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作为日常交流中的核心元素，称谓语不仅是人际沟通的关键桥梁，更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和社会意义。它超越了单纯的语音符号范畴，深刻反映了一个国家或民族的风俗习惯、传统文化以及复杂的社会、政治、经济关系。每一个称谓都蕴含着一个民族历史文化的精髓和积淀。在不同的语境中，称谓语的选择能够精准地反映出对话双方之间的年龄差异、亲密程度、社会地位等多种信息。在中国，深厚的文化传统和“重名重德”的封建伦理观念，使得称谓制度具有独特的严谨性和层次性。西方的称谓制度则更多地体现了“以人为本、以名为本”的价值观，展现了其特有的平等与开放，这种差异使中国与西方在称谓制度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作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在国内外吸引了大量读者，也吸引了众多翻译家的关注，其中比较著名的翻译有杨宪益和戴乃迭的联合译本(以下简称杨译本)以及霍克斯和闵富德的联合译文(以下简称霍克斯译本)。本文以绍兴文理学院《红楼梦》原文、杨译本以及霍克斯译本中对于“老爷”和“太太”两个称谓语的对应翻译为例，仔细比较和分析两个译本中对于称谓语的不同译法及其产生差异的原因。
2. 文献综述
2.1. 称谓语的定义及其分类
称谓语在多部权威词典中都有着丰富的定义。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中，它被阐释为“在演讲或书面表达中用于指代某人的特定方式”[1]。而《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则更具体地指出，“称谓语”是“在演讲或书面沟通中，对他人使用的礼貌且恰当的称谓表达”[2]。另外，《现代汉语词典》给出了基于关系和职业身份的定义，即“称谓语是基于亲属关系、其他社交联系以及个人的社会地位和职业所给予的特定称谓”[3]。对于部分学者而言，称谓语被定义为“在演讲和书面表达中，用于指代某人的一个或多个词汇”。这些定义共同揭示了称谓语在人际交往中的重要性和多样性。
社会语言学对于称谓系统的研究旨在深入探究不同社会文化背景下，特定称谓形式所承载的社会意义，以及人们如何在日常交流中通过这些称谓形式展现其关系、价值观、文化习俗、宗教信仰等。此外，这一研究还致力于揭示不同社会结构中的文体差异乃至个人风格，通过分析和解读人们在社会交往中对称谓形式的选择和认同。
2.2. 已出版《红楼梦》称谓语翻译的对比
国内学者们从不同理论视角对《红楼梦》译本的称谓语进行了大量研究。李仕德(2015)基于功能翻译理论探讨《红楼梦》译本的人名翻译，指出翻译受外部环境影响，需宏观评估译本质量，并强调人名翻译应融合文化元素与翻译技巧[4]。许海燕(2012)借助纽马克的交际翻译理论，深入分析了《红楼梦》两个译本中的称谓语英译现象，旨在为读者提供关于中英称谓语翻译策略的深刻见解，促进对跨文化交流中称谓表达方式的深入理解[5]。李田心(2014)指出，《红楼梦》的两个译本在人名翻译上依据具体情境灵活采用了音译与意译策略，两者均有效践行了奈达所倡导的“功能对等”翻译原则[6]。刘婧妮 & 张琰(2020)在文化缺省与翻译补偿理论的框架下，对比分析了《红楼梦》两个译本中的人名英译策略。研究发现，杨宪益译本倾向于采用文外补偿与文内补偿手法，而霍克斯译本则更多运用替换补偿策略，展现了两位译者在处理人名英译时的不同偏好与技巧[7]。施红梅(2022)从多模态翻译理论的崭新视角出发，深入剖析了《红楼梦》不同英译本中主仆姓名翻译的多样手法，并对姓名英译策略进行了系统性探讨。作者认为翻译姓名需综合考量文化、语境、内容及表达四个核心维度，以确保翻译的准确性与适宜性。特别是当姓名蕴含特定文化意象时，译者应灵活运用音译加注、直译加注及意译加注等翻译补偿策略，以有效传达原文的文化内涵与情感色彩[8]。
学者们发现中西方文化的差异是《红楼梦》不同译本的称谓语翻译存在区别的重要原因。李钰漪(2012)认为译者应确保译文的准确性和可读性，同时还需要注重译文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魅力[9]。马晶晶(2012)强调文化语境在翻译过程中的重要性，指出译者应深入了解亲属称谓在中英文中的文化差异及其根源，熟练运用归化和异化的翻译方法，以确保能够精准地传达中文称谓语的指称意义及其丰富的语用内涵[10]。孙春园(2013)在对比研究《红楼梦》三个译本中称谓语“兄”与“先生”的翻译处理时，提出了关于翻译过程中“文化词缺省”现象的独到见解。她认为，在保证目的语读者流畅阅读体验的前提下，适度的文化词缺省是可接受且合理的翻译策略。作者还认为彭寿译本在处理这些称谓语时展现出的翻译策略与技巧具有较高的学术研究价值[11]。王家义&陈珊(2015)采用语料库的方法进行量化研究，发现杨译忠实原文，霍译灵活多变，但两者均注重采用简化翻译，多用代词[12]。王媛媛(2019)认为译者翻译方法的选择不仅反映了中英语言使用的差异，还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13]。严苡丹(2020)基于语料库视角，深入对比研究了《红楼梦》乔利译本与霍克斯译本中亲属称谓语的翻译风格，认为乔利译本在词汇运用上倾向于选择古旧、正式的词语，严格遵循原文的语义和风格，力求保持原作的韵味和深度[14]。周菖滟&葛纪红(2021)也提出译者需要具备跨文化意识和跨文化交际能力，选择适当的翻译方法，以便更好地传达原文的文化内涵和语用意义[15]。熊雯茜&甘斐哲(2023)提出《红楼梦》称谓语翻译需注重语用等效，考虑文化差异与语境差异[16]。
总之，随着学科发展和语料库技术的完善，研究人员能更深入地分析翻译规律性。《红楼梦》的称谓语翻译研究日趋精细，研究角度和结论高度一致，均专注于特定翻译问题。本文将以“老爷”和“太太”两个出现频率较高的称谓语对应翻译为例，试比较和分析两个译本中对于称谓语的不同译法及其产生差异的原因。
3. 对比与分析
3.1. 两译本中部分称谓语翻译对比
《红楼梦》中的人物关系错综复杂，称谓语多达1615个。其中，以反映社会关系的称谓最为繁多，共计945个，占据了整部小说称谓语总量的58.5%。而在这些称谓语中，亲属称谓占据了一定的比重，达到325个，如“祖婆婆”、“太婆婆”、“嫂子”、“内人”、“姑妈”等，占比约为20.1%。此外，还有212个其他类型的称谓，如“干妈”、“奶娘”、“乳母”等，占全文称谓语总数的13.1%，这些称谓同样体现了小说中人物关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3.1.1. 对“老爷”一词的分析
“老爷”这一称谓语具有独特的中国封建传统礼数特色，在《红楼梦》中一共出现639次(包括太老爷、大老爷、二老爷等词)，在两译本的翻译对应情况如表1：
Table 1. Translation of “老爷” by Yang Xianyi and Hawkes
表1. 杨译本与霍克斯译本对于“老爷”的翻译
老爷 |
杨宪益 |
Your Honour, the master, his Lordship, Lord..., sir..., Mr. ..., Father, my grandfather, The old master, This gentleman, your husband |
霍克斯 |
Sir..., The Master, my Grandpa, Mr. ..., Your Honour, Father, doctor, Lordship, Uncle |
从表1可知，两位译者在词汇选择方面具有较高的相似度，但总体而言杨宪益使用了更丰富的表达方式。两者在词汇的使用频率上也有较大差异，杨宪益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分别为：the master，Your Honour，sir...以及Lordship，而霍克斯使用最多的三个词汇是：Mr. ...，Sir...，The Master以及Father。经过深入分析，笔者认为这与两位译者的文化差异有很大的关系，杨宪益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较深，“the master”意为“大师，主人”，代表了身份地位高的意思，还表示说话者对提及之人的尊敬敬畏之情，传达出了一种秩序井然的家族观念。而作为西方人的霍克斯，思想较为民主自由，对于“老爷”这一称谓语，他使用频率最高的是表示身份平等的“Mr. ...”和“Sir...”，“Mr. ...”意为“used in front of the name of a man when talking politely to him or abouthim. Mr. is a short form of Mister; a title used when speaking to a manwith an official position”，表达了自由平等的观念。
再来观察以下一些具体例句：
(1) 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
Version A: After some thought Lady Wang answered, “You’re right of course, but how are we to keep this from the master?” (Yang’s translation)
Version B: After a long pause Lady Wang replied: “It’s all very well, but will we ever succeed in keeping this from Sir Zheng?” (Hawkes’ translation)
(2) 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
Version A: “You don’t understand, sir,” said Jia Lian. “It’s like this everywhere outside the city.” (Yang’s translation)
Version B: “You don’t seem to realize, Uncle,” said Jia Lian, “that this sort of thing goes on all the time.” (Hawkes’ translation)
(3) “把老爷都气坏了！”
Version A: “The master is furious!” (Yang’s translation)
Version B: “Sir Zheng’s in a fuming rage!” (Hawkes’ translation)
(4) “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话回去。”
Version A: “…then when the master comes back you can report to him that these were her instructions.” (Yang’s translation)
Version B: “When Sir Zheng comes in, all you need do is repeat Her Ladyship’s instructions.” (Hawkes’ translation)
例句(1)中的“老爷”指的是“贾政”，但在此处王夫人并不是直接和“贾政”对话，而是与王熙凤的对话，杨宪益将“老爷”译为“the master”，指明了“老爷”的身份，也表达出了贾政地位很高的含义。霍克斯将其译为“Sir Zheng”也指明了身份，但缺少了原文中讲究地位等级高低的文化内涵。在我国传统观念中，不应该直呼长辈的名字，这种处理方式有些违背书中故事背景的封建礼数。
例句(2)中的“老爷”也是“贾政”，贾琏是贾政的侄子，杨宪益将其译为“sir”也表达了一定的尊敬之意，而霍克斯直接将两人的身份摆出，译为“uncle”，则注重强调叔侄之间的亲密关系。
例句(3)是贾琏与侄子贾芹的对话，例句(4)是贾琏与赖大的对话内容，杨宪益译为“the master”，意为“大师，主人”，代表了身份地位高的意思，还表示说话者对提及之人的尊敬敬畏之情，传达出了一种秩序井然的家族观念。而霍克斯的版本“Sir Zheng”则体现出人与人之间地位的平等。
综上，笔者认为这两种译文均呈现出较高的准确性与恰当性。杨译在保持原文精髓的同时，完美契合了目标语言的表达习惯，堪称译文佳作。而霍译则更侧重于展现英语的独特韵味，突显了人物间人格地位的平等和自由。然而，鉴于《红楼梦》的故事背景是中国封建宗法社会，霍译在某些文化细节的处理方面略有不足，但并不影响译文的整体效果与价值。
3.1.2. 对“太太”一词的分析
“太太”这一称谓语在《红楼梦》中一共出现948次，在两译本的翻译对应情况如表2：
Table 2. Translation of “太太” by Yang Xianyi and Hawkes
表2. 杨译本与霍克斯译本对于“太太”的翻译
太太 |
杨宪益 |
Your Ladyship, Her Ladyship, our mistress, madam, Lady..., my lady, Lady Dowage, Mother, Aunt |
霍克斯 |
Your Ladyship, ladies, Aunt, Mother, madam, Her Ladyship, Lady..., Mrs..., the mistress |
由表2可见，两位译者在词汇选择上的相似度极高，且各用法频率相近。然而，深入分析发现，由于称呼者身份的不同，“太太”一词的含义也随之变化，以下是一些具体的例子：
(5) 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
Version A: “Please come in, madam!” called Jingui. (Yang’s translation)
Version B: “Do please come in and sit down, Mother,” said Jin-gui. (Hawkes’ translation)
(6) “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
Version A: “What do you think of this, madam?” (Yang’s translation)
Version B: “Does that make sense to you, Aunt?” (Hawkes’ translation)
(7) 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象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里呢。”
Version A: “But Pinger told me the mistress had given orders that no girl looking like Qingwen was to work in Baoyu’s place.” (Yang’s translation)
Version B: “But Patience told me it was Lady Wang’s policy not to take on any more pretty maids like Skybright for Bao-yu.” (Hawkes’ translation)
(8) 平儿迎上来说：“太太先别哭。”
Version A: “Don’t cry, madam,” said Pinger, stepping forward to greet her. (Yang’s translation)
Version B: Patience came up to her: “Please, Your Ladyship, don’t cry!” (Hawkes’ translation)
(9) 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瞧瞧，我就吃药。”
Version A: “If you’re worried, madam, you can send for a doctor and I’ll take some medicine,” he answered. (Yang’s translation)
Version B: “If you’re still worried, Mother,” said Bao-yu, “then by all means send for a doctor and I’ll take some medicine.” (Hawkes’ translation)
例句(5)是金桂和薛姨妈的对话，金桂是薛姨妈的儿媳，因此此处的“太太”，无论是杨宪益的版本的“madam”还是霍克斯的“mother”，都是准确的。
例句(6)是宝玉不小心把玉弄丢了之后王熙凤对王夫人说的话，此处的太太指的是“王夫人”，杨宪益将其译文“madam”也符合当时的语境，而霍克斯将其译为“aunt”，因为王夫人是王熙凤的姑姑，在王熙凤嫁到了贾府之后，王夫人则成为了王熙凤的婶婶，所以此处也并无不妥之处。
例句(7)是王熙凤转述平儿的话，“太太”指的是“王夫人”，杨宪益将其译为“the mistress”，确实符合“王夫人”作为女主人的的身份，霍克斯将其译为“Lady Wang”，而王熙凤与王夫人是姑侄关系，此处这样翻译也比较恰当。
例句(8)是平儿对王熙凤表达安慰时说的话，杨宪益翻译为“madam”，可以拉进平儿与王熙凤的身份距离，而霍克斯的版本翻译为“Your Ladyship”，这个称呼表示了平儿作为侍女对主人的尊敬之情，所以笔者认为这两种译法各有长处。
例句(9)是宝玉与自己的母亲王夫人的对话，在杨宪益的版本中，宝玉即使是与自己的母亲对话，他也会尊敬地将其称为“madam”，表示封建礼数的秩序。而在霍克斯看来，子女在与自己的母亲对话时，两人处于平等的关系，可以抛开礼数的偏见，称其为“mother”。
从以上五个句子，笔者认为，虽然两种译本在“太太”的翻译上有较高的相似度，但是在针对具体例句时，译者除了考虑人物关系，还应考虑当时的说话情景，例如宝玉在有外人的时候，用“madam”称呼自己的母亲应该是较为准确的。当然，这也与翻译者所接受的思想理念有很大的关系，霍克斯在某些情景中，也表达出了极大的尊敬之情。
3.2. 产生差异的原因分析
经过上述例子的比较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杨宪益的翻译主要倾向于采用异化策略，而霍克斯的翻译则没有严格遵循归化原则，并在英语中引入了独特的准亲属关系术语。这种差异源于两位译者对各自文化背景的理解和尊重。
中国作为一个典型的农业国家，人际关系深受价值观主导，形成了基于亲属关系的等级制度。血缘关系成为连接社会成员的重要纽带，几乎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可以视为家庭关系的延伸。然而，在西方文化中，人们更倾向于坦诚而随意的交往方式。他们避免使用过于正式的头衔和敬称，并且在交流中不太强调礼仪的繁琐。
因此，在将汉语的称谓语翻译成英语时，如果直接采用一一对应的翻译方式，很难实现人际功能的对等交流，也无法让两种文化的读者获得相似的阅读感受。为了最大限度地实现人际功能的交流，译者在翻译称谓语时应该充分考虑上下文，并结合两国的相关文化背景进行灵活处理，以更准确地传达原文的意图和情感。
4. 两译本使用的翻译策略
通过实例分析，不难发现，为了达到更好的翻译效果，杨宪益和霍克斯都巧妙运用了功能对等原则，使得译文更富有灵动性，避免了过于僵化的表达。杨宪益的翻译紧密贴合了原著中复杂多样的人物称谓，成功传达了在中国父权社会和礼仪制度下独特的称谓体系，这对于推广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和悠久历史起到了积极作用。
相较之下，霍克斯的翻译则更加侧重于帮助西方读者在其自身文化背景下理解《红楼梦》。为此，他倾向于采用更贴近西方表达习惯的词汇，使得译文更容易为西方读者所理解和接受。
在对比两者的翻译策略时，笔者发现杨宪益在翻译称谓词时更习惯于采用异化策略，倾向于使用那些能够凸显中国文化独特魅力的词汇。而霍克斯则更多地运用了归化翻译策略，在处理《红楼梦》的称谓翻译时，考虑到了西方读者的文化背景和阅读习惯，以便让不太熟悉中国文化的读者也能更好地理解和欣赏这部文学巨著。
5. 结语
在文化人类学和语言学的研究中，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称谓系统始终是一个备受瞩目的议题。近年来，随着翻译领域对文化因素的深入探讨，一些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词汇，特别是对于称谓语的不同英译，已经引起了广泛关注。在《红楼梦》这一经典文学作品的翻译中，称谓语的翻译更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任务。笔者发现，实现称谓语在两种语言中的对等翻译并非易事。因此，在进行翻译时，译者需深入认识并尊重文化多样性，采纳适宜的翻译手段，以保障翻译作品能够精确地表达出原文的文化意义和角色间的相互关系。特别是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称谓语的转换，重要的是深入掌握原作中职务和头衔所象征的责任与地位，以及尊称和谦称的惯用法。当目标语言中存在与原文称谓语直接对应且不会产生歧义的词汇时，可以采取直译的方法。若直译可能导致理解上的偏差或不适应目标语言的使用习惯，则应采取意译的翻译方法，选取在目标文化中被赋予相似尊敬程度的称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