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珀涅罗珀记:珀涅罗珀与奥德修斯的神话》(The Penelopiad: The Myth of Penelope and Odysseus)是对荷马史诗《奥德赛》的重述与改写。《珀涅罗珀记》一改《奥德赛》男性中心的叙事风格,转而让女性成为故事主角。小说通过珀涅罗珀的冥界自述,盘点她生平的遭遇:幼时遭父亲猜忌,临到适婚年龄被父亲像商品一样交换,与奥德修斯完婚。海伦和帕里斯私奔后,奥德修斯踏往特洛伊的征程,一走便是二十年。在此期间,珀涅罗珀操持伊刻塔的政务,抚养儿子,还要与一百多位求婚者周旋,摆脱他们的纠缠。重返伊塔刻的奥德修斯,杀死求婚者和十二个女仆。
小说自出版以来,作品中的女性主义和叙事形式就引起了评论界的高度关注。过去的研究表明,女仆讲述的颠覆性故事,有意识地纠正了《奥德赛》的叙事 [1] 。杨莉馨指出女性命运的沉重反思与诘问让人们意识到,以父权制为中心的社会文化并未随着科技的进步而发生根本的改变 [2] 。许多研究也探讨过小说叙事形式的问题,有学者认为阿特伍德解构了角色模范的建构,改写意味着传统的史诗方法已经过时,支撑起基础叙事的意识形态潜流正在瓦解 [3] ,这个结果在陈榕的研究中得到重复,她进一步指出,女仆的合唱没有提供稳定的叙述参考体系,古希腊合唱团传统的颠覆实际上也是对珀涅罗珀叙述的解构 [4] 。
以上这些研究丰富了小说的内涵,有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研究忽略了小说中的一个关键因素——“脸面性”(faciality)。事实上,《珀涅罗珀记》中蕴含着丰富的“脸面性”机器(machine of faciality),对解读阿特伍德明确交代的萦绕在她心头的两个问题至关重要,即“是什么把女仆们推向了绞刑架?珀涅罗珀扮演了何种角色?《奥德修纪》并没有把故事情节交代得严丝合缝,事实上是漏洞百出。一直以来,这些被绞死的女仆便萦绕在我心头” [8] 。从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德勒兹的哲学体系出发,解读女仆的死因,更能得出争名夺利、累及无辜的历史结论,从而进一步认识“脸面性”机器的杀人本性,因此对《珀涅罗珀记》的脸面性解读必不可少。
2. 德勒兹哲学思想中的“脸面性”
经济结构和权利结构的变化使人们为了获取最大的利益而形成各种各样的利益群体—“脸”。根据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伽塔里(Felix Guattari),当头不属于身体的器官,不再接受身体的指令,且头的概念被过度编码后,就产生了脸(face)。当我们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时候,我们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开始成为“脸”的成员了,我们的言行举止不再代表个体的真实意愿,而是遵循“脸面性”的规约,这时整个人就已经被“脸面化”(facialization)了。“脸面化”相当于一个“社会化”的过程,其中脸员放弃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全身心加入社会化的集体 [5] 。
2.1. 珀涅罗珀之“脸”
《珀涅罗珀记》所折射出来的真实社会经济状况和权利结构便是驱动珀涅罗珀之“脸”形成的原因。尽管身为斯巴达国王的女儿,珀涅罗珀并不讨父亲欢喜,因为父亲听信一位神使的预言,担心珀涅罗珀会造成他的死亡,便下令把年幼的珀涅罗珀扔进海里。不得父亲喜爱的珀涅罗珀失去了自由选择婚姻的权利,实际上,无论珀涅罗珀是否得到父亲的宠爱,她的命运注定无法选择自由婚姻,因为身为一国公主,她代表着一个国家无形的资产,而她的联姻可以作为政治和经济上的筹码,“我在哪儿,财产就在哪儿” [8]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中写道:“婚姻不是双方爱慕的结果,而是一个家庭的敛财手段,在‘仗义’的上层阶级尤其如此”(secs. 3) [6] 。珀涅罗珀的婚姻完全是出于两国之间政治和利益的安排,斯巴达国和伊塔刻国会互相获利。在以父亲和奥德修斯为首的权利组织力量的驱动下,珀涅罗珀不得不放弃“自己”,被迫嫁给通过不正当手段赢取比武招亲的奥德修斯。珀涅罗珀以失去爱情为代价接受“集体”为她定制的社会身份,以此换取成为“脸”的成员资格。这是珀涅罗珀无奈的选择。因为不是参加者选择了“脸”,而是“脸”选择了参加者 [5] 。
小说中的权利结构对女性提出近乎苛刻的要求,珀涅罗珀也被驯化成为满足所有脸面性要求的脸面成员。婚后的珀涅罗珀身份发生改变,她牺牲了主体性自由以换取成为伊塔刻国王后的身份,但同时她也被王后这张“脸”给牢牢困住。珀涅罗珀生活各方面都被严格规定,她的所有行为不仅代表王后的名誉,更代表国王和伊塔刻的声誉,因此她必须时刻保持优雅得体。她唯一的任务是“为奥德修斯生个大胖小子!” [8] ,这种情况下,珀涅罗珀已经受到伤害,她不再被视作活人,而是工具,一个代表着伊刻塔国荣誉的象征。玛莎·努斯鲍姆提到女性在家遭受伤害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即不是被视为一个自身能动性和价值的来源,而是被看做一个满足他人需求的附属品或生育工具 [7] 。珀涅罗珀虽然认识到强加在她身上的条例并不公平,但她并不打算对抗以欧律克勒亚为代表的掌权者,相反她积极配合,努力做一个顺从丈夫的、恪守妇道的妻子,向外展示人们期望她拥有的品质。珀涅罗珀显然已经认可这种权利结构赋予女性的约束力,成为忠实的“脸员”。
2.2. 求婚人之“脸”
成为脸面性体系中的一员能够获取因经济结构的变化而导致的权利更迭所带来的各种利益,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驱使下,一百多位求婚者穷尽各种方法想要加入“脸”的体系中。奥德修斯二十载未归,求婚者以为他存活的希望渺茫,便想抓住成为乘龙快婿的机会,迎娶珀涅罗珀,届时他们便会跃升为王,得到整个伊刻塔国。他们堵住珀涅罗珀的宫殿,在她的宫中肆意暴食,美其名曰“客人”,逼迫珀涅罗珀尽快挑选一位“如意郎君”,甚至在未得主人的同意下侵犯女仆以满足私欲。对于局外人来说,每张“脸”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从未被发现的梦幻般的景色。所以,心仪者都魂牵梦绕般地景仰他们的目标的“脸” [5] 。得到国王这张“脸”意味着求婚者可以得到王国的掌控权、无数的财富和年轻漂亮的公主,因此他们争先恐后地想成为权利的中心,加入梦想中的“脸”。但求婚者从一开始就图谋不轨,他们的愚蒙与贼心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归来的奥德修斯斩杀了这群企图篡权夺位的求婚者们,因为奥德修斯才是伊刻塔国“脸”的核心决策者,是经济地位和权利掌控的中心者,求婚人的存在严重威胁到奥德修的统治地位。求婚者显然早已把自己当作伊刻塔国未来的国王,对主人没有丝毫尊重,珀涅罗珀只是他们获取利益的跳脚板。由于利益的诱惑,求婚者争先恐后地加入“脸”的组织,奥德修斯的斩杀是对求婚者的磨练,看清“脸”的实质的求婚者们想要逃脱也已无路可走。
2.3. 女仆之“脸”
女仆们并非自愿入“脸”,她们是被专断独裁的“脸”生拉硬拽进这个体系中的。“脸”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参加者如同微小的铁分子颗粒。因此参加者都是不情愿的,但又别无他法。所以在建立之前,参加者就清楚地知道“脸”的专断与独裁 [5] 。女仆们出生低微,她们或为生活所迫卖身为奴、或被俘为奴,为了生存,她们只得成为奴隶,放弃人生自由道路的选择。女仆们生命得以维持,但也得付出一定的条件,在她们成为奴隶的那一刻,她们便生成了一张女仆的“脸”,加入到以奴隶为主要特征的“脸”中来,随时听命于主人。女仆们不能反抗主人的安排与要求,必须承受辛苦的劳作。由于权利组织的运行,女仆们听从珀涅罗珀的安排,游荡于珀涅罗珀所在“脸”和求婚者所在“脸”之间:一面扮演被珀涅罗珀安插在求婚者之间卧底的角色,一面忍受着求婚者的骚扰。女仆们被求婚者侵犯后,珀涅罗珀非但不制止求婚者的做法,反而嘲讽“并非每个女仆都可以吹嘘自己是贵族青年的情妇的” [8] ,女仆完全沦为珀涅罗珀掌权的棋子。女仆们被生拉硬拽进“脸”,行动完全受珀涅罗珀和求婚者们的“脸”操控,丧失自身主动性,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被“脸面化”,女仆已然成为整个群体的“替罪羊”,她们的合唱是对脸面性机器的反抗与挣扎。
3. 非人道主义者的罪恶——女仆之死
脸是不人道的,这是脸的本质特征,人的需求催生出“脸”,但这一需求并不代表“最广大人民”的利益。虽然“脸面性”中体现了人性化的一面,但它的生产并未出于人性化的考量 [5] 。
核心“脸员”和边缘“脸员”的位置并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政治、经济或个人的贡献大小,脸员的位置也在动态调整。奥德修斯离开王国后,王国失去权利中心,珀涅罗珀接手王国的治理,独自掌管宫廷事务近二十年,成为“脸”的核心,她不仅要保护、经营丈夫的财产,还要为丈夫守住贞洁,而求婚者的出现无疑是向珀涅罗珀发起权利和名誉的挑战。为了击退求婚者,珀涅罗珀出计让女仆掩藏于求婚者之间打探消息,珀涅罗珀此策的提出只维护自己的利益,她丝毫没有考虑女仆会面临的困境。珀涅罗珀作为王后,她有权利决定女仆是处于“中心化”还是“边缘化”,不涉及利益时,女仆与她情如姐妹;当困难来临,则牺牲女仆保全自己。
当奥德修斯归来,决定绞杀跟求婚者有不正当关系的女仆时,珀涅罗珀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从始至终对她的提议缄口不言。实际上,对于珀涅罗珀来说,女仆必须牺牲。根据“珀涅罗珀之险”,女仆的合唱透露出珀涅罗珀与求婚者之间的隐情,“据说珀涅罗珀谨慎贤淑/有上床的机会可不含糊/有些人说她和安菲诺摩斯睡了觉/遮掩她淫欲的是一阵阵的哭嚎/另一些人说每一个身手敏捷的求婚者/都轮流得幸与她交合” [8] 。珀涅罗珀为了防止奸情败露,必须以女仆的死来“还”她的清白,否则她“贞洁王后”的形象会轰然倒塌,精心呵护的“脸”也会迅速瓦解。
造成女仆死亡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权利中心者总是从“脸”中获取最大利益,违反掌权者规定的要求必须受到惩罚。珀涅罗珀苦守丈夫二十余载,在外与众女神欢乐的奥德修斯反而被人们称为英雄,造成这种反差现象的原因是,经济和权利的天秤总是倾向父权文化,男性群体形成了另外一张“脸”,在这张“脸”下,男性对女性提出苛刻要求,从中获取利益,而女性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必须接受来自父权社会的规约。纯洁的女仆遭到求婚者的强奸,奥德修斯非但不考虑女仆的处境,反而污名化女仆,以“不守妇道”的罪名处置她们。奥德修斯是一国之王,他认为女仆是属于他的私有财产,而女仆们的不忠是对国王的权利和权威的侵犯,因此奥德修斯要清除威胁他权利的障碍。而求婚者们更是大胆行事,在明知会冒犯主人的前提下依旧为了满足私欲强奸女仆,他们对女仆悲惨的结局同样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珀涅罗珀、奥德修斯和众多求婚者们都是“脸员”,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都决定牺牲地位低下、处于“脸”边缘的女仆。无辜的女仆成为脸面性机器的牺牲品。正是因为“脸”体现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但蔑视任何个体的诉求,这一特点也决定了拆除“脸”的必然性。要想摆脱脸面性机器的控制,最好的办法就是主体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去除“白墙冗赘”带来的制约,使主体性和能动性得到充分发挥。
4. 拒绝入“脸”的海伦——拆除“脸”
海伦是拒绝入“脸”的角色,她拒绝入“脸”的行为主要表现在去除表征性上,即去除白墙冗赘(redundancy),拒绝来自父权社会的价值观和强加的条例。海伦做到了摆脱外在力量的束缚,在思想和行为上坚持自己的思想准则,所以脸面性机器无法对她产生影响。
海伦拒绝入“脸”的表征性特征之一是拒绝女性端庄美德。整个社会形成一张巨大的“脸”,要求加入的女性遵从端庄美德,顺服于脸面性规制和男性。海伦与珀涅罗珀的性格完全相反。珀涅罗珀不明白海伦为什么要如此特立独行,“她就不能过一种常规的生活么” [8] ,珀涅罗珀已经接受脸面性机器为她制定的面具,安分守己的戴着王后这张“脸”,可珀涅罗珀眼中的特立独行恰恰是海伦免受迫害的缘由。海伦说:“端庄美德不属于爱嬉笑的阿芙罗狄蒂给我的礼物” [8] ,她其实是在向众人宣布她不接受主流思想、世俗和环境的约束,拒绝被“脸面化”。海伦不满足于现有的形势,属于“少数派”(minoritarian),她通过直接表达欲望、展示自己的躯体这种方式,反对单方面苛求女性的行为,女性不应该接受脸面性系统规制的束缚,而是应该坚持主体性。
海伦拒绝入“脸”的第二个表征性特征是相信追逐爱情的自由。海伦对墨涅拉俄斯并不满意,婚后与一见钟情的帕里斯私奔。从社会地位来看,墨涅拉俄斯是尊贵的斯巴达国王,而帕里斯是被抛弃在外的小儿子,她与墨涅拉俄斯的婚姻可能也是权利和利益的结果。按照脸面性的要求,海伦应该像珀涅罗珀一样,为丈夫保持贞洁、守护名誉,但海伦要超越固定的社会文化为她量身定做的身份认同和自我意识,她知道自己的需求,相信女性有自由选择爱情的权利,拒绝为了入“脸”而违背属于自己追寻爱情的自由。
海伦拒绝入“脸”的第三个表征性特征是拒绝被征服。通常情况下,男性以暴力和权利为手段征服女人,比如珀涅罗珀在新婚之夜好似被掳掠的新娘。而海伦以类似男性征服者的姿态出现,以美貌和魅力为器,四处征服男性,使之臣服。除此之外,海伦也不接受男性为女性规制的“家庭主妇”这一张“脸”,海伦对珀涅罗珀说“你更愿意做个忠实的小妇人,守着织机呀什么的。我可学不好,这些是做不来的,会给憋死的” [8] 。海伦不愿意人生自由仅局限于房屋这一弹丸之地,而是四处游历,寻找自己的生活。她充分发挥了自身能动性和主体性,摆脱了脸面性机器的束缚。
5. 结语
德勒兹哲学中的“脸面性”思想强调经济发展与相应的权利结构变化所导致“脸”的形成。社会成员积极选择加入适合自己的社会组织机构以便获取最大利益,但“脸面性”体系中的各种规约会让成员失去自由与主动性。珀涅罗珀、求婚者和女仆们入“脸”的结果与期待中相差甚远,真正接受“白墙冗赘”的束缚后,又千方百计地要挣脱出去。无论是求婚者企图以摄取名利为手段进入“脸”中心,还是以奥德修斯为首的“脸”中心,他们都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将罪恶之手伸向女仆。“脸面性”机器的本质就是通过利益诱惑和压制主体个性的手段,牺牲无辜者生命。发展中建构的一张张“脸”在稳固社会秩序的同时,其不人道的一面也决定了拆除的必然。把握自己的命运,不为经济利益所动,维持个体的纯洁性与主动性,才能从“黑洞”中挣脱出来,摆脱“脸”的束缚。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