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马尔库塞将发达工业社会文明中的人们比作受抬举的奴隶。这让我不禁反思，在人工智能时代，技术理性是否已经把我们变为毫无察觉的奴隶。诚然，马尔库塞的技术理性异化理论有其自身的历史背景，但他的思想研究始终具有丰富的理论意义和深刻的实践意义。马尔库塞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其对技术理性的批判受到西方文明中理性观念发展的影响。这不仅有助于拓展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进路，为研究生命的意义提供新的视角，而且他对技术理性的批判视野突出了西方国家在高度工业化时代面临的问题，对这一思想的研究对中国正确处理科学技术与人的解放的关系具有某种指导意义。
2. 马尔库塞技术理性批判思想的主要内容
近代启蒙运动开启了科学精神理性的大门，其对理性思考、实验验证的重视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但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得人们不得不正视科学技术潜藏的毁灭性问题[1]。在马尔库塞看来，发达工业社会中的技术异化日益加剧。技术理性正从解放的、进步的力量日益转变为奴役人、压抑人的力量，其触角正伸向人的内心和社会各个领域。因此，通过研究社会不同领域中的各种异化现象，他试图将技术理性与社会控制联系起来，更全面深入地批判技术理性，并力求找到传统抗争道路的替代方案。
2.1. 技术理性的异化表现
2.1.1. 经济领域内人的自由受控
马尔库塞看到了技术理性助推科技进步带来的极端局面，一端是社会财富大增的生机勃勃，一端却是工人无力摆脱生存斗争的悲惨境遇，这强烈讽刺了技术理性作出的美好承诺。在人们沉迷于经济繁荣的表象时，马尔库塞透过表象进行深度思考，发现了人被奴役的实质性问题：“在大量的商品和服务设施中所进行的自由选择就并不意味着自由，何况个人自发地重复所强加的需要并不说明他的意志自由，而只能证明控制的有效性。”[2] (p. 8)科学技术的进步带来了可供消费者挑选的多种类、多层次、多样化的商品，这种商品挑选的自由并不等于经济自由，反而不利于实现真正的经济自由[3]。这种不利影响通过两种类型的控制发挥作用：第一，经济自由被经济关系控制；第二，人的需要被控制，产生“虚假的需要”。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产资料被资本家占有，劳动者受资本家的支配和监督，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劳动者对经济关系的依附性增强，无法实现经济自由。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盛行的消费主义创造非本质的、不必要的消费需求，也强化了对人经济自由的剥夺。
生产与消费是社会生产过程的重要环节，而技术理性以此来达到对经济领域的统治。马尔库塞发现，在机械化生产过程中，机器的速度决定了工人的劳动速度，工人服从于机器，成为改善生产效率的傀儡。从工人的角度看，他们丧失了自主权，成为机械化和自动化的工场零件被占有和消耗。劳动的获得感与成就感消失殆尽，这种苦役式的劳作越发叫人苦不堪言。失去劳动自由的劳动者把满足技术理性所灌输的“虚假的需要”的消费当作“享受生活”的唯一途径，沉浸在资本编织的美丽梦境之中无法醒来。技术理性把消费变为解决资本盲目扩张导致的产品问题的手段，剔除满足人们真正的生活需要的本来意义，消费被异化了。技术用虚假的需要代替人的而真正的需要，实现了对人更深层次的控制，最终目的是维护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因而要实现经济自由需要采取一种新的方式，而这种新的方式只能是以“否定”、“消极”、“摆脱”现存状态。
2.1.2. 政治领域内对立派别的一体化
“在政治领域内，这种趋势通过对立派别明显的一致或趋同而清楚地显现出来。”[2] (p. 18)马尔库塞认为在技术理性的作用下，技术进步为资本主义社会否定和剥削社会个体推波助澜，产生政治领域和社会制度演变为单一化的压抑后果。这种政治上的一体化首先表现在资产阶级政党内部，虽然这些政党在阶级上不是对立的，但在具体的政治施行上却是对立的。为了应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起对资产阶级政权的冲击，为了防止出现对当前社会的否定状况，这些政党的纲领变得越来越趋于一致。其次，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这两大真正对立阶级的一体化也是技术理性整合的结果。这突出表现为在技术进步的影响下，阶级对立被表面上的地位平等、政治经济自由所代替。虽然工人与老板可以享受同样的娱乐和服务，然而这并不标志着资本家与工人之间阶级差别的消失，这是对失去否定性的人们麻木分享现存制度好处的侧面反映。
技术理性主导下的发达工业社会在政治上日益显现出极权主义的特征，政治权力对社会生活的控制加强，区别于暴力血腥的阶级统治，这种社会擅长用科学技术瓦解阶级斗争[4]。按照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必须联合起来，以暴力革命的方式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成为社会的统治阶级，这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彻底的解放。而马尔库塞笔下的无产阶级的阶级对抗意识被淡化，从社会的否定性力量被同化成了肯定性力量。总之，技术理性则通过整合政治领域的对立面，使得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陷入了沉睡，技术理性同时也强化了人对技术控制的依附。
2.1.3. 文化领域内高层文化的没落
技术理性发挥着意识形态的功能，对思想上层建筑层面的影响突出表现在使思想文化丧失批判性。最显著的就是高层文化逐渐丧失否定性与批判性，沦为巩固政治统治的思想工具。换言之，体现高层文化精神内涵的否定性和超越性因素被技术理性所消灭，缺乏深度思考的通俗化大众化文化主导人们的文化生活[5]。马尔库塞认为高层文化“属于那些信步漫游或驾车出巡的人，属于那些有闲暇和雅兴去苦思、冥想、体验和讲述的人”[2] (p. 52)。这种文化的批判性与否定性力量，是在前技术社会的理想与现实的鸿沟中萌生出的艺术幻想。而技术理性控制下的技术社会将实用性与商业价值看的至高无上，逐渐将高层文化同一化为具有交换价值的文化商品，迫使高层文化与现实保持同一立场。这样看来，科技不仅渗透在人们的物质生活领域，并且在精神文化领域也建造起了统治的高墙。科学技术的异化导致高层文化宝贵本质的丧失，不再独立于现实，以物质文化的新形式存在。当文化成为可随意买卖的商品时，高层文化的精神价值将完全失落。
2.2. 技术理性的困境破解
2.2.1. 寻找新的革命主体
在马尔库塞看来，资本主义统治下丧失自身批判性与否定性的无产阶级，无法成为革命的主力军。革命的动力属于一股新的力量，他们是“大拒绝”革命的参与者与组织者的最佳人选。他们“生存于民主进程之外”[2] (p. 217)，所以并不“分享着用以维护这种制度的需要和满足”[2] (p. 9)，他们的底层生活是对现存统治的有力否定。此外，以学生为代表的青年中产知识阶层也是满足马尔库塞革命条件的新革命力量。从中产阶级中脱离的青年学生也是一种外部力量，他们对现存社会不驯服的态度有效推动其展开激进的政治斗争。
2.2.2. 恢复否定性思维
实际上，技术理性是伴随理性观念发展而出现的新阶段，而“逻辑变为统治逻辑的过程”[2] (p. 107)推动理性观念的发展。在马尔库塞的笔下，用否定性创造未来，意味着从冲破现存社会的遏制，迎来解放的新未来。令人值得反思的是，这种制度是由人们自己创造并实行的，但劳动者却失去了社会的控制权。因而，不论技术如何不断进步，在这种技术理性统治下的工人始终无法迎来自由，被置于永恒为生存而斗争的境地。马尔库塞倡导恢复否定性思维的目的可见一斑，否定性思维能帮助我们揭露、克服现存社会的矛盾，离被遮蔽的未来更进一步。在马尔库塞看来，化解异化困境的突破口在于建立一种包含超越性因素和否定性因素的新理性。
3. 马尔库塞技术理性批判思想的评析
马尔库塞描述了发达工业社会的异化困境，揭露了资本主义为了维护统治不断推动科技发展的内在动机，这具有警示意义。然而，由于所处的时代背景限制，他的思想又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所以我们用辩证地眼光批判性继承马尔库塞的思技术理性批判思想。
3.1. 技术理性批判思想的贡献
马尔库塞独具个人特色的批判理论，离不开马克思批判精神的重要影响。他着眼于技术理性带来的社会异化现象，遵循了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同时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又是多样且有深度的，他将批判拓展到思想文化、语言话语、艺术审美等领域，这是在继承的基础发扬了马克思的批判精神。
马尔库塞针对发达工业社会中的异化现象所提出的总体批判，展现出三大鲜明特征：首要之处在于其深刻的现实关怀。他着重阐明了人类自我意识、社会实践中的感知活动以及艺术审美的重要性，视这些为能够挣脱技术理性束缚、引领革命性变革的强劲动力。同时，马尔库塞也强调了个人所处的社会环境作为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在推动这一变革中的核心作用。其次，他的批判视角深刻触及人类精神层面的解放，主张通过爱欲的解放来构建一个非压抑性的文明形态，这是一条根植于人性本质的探索之路，旨在寻求人类精神的彻底释放。再者，马尔库塞尤为重视价值理性的复兴。他构想了一种新型科学技术，在这种非压抑性的文明框架下，该技术能够全然服务于人类的自由与幸福。他相信，一旦这种新技术工具被普遍掌握，人类社会便能有效挣脱异化的枷锁，迈向更加和谐的发展道路。由此可见，马尔库塞的批判不仅深刻批判了技术理性的局限，而且深切关注人的全面解放，彰显了人本主义的光辉。他对技术资本主义应用的批判性分析，不仅开创了法兰克福学派技术批判理论的新篇章，也为后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建立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6]。
3.2. 技术理性批判思想的局限
3.2.1. 技术的悲观主义倾向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科学技术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是先进生产力的集中体现和主要标志。马尔库塞对技术具有中立性价值的观点全然反对，当他把批判的注意力放在技术上时，却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技术所承载的积极价值。他认为技术不是单纯的进步力量，也是资本主义社会实现对人与社会全面控制的工具。在技术理性的统治之下，尽管人类社会的发展水平提高了，但是一切都被同质化了，朝着单一化的方向发展，社会的多样性与批判性消失殆尽。必须认清的是，技术控制所产生的支配功能只是技术发挥其社会功能的单个维度，并不具备整体性[7]。此外，马尔库塞对技术理性的批判存在主观上的局限性，他的批判未触及资本主义制度本身，这显然是避重就轻了，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批判的深度与全面性。在技术理性统辖的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确表现为被技术操纵，但是问题的根源不在于技术，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阶级看中技术这一具有科学合理性的控制手段，才使技术理性得以发挥意识形态的政治作用。单一技术本身并足以建构起单向度的社会，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其对社会产生积极影响还是消极影响的关键在于运用技术的人。
3.2.2. 革命理论的乌托邦性质
在革命主体上，马尔库塞把希望寄托于那些脱离现存社会制度的“新左派”。马尔库塞认为他们还没有被技术理性控制的社会所影响，是属于还保留着反抗意识的那部分群体。但是他没有看到他们的妥协性与动摇性，他们的反抗行动只是基于暂时的共同利益罢了。总的来说，马尔库塞敏锐洞察到了发达工业社会中技术理性对工人阶级革命意识和力量的弱化，这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一面，但是我们更要看到，他把革命意识暂时沉寂的无产阶级定性为非革命主体是错误的。技术的进步离不开广大工人阶级的实践活动。历史表明，把革命力量与某一社会制度和艺术力量对立起来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例如，1968年近千万工人参与支持的欧洲“五月风暴”运动，大大震撼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阐述了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这一真理。换言之，不能因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暂时的沉寂就否定无产阶级的革命主体地位。马尔库塞提出的“大拒绝”革命呼吁反对现存社会制度的一切，却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避而不谈。这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普遍问题，不能做到彻底的反对资本主义制度，只是理想地想让它变好。总之，他的革命理论有不少理想化和保守化的地方，注定是无法实现的。
4. 对人工智能时代的启示
在马尔库塞看来，科学不但能控制自然，还能为人对人的控制提供概念支撑和工具[8]。虽然马尔库塞把社会和人的异化简单归结于科技进步暴露了其思想的局限，但是他对科技异化的敏锐察觉却给予我们重要启示。
4.1. 辩证看待技术的作用
某种层面而言，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和发展是对技术发展造成单向度的人这一观点的挑战。与马尔库塞时代大不相同，人工智能技术的指数级发展为智能机器取代工人劳动提供便利，相对失业成为社会难题。但失业也存在向好的可能性，工人下岗后通过学习与培训可以选择不同种类的职业，“单向度”的工人概念出现裂痕。与马尔库塞所揭示的单向度形势相反，技术或将为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营造有利环境。人工智能社会更多需要高素质人才，需求倒逼供给，工人的整体素质会不断提高，这是对马尔库塞描绘的片面的人性状态的否定。从人工智能在社会多领域的广泛应用我们可以看出，它对人类的解放还是发挥积极的推动作用。因此，对于当代中国，我们应迎着AI技术的发展浪潮，通过合理的制度安排开辟人工智能的发展空间，警惕资本的逐利本性，使人工智能始终围绕服务社会、造福人类的方向发展。
4.2. 遵循人本主义原则
马尔库塞的技术理性批判思想以人本主义思想为出发点，始终把人的自由和发展作为解放的终极目标。同样，这也适用于现代科技发达的社会。人本主义要求在大力发展人工智能技术的同时关注实现人的价值，满足人的需求。人工智能技术作为一种强大的技术手段，究竟是给人们带来幸福或是灾祸，全在于人自身而不是取决于工具。只有关心人本身，将更多的人文关怀倾注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中，才能促进人工智能技术的健康发展。着眼于技术理性异化问题的现实影响因素，必须处理好企业、政府和公众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公众应该积极了解人工智能技术的相关知识，提升自己的隐私安全意识，理性看待人工智能技术，让人工智能更好服务自身需求。政府机构作为引导人工智能发展方向和应用的关键，在加强技术管理方面上应该积极作为，重视人工智能技术的知识推广，提升技术管理能力。在法律制度层面，应着力完善相关法律制度，加大对人工智能技术的监管力度，促进人工智能技术正向稳定发展。企业应学会因势利导，顺应国家发展规划，关注技术的创新与完善，致力于形成统一的行业发展标准，推动人工智能的可持续健康发展。
4.3. 重塑否定性思维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自我否定的辩证过程，人的自由发展过程也不例外。在《单向度的人》中，马尔库塞揭示了发达工业社会中的人们落入技术理性的陷阱，满足于丰硕的物质财富，从而抛弃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超越的乱象。思想被束缚在精神牢笼中的人们逐渐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发达工业社会中的技术理性削弱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批判向度。伴随着内心否定向度的削弱甚至消失，人们反对现有社会制度的思想和意识也失去了扎根的土壤，技术在资本的逻辑下逐渐演变为统治的逻辑。在人工智能时代这一现象没有消失，人工智能技术作为一种颠覆性的力量彻底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与生存模式。数据是人工智能技术的核心要素之一，被人工智能技术包围的时代催生出了“数据主义”。对数据的盲目崇拜和过度依赖可能使人沦为人工智能技术的附属品，从而忽视人的主体性地位。人若丧失了批判性、否定性思考的能力，其存在的意义也将消失。可以说，重塑人的否定性思维向度也就是重塑人之为人的“存在感”。
综上所述，技术理性批判思想作为马尔库塞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我们如何正确发展和使用科学技术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发达资本主义工业社会，马尔库塞始终站在“以人为中心”的批判立场上，把实现人的自由发展作为最终目标，批判技术对人的本质的压抑。对于科技迅猛发展的人工智能时代，该理论无疑具有现实的借鉴意义。我们在大力发展人工智能技术的同时应兼顾马尔库塞技术理性批判思想中对人的关怀，牢固树立以人为本的科技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