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贾宝墓及出土石灯浅析
贾宝墓是2017年出土于山西省大同市御东新区的墓葬,是一座“长斜坡墓道方形单室四角攒尖顶砖券墓”,由墓道、甬道、墓室组成,是魏晋以来特别是北魏平城时期较为多见的墓葬形制。墓室中出土了许多石灯、石柱础、陶罐、陶俑、漆盘、漆耳杯、漆碗等。据出土石墓志记载,墓主贾宝的身份为凉州武威郡姑臧县民,下葬时间为太和元年(477年)十月十日。贾宝其人,《魏书》无载,但魏晋南北朝时期武威贾氏作为凉州名门望族之一,各分支在政治舞台上均比较活跃[1]。该墓所处的北魏平城时期作为北魏国力的上升期,墓中的陪葬品对我们认识北魏时期的民族融合提供了更加充分的实物资料。
在出土的众多陪葬品中有一件纹饰精美的石灯脱颖而出,引起了学界的注意,山西大学的张海蛟等人就曾对这一石灯的纹样做出分析,认为它是继承了汉代以来已有的装饰传统与平城佛教相结合的产物[2]。石灯通高45.4厘米,石质为砂岩,体量较大,由灯碗、灯柱、底座三部分组成,其上有雕刻出的纹饰,灯碗处是阴线刻的多层莲花瓣,灯柱上部为连续二方的忍冬纹样,中部刻绳纹束住莲花瓣,下部为极具鲜卑特色的乐舞百戏纹样,分布在灯柱的八个侧面上,底座上是以浅浮雕雕刻出的龙纹。整个石灯的纹饰都具有强烈的装饰色彩和宗教内涵,它可以使我们更进一步地认识北魏平城时期的汉化进程。
2. 贾宝墓石灯的形制及纹饰分析
在张海蛟的《北魏平城灯具的考古学研究》中,贾宝墓中的石灯被命名为柱状灯。柱状灯的特征为高30厘米以上,体量较大,不是方便在日常生活中取用的灯型,灯盏皆为深腹,接近于碗形,大部分灯柱做八棱柱状。这种柱式在杨爱国先生的文章里被称为“八角柱”,是把石柱表面刻成等分的八个面,表面平滑或近平,一般上端略细,下端略粗。表面或光平无纹,或刻有画像。它是一种汉代起就从西方流传至中原的建筑构件,在墓葬和石祠堂中都有发现。山东和四川等地也都发现了许多大小、形状不一的八角柱,通过与印度神庙中的石柱进行对比,认为这种石柱构件很有可能是伴随着佛教从印度、希腊传过来的,并且大部分皆与丧葬有关[3]。
北魏已出土的石灯中,柱状灯的比例占据了大多数,灯柱除了多棱柱状外,还有圆柱形。多棱柱的石灯标本有: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马金龙墓出土素面石灯(图1(a))、贾宝墓石灯(图1(b))等,圆柱形灯柱的石灯标本有:北朝艺术博物馆藏莲花座素面石灯(图1(c))、山西大同七里村北魏墓M14出土石灯(图1(d))等。
由图1可看出,所有石灯的底座都呈现出覆盆形与方形的组合形制,这与汉代墓室祠堂中用于建筑的多棱柱构件形制一致。如东汉时期长清孝堂山石祠门中间的八角柱、沂南北寨村画像石墓中的两件形制一样的八角柱都是汉代多角柱的代表。沂南北寨村画像石墓中的两件形制一样的八角柱一个素面无纹,一个在八个棱上都雕饰有龙凤图像。其柱础和北魏石灯的灯座所呈现出来的上圆下方形制是一致的,从其形制和装饰纹样中都可以看出汉代建筑构件对北魏石灯的影响。
Figure 1. Analysis of the shape of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stone lamp
图1. 北魏石灯造型分析
2.1. 莲花纹与忍冬纹
莲花,又名芙蓉,菡萏。其作为装饰纹样最早可追溯到周代,西周晚期的青铜器“梁其壶”就装饰有莲花纹,可见莲花纹是中国出现较早的装饰纹样之一[4]。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受到统治者的大力推行,传说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诞生时便是踩在莲花之上,因此,莲花作为佛教八宝之一,使得莲花纹除了装饰之外又有了更深层次的宗教含义。《魏书》中也记载魏明帝在佛图故处,凿为濛汜池,种芙蓉于中。
目前已收集到的资料中,北魏石灯上刻有莲花纹的石灯共计5盏,分别是贾宝墓柱状灯、御昌佳园北魏墓石灯、北朝艺术研究院藏品图录中的八棱束莲纹高柄石灯、大同博物馆藏莲花纹底座石灯及力士鸟猴纹石灯(图2),它们的莲花纹形态也各有不同,有单层单片莲花瓣、单层双片莲花瓣、双层单片莲花瓣、双层双片莲花瓣四种不同的形态。
Figure 2. Analysis of the pattern of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stone lamp
图2. 北魏石灯纹样分析
贾宝墓石灯上的莲瓣纹为双层双片莲花瓣,莲花瓣上用阴线刻表现出花瓣的纹理,左右整齐对称展开,第一层为一整片尖头的莲瓣包裹着两片圆形莲瓣,外层的莲瓣由尖向下面的圆腹过度,线条优美流畅,第二层为每两片大的莲瓣后面只露出尖角的莲瓣,露头藏身,风格写实,总体纹样呈二方连续式。
2.2. 忍冬纹
“忍冬”,又称“金银花”,也有“生命之树”、“棕树叶”等多种说法,作为一种装饰纹样,历来很多学者做过关于其意义的研究。这一纹饰在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在不同的地域传播的过程中,意义也逐渐由单一走向多元。但总归认定其为从印度传来的植物纹样。与“生命力”、“净土”、“厌火”等内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蕴藏了一定的宗教含义。
贾宝墓石灯上的忍冬纹为二方连续桃形骨架连环忍冬纹[5],其在对宗教的表现力上虽然弱于莲花纹,但北朝的艺术中多将二者结合在一起,不仅是贾宝墓的石灯,御昌佳园北魏墓石灯、八棱束莲纹高柄石灯上都是在灯碗装饰莲花纹的基础上,又在灯座上加了忍冬纹的装饰。
2.3. 乐舞百戏纹
石灯灯柱上的乐舞图像中舞者头戴胡帽,身着民族特征鲜明的衣袖紧窄、腰束革带、下着裤装、脚蹬革靴的鲜卑服饰,即“上衣下裤”的服饰。这种对胡人的表现方式在云冈石窟的开凿中有直接的表现,石窟中的佛像既有拓跋鲜卑式,又有西方样式,这一形式被称为“平城模式”,又叫做“胡貌梵像”,是鲜卑民族和西域佛教相融合的产物。
虽然乐舞百戏本是佛教仪式中重要的节目,也是北魏时期表现在艺术作品上,特别是云冈石窟的雕塑上,多以身姿轻盈的飞天的形象呈现,她们飞舞在半空中,手持各式的乐器在弹奏,身后有长长的水袖翻飞,呈现窈窕的姿态。但贾宝墓石灯的八个面上所刻画的形象身后既没有飞舞的水袖,也没有飞天的样态,而是八个在进行杂耍的鲜卑人形象。可以看出这一纹饰至少在这一石灯上已经失去了完全的宗教内涵。同时,甘肃庄浪县境内出土的北魏石塔上,左侧第4层龛内雕释迦牟尼涅槃像及弟子举哀图,龛外下方雕乐舞图。画面两侧各一单膝跪地的乐师在持号角吹奏,中间一舞伎,身挂若干大型串铃,手舞足蹈,舞姿颇有少数民族的雄健豪放。由此可见北魏时期对宗教内容的表现形式上已开始出现民间的艺术因素,这也是北魏时期宗教世俗化的表现。
2.4. 束莲纹
束莲纹是指用绳纹将莲花瓣从中间束住,上下两边的莲花瓣呈对称状的装饰纹样。束莲纹早期是由一个叫做束帛纹的纹饰演变过来的。束帛纹的原型是一种佛教坐具,叫做“束帛座”,文献中多记载其名为“筌蹄”,冉万里将其称为“束帛藤座”,他提出,据现有的图像资料,束帛座起源于印度,经历了佛教从印度向东发展的过程,这种坐具也随之流传到了东方。早期的印度束帛座主要功能是置物,发展到健陀罗地区的束帛座开始有了更加广泛的坐具的功能,并且可以从侧面清晰地看到藤曼交叉缠绕的纹理。造型上分为(长)方形与圆形两种,并且会在束帛座的下端装饰莲花纹,云冈石窟的石雕上束帛座则开始大量出现,座椅侧面用阴线刻雕出线条代表布帛的褶皱,藤条的纹理已消失不见。这一形式在洛阳、长安等地区都有所发现,已经形成了一种“云冈石窟束帛座粉本”。坐在束帛座上的形象主要有呈半跏趺坐沉思状的菩萨,也有少量的供养人像,同时还有一些束帛座被用来作为菩萨站立的平台,以及用来直撑龛柱的装饰部件。北魏中期之后,束帛座的侧面开始出现莲瓣纹的装饰,用来代替早期石窟中竖向阴线刻的布帛褶皱,从束腰处开始上下呈现对称状,上部分依旧是条形略向外鼓出的帛布,下半部分则用向外张开的莲花瓣,如云冈石窟第12窟东壁的供养僧侣及供养菩萨像所坐的束帛座即是如此。
从纹饰的造型上看,贾宝墓石灯上的束莲纹中间以绳纹收束,绳纹上下都用呈现出向外张开姿态的莲花瓣装饰,并且是完美的对称状,由此可看出它直接受到的是北魏中期“云冈石窟束帛座粉本”的影响又有所发展的,并且与石灯灯碗处的莲花造型遥相呼应,其中所反映出来的莲花纹与忍冬纹的组合,更是北魏时期装饰纹饰组合的代表。也反映出来北魏时期雕刻工匠卓越的艺术技巧。
3. 贾宝墓石灯功能试述
贾宝墓石灯位于棺床的南侧,石碑的正前方,与石碑形成一个整体,正对甬道处,这也是晋代以来常用来放置墓铭砖的位置。因此该石灯有着明显的祭祀意味,与“灯台”有着类似的作用。《史记·始皇本纪》中早有记载:“始皇初即位,……,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可知秦朝时就已有用蜡烛随葬的习俗,以人鱼膏作成蜡烛,估计能够燃烧很久不会熄灭,也会保证帝王的灵魂永远可以感受到光明,甚至可以长存于世间。其意义在之后的《大汉原陵秘葬经·辨掩闭骨殖篇》又有新增:“凡墓堂内安长生灯者,主子孙聪明安定,主子孙不患也。”[6]表明这一盏石灯并不是单纯地是死者对死后娱乐生活的精神寄托,而是为通往阴间的人们照明的长明灯。
石灯上莲花、忍冬纹的本意都被赋予了宗教的因素,特别是忍冬纹本就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纹样,与佛教的传入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与当时的统治阶级对佛教的高度重视有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因此无论是北魏的灯具还是云冈石窟的佛教造像上,都刻有大量的莲花纹及忍冬纹等装饰纹样。同时,佛教本身又有“燃灯”之俗,在《佛为首迦长者说业报差别经》中有所述及:“若有众生,奉施灯明,得十种功德。”[7]咸阳底张村十六国墓出土了一件陶连枝灯,其上贴塑8尊佛像,每尊坐佛像对应一个灯盏,不难看出其“燃灯供养”的内涵[8]。由此可以推出北魏石灯上的纹样也应受到宗教的影响。但纵观这盏石灯上的纹样,特别是主体灯柱下部的乐舞百戏纹却显示出明显的世俗因素,反映出俗世的生活迹象,那么贾宝墓石灯的纹样也有可能只是受到当时社会上主流风尚的影响,是对当时潮流纹样的表现,并非是墓主人本身对宗教的信仰。
4. 结论
综上所述,这盏石灯不仅从形制上体现出北魏时期文化上对中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在纹饰上也呈现出西域文化与中原文化的融合与创新,该石灯的功能应只是“长明之灯”,被用来为墓主人祈福,也许隐含一定的对子孙后世的保佑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