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代汉语中有两个“有点儿”：一种是作为动词性短语，后面可以加名词做宾语，例如“有点儿意思”、“有点儿乐趣”；另一种是副词性的，后面可以修饰动词或形容词，例如“有点儿长”、“有点儿短”。我们不难发现，作为副词的“有点儿”修饰中性形容词时，也有一种贬义的倾向，表示与说话人的预期不符。请看下面例子：
(1) 有点儿坏 有点儿乱 有点儿差
(2) 有点儿高 有点儿矮 有点儿多
(3) 有点儿好 有点儿帅 有点儿棒
副词“有点儿”修饰形容词时，形式上只表示轻微的量。例(1)一组是表示贬义的形容词，可能受说话人交际和委婉策略的影响，我们总是尽可能的把诸如此类的批评往小了说。例(3)是一组不含感情色彩的中性形容词，进入“有点儿 + A”的格式之后仍然表示不满意，这也符合朱庆祥(2022)研究中句式“有点儿X”具有的贬义倾向[1]。第三组“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是语言使用中的创新，近年来成为网络中流行一时的表达方式。这类格式补充了汉语中微量褒义表达的缺失，同时也显得语气亲昵可爱。
以往研究中，张邱林(2006)率先指出，孤立地看“有点儿A”是贬义句法格式，但在一定的句子环境中受入句规约的作用，褒义的“有点儿A”合理且可以解释[2]。赵丹(2022)认为“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的用法已经不受特定反预期、非常态语境的限制，可以独立表达[3]；同时从元语言和主观化的角度分析了“有点儿”开始修饰褒义形容词的可能原因。乔冠颖(2017)通过问卷调查的方式发现“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用法偏向于年轻化人群，运用于非正式语体，表达反常、亲昵或调侃的色彩，同时对能进入格式的褒义形容词进行了分类[4]。
我们要解决以下问题：
1) “有点儿”搭配褒义形容词时已经不再受限于表示贬义，那么这种格式在“程度副词 + 褒义形容词”的系统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是否受新用法的影响而有所改变？
2) 语言的使用变化总是要经历一个过程，在“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成为“新潮”之前它表示什么意思？
3) 距离乔冠颖(2017)的研究已经过去六年，“有点儿”后面所能进入的褒义形容词仍然属于某一种特定类型还是有所扩大？
2. “有点儿”在“程度副词 + 褒义词”系统中
程度副词天然带有人的主观性倾向，毕竟大部分程度副词例如“很”、“非常”等等并没有一个量化的清晰界限，只有一个大致的范围。其间的选用，也往往比较自由。王力按照程度副词是否有明确的比较对象将副词分为了相对程度副词和绝对程度副词[5]。其后，马真、张谊生等学者将程度副词按照程度义大小的不同进行了再分类。根据王佳赫(2022)的研究，绝对程度副词系统可以根据量级划分为以下六组[6] (见表1)：
Table 1. Scale of absolute degree adverbs
表1. 绝对程度副词量级表
太系 |
过于系 |
非常系 |
极系 |
很系 |
有点系 |
太 |
过于 |
非常、十分 |
极 |
很、挺、怪 |
有点 |
真、老 |
过分 |
相当、特别 |
极为 |
蛮 |
有些 |
好、多 |
|
|
极其 |
|
|
请看下面一组例子：
(4) 太好 非常好 极好 很好 有点儿好
(5) 太棒 非常棒 极棒 很棒 有点儿棒
(6) 太幽默 非常幽默 极幽默 很幽默 有点儿幽默
(7) 太潮 非常潮 极潮 很潮 有点儿潮
邵炳军以能否受程度副词修饰为标准，将形容词分为“程度形容词”和“非程度形容词”两类(1999) [7]。程度形容词本身包含的是一个连续的量幅，可以受不同量级的程度副词修饰。例如：大、小、美、丑、马虎、聪明、可爱等。
我们发现，在静态语境中，例(4)、(5)中“有点儿好”、“有点儿棒”和其他四组词语相比较是仍表示微量的，虽然“好”、“棒”是属于表示强烈肯定的词，但在和“有点儿”的搭配中显得不是这么褒义了。例(6)、(7)中的“有点儿幽默”、“有点儿潮”与其他四组相比较也是表示低量的，有褒义的评价意味在里面，搭配也十分自然。两组搭配的差异可以从形容词本身的不同上得到解释：“优秀”、“好”、“棒”、“出色”这一类形容词蕴含着说话者对一个人主观上的高度综合评价，各方面都很使人满意；而“幽默”、“风趣”、“潮”、“浪漫”则是对一个人某方面特点较为肯定的评价，特点的程度本身就可高可低。一个人可以很幽默，也可以有点儿幽默。毕竟每个人都不是各项特点叠满的“全能怪”，而是有着各种特点鲜明程度不同的“调色盘”。
“有点儿”的量级并没有因为和褒义词组合这种新兴表达而有所改变。但在一定情况下，“有点儿”的量级可以变得模糊甚至为语境或语气的意义所改变。例如：
(8) 数代科学家的努力，这片承载“希望”的麦田有点儿不一样！(中国新闻网)
例(8)是一篇新闻报道的标题，这片经过技术改进的麦田仅仅只是有一些改变吗？通过文章我们了解到，这块杂交小麦如果推广，“我国每年可新增小麦200亿斤，相当于解决了5000万人的口粮”。这里的“有点儿”是对“不一样”的高量级修饰。其实，就像现代汉语中出现了很多极性量的程度表达，例如“离谱”、“破防”、“离大谱”、“破大防”，这种用本身低量级的词语去表达高量度也是一种语言使用的创新，还蕴含着一丝幽默感。
3. “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的历时变化
CCL语料库(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有点儿”和褒义形容词的搭配较早出现是在小说《清朝秘史》中：
(9) 只袁蛮子口出大言，想来总有点儿能干，咱们不去，恐怕他倒要杀来。(《清朝秘史》)
前文中太宗说“袁崇焕是当世英雄”，佩服他的才能，本应使用高量级程度副词例如“非常能干”、“很能干”来表示对他的肯定；但因袁崇焕“口出大言”，太宗对他也有些忌惮，所以使用了表示低量级的“有点儿”，当然也不是对他的肯定了。
对CCL语料库中现代汉语内的“有点儿 + 褒义词”进行考察，排除形容词后面的名词省略、褒义词是形容词兼名词的情况，仅剩下16例，且大部分是有条件的搭配。条件分下面几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即褒义形容词不是单独出现的，可能是和另外分句中的贬义词形成对举格式，如例(10)的“幽默”和“残酷”；也可能是格式的并列如例(11)的“有点儿……有点儿……”；或者形容词的并列如例(12)的“有点儿机智聪明”。
(10) 当强大的电流通过根根银线传到大山外的千家万户时，而这一年的春节，天生桥一级电站工地正赶上停电，战士们只好点着蜡烛过年———建电站的人用不上自己发的电，这故事似乎有点儿幽默，也有点儿残酷。(1996年人民日报)
(11) 有时候她臆想出种种形象假设那就是她的父亲；有时候她忽然觉得她的父亲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亲：有点儿清高有点儿优雅，有点儿厚道又有点儿平和。(铁凝《大浴女》)
(12) “你可以冒充勤杂工。”她心里想，你有点儿机智聪明。(《鹈鹕案卷》)
第二种情况是“有点儿”的前面会有其它副词，例如“简直”、“很”、“真”、“甚至”等，它们的修饰帮助“有点儿”表示强调。
(13) 阿妹今天成了主客，她的穿着简直有点儿显赫！不过，这些衣裳都不是她自己的，她现在成了费亭美的服装模特儿了。(陆文夫《人之窝》)
(14) 我所经历的江南内地，都有这种可爱的空气；这真有点儿古色古香。(俞平伯《文学》)
(15) 风篷极大，直拉到杆顶，有许多竹头横撑着，吃了风，巍然地推进，很有点儿气派。(叶圣陶《太白》)
(16)他容光焕发，甚至还有点儿好看，本来看上去就不像满四十五岁的样子。乌黑的络腮胡子像两个肉饼，遮 住他的双颊，很讨人喜欢，密密地汇集在刮得发亮的下巴两边，显得十分漂亮。(《罪与罚》)
最有意思的是第16个例子，前面说“有点儿好看”，后面开始称赞卢任先生“显得十分漂亮”。文章中用大量篇幅描述了卢任打扮得有多么精致且不同以往，“甚至”也有出人意料的意味。“有点儿”和单个褒义词搭配表示褒义很少，但仍然非常值得分析：
(17) 据说德彪西经常无主题什么的。尽管有时我也迷恋柴可夫斯基谁谁谁的，可我不喜欢一件乐器的单调声音，除了小号。小号也单调，但是它总是热热闹闹的，那感觉就是有点儿棒，出来进去的。(徐星《无主题变奏》)
例(17)中作者不喜欢单调乐器的声音，却觉得听小号的感觉“有点儿棒”，“有点儿”仍然是一种主观低量表达，但“棒”却表示了作者内心的肯定和夸赞，还含有一些调侃和幽默。几乎全文都是以这种近似调侃的说法坦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感觉。作者徐星是北京人，1985年出版了这本书。其实在北京话口语中经常出现“有点儿那个”、“有点儿什么”之类的表达，有学者研究“有点儿 + 褒义词”的新兴表达是受南方方言扩散的结果，其实也可以对北京话口语进行调查，可能也会有新的发现。由于掌握材料不足，没能够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只好先作设想。
(18) 他要用画行侠义之举，赞成不赞成，都得承认他是有点儿不一般。(市场报1994年)
上下文往往会提供更多的信息，我们对语境的把握也会更加准确。例(18)的上文中作者提出，这位画侠“不同凡响”，“有点儿不一般”的说法是对赞成和不赞成的人看法的中和，总体上还是偏向肯定和褒义的。
4. 近五年“有点儿 + 褒义词”的语料分析
微博平台，是当代更多人了解社会实时咨询和直接参与话题讨论的重要媒介，许多新兴语言由此产生并广泛传播，进入到人们的日常使用中。为了获得新鲜的语料，我们分别检索了自2018年到2023年六年间关于“有点儿 + 形容词”的微博语料，每一年展示50篇，每篇平均六条，实际共得1800条语料左右。首先是对乔冠颖(2017)总结的褒义形容词分类表格[8] (见表2)进行更新，同时对比形容词的类别有没有扩展。
Table 2. Classification of adjectives in the construction “Yǒudiǎnr + Commendatory Adjective”
表2. “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中形容词的分类表
对象 |
人(有时也指动物) |
事物 |
类型 |
外表/性格 |
心情 |
单字形容词 |
乖、萌、俏、好 |
|
|
非单字形容词 |
可爱、厉害、俏皮、
靠谱、豪迈、美丽 |
美丽、高兴、快乐、
兴奋、亢奋、欣慰 |
丰富、靠谱、超前、发达 |
英文形容词 |
Man、cool |
High |
|
带有形容词性的词语 |
淑女、绅士、过目不忘 |
|
|
下表是笔者根据微博语料对表2的更新：
Table 3. Updated classification table of adjectives in the construction “Yǒudiǎnr + Commendatory Adjective” in recent years
表3. 近年“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中形容词分类表更新
对象 |
人(有时也指动物) |
事物 |
类型 |
外表/性格 |
心情 |
单字形容词 |
帅、甜、绝、奶、酷、嫩 |
好、爽 |
好、牛、赞、绝、棒、火、甜、配 |
非单字形容词 |
可爱、厉害、好看、美丽、性感 |
美丽、高兴、快乐、兴奋、亢奋、欣慰 |
好看、新鲜、好听、
充实、奇妙、厉害、
迷人、万能、美好 |
英文形容词 |
cool |
High |
|
带有形容词性的词语 |
|
|
高大上、出乎意料 |
对比表2、表3我们会发现，首先是“有点儿”后面所能进入的褒义形容词的范围扩大了，说明这个格式并没有被遗弃而是还在继续使用，并且随着社会的发展和需求，新词语(包括网络新词)也在增加。比如形容人外表的单字词不仅有比较笼统、抽象的“美”、“丑”、“帅”等，出现了更加具体的形容词如“甜”、“奶”、“嫩”、“韩”等，它们往往是对人外貌特点更加精细和特征化的分类。修饰心情和事物的单字形容词在增加，出现了意思近似但程度稍高于“好”的“配”、“赞”、“绝”等词语。英文形容词和带有形容词性的词语不怎么使用了，我们现在很少会说这个人“有点儿man”、“有点儿绅士”。这些词曾经非常活跃地出现在网络和日常交际中，但现在也渐渐地被时代和潮流遗忘了。
其次是出现了一些形容词，它们的意义宽泛，不仅可以修饰人的外貌性格，也可以修饰事物。如1：
(19) 今天心情有点儿甜
(20) 咦，图里的姑娘有点儿甜呢
(21) 听了三遍了，这歌有点儿甜，可以入选2021循环播放歌单。
“甜”的意义已经从味觉“扩散”到了人的视觉、听觉以及心理感受。在上面一组例子中，单字形容词“甜”既可以用来表示心情很好，也可以表示人的长相甜美，还可以用来形容歌曲甜美的风格。类似的词语还有厉害、好看、可爱、温柔、酷、绝等，这里不再过多赘述。
上面仅是“有点儿”后面搭配褒义形容词类型的比对和更新，当我们把目光转向格式的共现成分、句类和语体方面，将会有更多的发现。对六年间的语料进行排列时，我们发现，2018年的语料中“有点儿”前后没有副词与之共现；19年至23九月份的语料中出现了很多例“有点儿”和副词连用的情况。这些副词中，有些是表示高量级的程度，用于“有点儿”之后，例如“太”、“过于”；有些是表示强调，位于“有点儿”之前，比如“真的”、“真”；还有些是前后都有，例如：
(22) 小破站的舞美做的是真的有点儿太好了吧！
例(22)中，“真的”、“有点儿”、“太”三者连用，这句话表示了对b站的强烈肯定和夸赞。此时，“有点儿”已经完全失去它本身表示的低量级意义，而仅是作为一种表达出现了。
前面说过，由于微博是实时的社交咨询平台，人们往往可以迅速且直接地参与到各种热点和新闻的讨论中去，所以微博语言往往语句简短，语体色彩偏向口语化，表达亲切真实。同样的，我们发现“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的句子大多是短句，倾向于口头表达，经常使用丰富多彩的语气词或者在句末加感叹号表示感叹语气。例如：
(23) 我天呢小桃子有点儿太帅了！
(24) 我二姨家的秋梨有点儿赞啊。
1以下语料都来自2018~2013微博语料高级检索，随机抽取每年300条。
例(23)使用了语气词“我天呢”，后面用了感叹号，像这样的语气词还有“哇哦”、“诶”、“嚯”等；例(24)形容词后面使用了语气词“啊”，此外还有末尾语气词：“哦”、“呢”、“吧”、“嗷”、“耶”等，两句除了感叹之外也都有出乎意料之感。
5. 余论
1997年5月，农夫山泉的董事长去上海调研，他无意中听到了一位小朋友说的“有点甜”这句话。这是大众最早从媒体处接触到流行语“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属于对事实的如实描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使用“有点儿 + 褒义形容词”，高频率的重复和惯常使用是语法化的必要条件，搭配中“有点儿”的量级意义开始模糊。为了更好的和高程度的褒义词搭配，也是顺应语言使用者赞扬、意外、感叹和求新等诸多要求，发展出了“有点儿 + 高量级程度副词 + 褒义形容词”的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