如原始社会的巫师既是医治者和帮助者,同时又是可怕的毒药调和者”[7] 。海德格医生用回春泉水赐予四位老人的年轻生命,短暂到让人唏嘘,却让他们永久地堕落到对回春泉水的渴望中。此时回春泉水不再是神奇的水,而是一种让人上瘾的毒药,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海德格医生如“时间老人”般的“庄严神情”实际上也带着“一种阴郁”[6] ,就在四位老人“痛饮第三口回春泉水的时候,看到医生神秘莫测的面部表情,几乎感到畏怯”[6] ,因为智慧老人不仅有引人向善的善意,更有诱人堕落的邪恶。
海德格医生看似善良、乐于助人、充满智慧。实际上,他既是“医师”又是“毒药”调剂师。从表面上看,他邀请自己的四位老朋友参加实验,是为了让他们能够重返青春;事实上,他把自己的老朋友当成了实验对象,而实验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因此,用智慧老人这一原型来分析,便能看出这些高尚的品质其实只是海德格医生的伪装。他自以为自己是一名超凡脱俗的智者,拥有真正的智慧,但这只是一种表象和伪装。在智慧老人的外表之下,隐藏着邪恶的实验目的。
3. 人格面具的遮掩
在生活中,每个人都会以一种面目示人,每个人也都期望能够以理想的形象示人,这种人们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方式正是人格面具的结果。因而,人格面具实际上就是我们展示给世界的一张演员的面具,而这也就是我们的社会人格,与我们真实的自我有时大不相同[8] 。在《海德格医生的实验》中,如果仔细观察海德格医生这一人物,我们会发现他的言谈举止与故事叙述者对他的描述常常有矛盾之处。而借用人格面具这一原型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其实这种矛盾正是海德格医生的人格面具与他真实自我之间的矛盾。
在文章一开头,叙述者便称年老的海德格医生是一个怪人,紧接着又称他所邀请的四位老朋友是值得尊重的人。而通过了解四位老朋友的过去,我们发现这四个人除了老迈几乎没有其他值得人们尊敬的理由,因而这里的“值得尊敬”显然带着讽刺的意味。那么作为这些人的朋友,有理由推测海德格医生的“德高望重”值得进一步分析,其真实性也值得我们探讨。而在第一段话的最后,叙述者又含蓄地提到“人们有时候认为海德格医生和他的四位客人有点精神失常”[6] 。如此看来,叙述者其实在一开始就已提醒读者,海德格医生或许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而这一点在描述医生的书房时表现得更加明显。
首先那间光线暗淡、遍布蛛网和尘埃的老式房间就毫无积极意义可言;其次那面梳妆镜,据说“医生所有过世病人的亡灵都住在这面镜子里,每当他朝那边看时,这些亡灵便会盯着他的脸看”[6] 。从这里可以看出,死于海德格医生手下的病人似乎不在少数,其中包括海德格医生当年的未婚妻。这个漂亮的姑娘原本仅仅是“轻微的不适,却在服下了他开的一剂药后,在婚礼当晚离开人世”[6] 。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人严重怀疑海德格作为一名医生的实力和水平。同样,海德格也根本没有得到他四位朋友的尊重,并且当朋友们听到他的实验提议时,他们“猜想不外乎是在抽气机里杀死一只老鼠,或用显微镜观察一张蜘蛛网,又或者与之相类似的荒唐玩意儿,反正不会比这些更新奇”[6] 。从这些叙述中可以看出,海德格医生实际上连合格的医生可能都谈不上,更不用谈是什么德高望重的医生了。确如文中的一段独白讲到的那样,“海德格医生就是一名十分古怪的老绅士,其怪异已成为许多荒诞故事的中心内容”[6] 。或许,“怪异”、“荒诞”才是他的真实写照。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海德格医生展现出来的贤明和睿智的形象,不过是他的人格面具而已,是他根据社会对医生的期盼而表现出来的伪装,并不是真实的自我。然而海德格医生似乎深陷他的人格面具中。若不结合叙述者对他的描述,而是单看他自己的行为与话语,或许我们根本无法戳破他的伪装。对于人格面具这一原型,荣格曾进一步申明,如果个体深陷于人格面具中,则很可能出现精神失常状态,如易怒和抑郁两种情绪[8] 。海德格医生及其书房给人的阴森与压抑之感或许正是这种失常状态的外在体现。其内心的邪恶更是通过将自己的阴影投射到他人身上而暴露了出来。
4. 阴影的投射
所谓阴影,是指自性(self)中由于被自我(ego)压制而成为无意识的部分,“是人格中原始低下、无法节制的感情,代表‘挑战整个自我人格的道德问题’,它的浮现需要人们意识到‘人格的黑暗面不仅的确存在而且就在眼前’。阴影一旦出现在意识里便是低劣的不道德的欲望,因此承认自我的阴影需要足够的道德勇气来克服意识的阻力。为了避免道德阻力所引起的羞愧、焦虑和负罪感,意识更乐于把自我人格中的阴暗可怕的一面‘投射’到他人身上,正如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观看莎士比亚《麦克白》里残暴凶恶的麦克白、《奥赛罗》里阴险狡猾的伊阿古一样,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会无意识地同情甚至认同某些不道德的任务(如弥尔顿《失乐园》里的撒旦,歌德《浮士德》里的魔鬼):因为我们身上也有同样的‘阴影’”[9] 。
在《海德格医生的实验中》,深陷于人格面具之中的海德格医生不能正视自己的阴影,更无法意识到这是他自己心灵的一部分。在文中,首先出现的阴影便是海德格在镜中看到的形象。每当海德格医生朝镜子里面看时,便会看到那些盯着他的脸看的亡灵。荣格提到,“无论是谁往水面上看,他都会首先看到自己的脸。无论是谁亲自去看,他都会有与自己对峙的危险。镜子不会阿谀奉承,它忠实地显现映照其上的一切;换言之,映照出我们从未向世人展示过的那张脸,因为我们盖之以人格面具,即演员的面具”[7] 。因而,当海德格医生在镜子里看到那些亡灵时,实际上也映照出他真实的自我。亡灵没有肉体、漂浮不定、腐朽陈旧,它们在镜中的显现映示出海德格医生的内心。和那些早已作古的亡灵一样,海德格医生的内心世界早已腐化朽烂。
毫无疑问,这一场荒诞的实验是海德格医生一手主导的。在故事中有这样的描述,尽管海德格医生询问了他的老朋友们是否能够帮忙做实验,然而“还没等他们回答”,海德格医生就拿来“那本黑皮面装帧的沉甸甸的对开本书”[6] ,从中拿出年岁久远的玫瑰花,并将花放入回春泉水之中,向老朋友们展示了回春泉水的魔力。实际上这是他吸引他们的手段。至于那从一开始就已经放在桌上的四只香槟酒杯,更是说明了从一开始,海德格医生就已经确定了这四位老朋友一定会做这个实验。之前的询问只不过是他人格面具驱使下的一种礼貌。同样,文中并没有四位老人答应做实验的叙述,而在海德格医生一边说着如何获得这回春泉水时,一边在四只香槟酒杯中倒满回春泉水,并且在四位老人想要喝第三杯之前,海德格医生早已将杯子盛满了。
可以看出,实际上四位老人是一步步地被海德格医生牵着做了这个实验,而海德格医生只是以一副漠然的科学家和“哲学家”的姿态,心安理得地观看了他们的荒诞表演。正如上文所述,之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地观看,实际上是因为海德格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阴影”,内心也有同样的渴求。通过观察实验在自己朋友身上的反应,海德格医生实际上是将自己阴暗的想法投射到了出演这一荒诞剧的四位老人身上。如果说四位老人无法正视自己衰老的现实,不能深刻反省年轻时的荒诞不羁的话,那么作为实验主导者的海德格医生也同样在逃避现实。医术不佳、生活孤单,海德格不愿接受当下的生活状况。他也渴望回到过去,回到年轻时的多彩生活中去。对于他无力改变的事实,他一直在逃避,一直不愿去正视。正如荣格所解释的那样,投射常常会导致灾难性的结果,带来生活中的悲剧:一个人既搞糟了自己的生活也搞糟了他人的生活,与此同时,他依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实际上在他自己,相反地,还不断地去促成悲剧的发生[8] 。海德格医生正是如此,他一直试图标榜自己的实力,甚至借助“魔法”来做实验,这反而更加证实了他没有专业实力的事实。最终,他落到只能依靠“魔法”的地步,而这出由他主导的荒诞剧最终导致的结果则是把四位老人送上了寻找回春泉水的道路,为的是“从此,无论早晨、中午还是晚上,都能畅饮那回春泉水”[6] 。
就海德格医生的实力而言,研制回春泉水的能力实在让人怀疑。故事中曾多次提到回春泉水有着酒会产生的效果,并且故事中还有这样的一段描述:在四位老人沉浸在恢复青春的闹剧中时,“由于房间里光线昏暗,他们又都还穿着过时的服装,因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好像那面高大的镜子里映射出来的是三个苍老不堪、头发灰白、形容枯槁的老头子,他们正在可笑地为一个瘦骨如柴、相貌丑陋的干瘪老太婆争夺不休”[6] 。同时故事在最后也提到“回春泉水的效力比葡萄酒还要短暂”[6] ,因此,回春泉水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只不过是海德格医生自己调剂的又一失败的药剂,甚至可能就是某种“烈酒”而已。
5. 结语
海德格医生自始至终以一副智者的姿态,用似乎具有魔力的回春泉水,主导了一场让四位年迈朋友重返青春的实验,并企图通过这样一项实验对人们起到一定的训诫意义。然而,借用荣格的智慧老人、人格面具和阴影这三种原型,便能还原出一个更为真实的医生形象。因为他的四位老友未能在得到二次机会后改善自己的品行,“成为当代所有青年在道德和才智方面的楷模”[6] ,海德格医生便表示他自己永远不会去饮用回春泉水,即使它的功效有几年之久。这其实用另一种方式证明,即使是他自己喝了回春泉水得到青春,他也无法走出曾经的自我,也一定会重蹈覆辙再次犯下年轻时的错误。
霍桑在《海德格医生的实验》中塑造的医生形象,除了揭示出人性的弱点之外,更给了读者们以下启示:人性中有弱点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不能正视自己的弱点,并且刻意逃避真实的自我。因而,对个体而言,要正视自身弱点,“意识到阴影,承认性格黑暗面实实在在地存在,接受心灵中冲突与矛盾存在的事实,逐渐将之内化融合,从而实现意识的扩展和人格的提升,即实现个性化”[7] ,才能达到人格的完善。
基金项目
本文为2012年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美国经典作家的科技伦理研究”(12YJA75202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