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中国画历来是国人独特的人生境界和审美情趣的观照,其独特的境界、风格、技法、对流动线条的处理,都构成了有节奏的,乃至于象征着宇宙生命的律动。绵延的笔墨,明暗的辉映,点线的交错,背后藏着几千年来漫长的发展史,画家在发展独特的技法的同时逐步形成了独立的空间意识和宇宙观。
空间意识对于我们早已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按照康德的说法,是“直观性上的先验格式,用以罗列万象,整顿乾坤”[1]。宗白华先生也早在《美学散步》中就将中国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同西方化的空间意识进行对比,进而上溯到中西方大异其趣的宇宙观[2]。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偏向于将宇宙理解为一种变化的过程,这种变化的宇宙观由复杂的多重维度所构成,它关系到人们如何获得生命意义,如何同社会自然产生联结。而作为哲学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宇宙意识深刻影响着艺术的审美发展进程,在形式和表达等诸多的层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进而成为我们理解这个时期美学、绘画的根本依据。
同时值得一提,这种独特的空间意识,同近年大热“元宇宙”概念同样存在着内在的天然联结,元宇宙所代表的是数字时代的宇宙观,不止步于探讨“人之于宇宙”的现实问题,同时指向着关乎人类未来发展图景相关的终极问题的讨论。
2. 虚实结合的空间建构意识
谈及中国画最为鲜明特色就是其不同于西方透视画法的散点透视所创造的诗意的艺术空间。如果说几何学透视法是一种以牛顿光学原理来将物体作为客体进行把握的绘画,那么,散点透视是就是通过移动视线把各个位于不同立足点所看到的事物组织到同一个画面上来,这使得画面往往不会受到视域的限制,从而能够根据需要形成流动的、由高转深、由深转近的节奏化韵律。从光学的角度来说,画家并不是从一个单一固定的视角聚焦于透视的中心点,虽无法企及“几欲走进”的乱真效果,却使得浓淡变化的笔墨总是不显张扬。虚与实的关系在画面中往往被处理的复杂多变,这种在虚与实之间来回游走的绘画手法,使得万物的变化总位于两极之间,达到了一种虚实的辩证关系。
中国画这种虚实结合的空间意识,发源于重虚体的宇宙本体论。按照西方实体论的观念,宇宙是由实体的小单元组成1,他们不依赖于任何其他的事物,而虚体反之,虚体是从万物变化的角度去看待宇宙的本体,认为任何存在都不是实在之体,躯体的概念并不是强调世界,是虚妄的,是不真实的,而是更加肯定了无穷空间的可能性,因此,他的许多观念比如道、气、悟都是非实体化的。中国这种对无穷空间的态度,表现在艺术上,自然阻碍了透视法的发展,使得中国的哲学和美学更加注重“虚”的价值。正如《易经》所说“一阴一阳之谓道”。2这是中国人最根本的宇宙观。这种虚与实的关系,在画家的每一笔中得以体现,虚的引入并不是因为匮乏,而是在这种虚实之间,万物的可见性在不可见的虚中获得存在的意义,构成了宇宙构成论的根基,生命意义的源泉。
元宇宙的建构同样包含着虚实结合的思想。元宇宙的概念基于互联网产生,意指与现实世界平行存在的虚拟世界,它存在于虚拟空间,却同时可以映射现实世界[3]。“虚拟”是元宇宙的核心语境,在这个数据内容不断碰撞和膨胀的数字宇宙,在元宇宙中,数字身份主体通过投入注意力和创造力来获取资源,这正是其与普通电脑游戏本质区别所在。如被视为“元宇宙第一股”的大型沙盒游戏平台罗布乐思(Roblox),通过提供简单直观的开发工具和免费课程,用户可以在这个大型虚拟空间里创建和体验他人创造的游戏,也可以在其有趣的世界中进行编码学习,以及与他人在虚拟世界中互动。3
元宇宙是虚拟与现实谱系的创建者,位于一种在被不断建构的过程。空间可以依据本体论的角度划分为客观的物理空间(physical space)和主观的感知空间(perceptual space) [4],物理空间不随个人的意志发生变化,具有一定的客观性;感知空间则更多地根植于想象,这种主观性使得感知的范围得以延展,在元宇宙技术的开发之下的虚拟时空里,人的视觉可以被加强,听觉可以被放大,味觉也可以被植入,大大压缩了虚拟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这标志着“元宇宙”未来发展的高级阶段,实现了“现实世界”与“镜像世界”及“拟像世界”的无缝融合。这一点同中国人的宇宙观不谋而合,人类的兴趣点将越来越多地从实体世界转向数字领域,他们的身体将以虚拟形象的形式在元宇宙中得到无限延伸,在“元宇宙”的背景之下融入中国画一直以来所追求的“虚实共生”的美学境界。
3. 时空同步的空间延展意识
在西方艺术史的语境之下,艺术的时间和空间划分具有严格的界限,绘画是对时间的截断,本质依旧是空间艺术,这种两者之间不可跨越的界限被莱辛和黑格尔等人反复强调,如莱辛在《拉奥孔》中就强调:绘画所用的符号或模仿媒介只能是空间的,必然要抛开时间[5]。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在到爱因斯坦以前,Universe一词在西方就只有空间的含义,而没有时间的含义。这是一种基于“他物”概念形成的有限观,也是隐藏在西方绘画焦点透视背后的宇宙观。
事实上,这种西方时空观点存在的一个显著缺陷,即在不断变化中的世界中,万物是很难被作为一个置于眼前的非时间性的客体来进行把握的。而在中国绘画当中,这种敌对的态度却转换到了另外一种立场:中国艺术中,空间意识成为了一种书法化、音乐化的空间,一种包含着时间意识的空间,在古代中国被指称为空间和时间的统一体。中国人的宇宙概念里,“宇”意指屋宇,而“宙”则由“宇”中出入往来,由此得到时间观念。万物对中国古人来说总是包含一种构成性的时间维度,空间与时间是不能分割的,中国艺术与哲学的重要观念之一的“象”,也常常包含着时间和空间两种维度,因此,中国古代艺术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时间性倾向。而在其所谓的时间性艺术(文学)中,中国古代艺术又往往具有强烈的空间性特征。如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通过同一空间的不同时空,少女和桃花相互映衬再到少女不在桃花依旧开,强烈的反差对比表达出诗人对人世沧桑、物是人非的怅然之情。王维诗歌中空间意识使得他空间表现力卓异,如: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空间在诗歌的行、坐间无限延伸,悠然回旋,和他的山水画相得益彰。在山水画中,花鸟,山水,云石的界限是不明确的,它被把握在活生生的时间里,通过笔墨对气韵的追求内在地暗含着将时间消融于空间的倾向。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采用长卷布局,细腻地展现了浙江富春江畔四季更迭的迷人风光。从清晨到黄昏,从春夏到秋冬,观者的目光随着画卷的逐步展开而推移。4这种浏览、移动、重叠的视点,赋予了画面一种时间的流动性,让人仿佛亲历了季节的更替与时光的流转。这种时间流并不是某一具体的时间阶段,而是抽象地表达某种宇宙运转之道。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宇宙观,它指涉到一整套对于世界的看法,可以运用到对于“元宇宙”的理解当中去。
时空美学是元宇宙世界的底层要素,元宇宙的空间是无限的,主体可以存在于多元宇宙中,且不受现实地理约束;而元宇宙的时间是可回溯的,过去、现在、未来可实现瞬时跨越[4]。这些虚拟影像虽没有实体存在的状态,却能够依托3D建模、实时渲染技术、大数据等一系列技术实现与用户的实时交互,在电影《头号玩家》中,主角进入的数字宇宙“绿洲”就展示了一个可以由用户自由探索,体验和现实不同时间和空间的虚拟世界。在这个虚拟影像构筑的游戏世界中,时间的流动之中,时间的拓展和延伸在感知层面得以显现,时空同步的意识行为共同构筑了元宇宙的时空观,使得时空美学在流动的时间中存有而具有了现实意义。同时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种全新的时空存在形式,现实场景的再构具备“永续性”,同时也具有其特殊的时空延展性质,不仅感觉器官可以感知拓展,时间也同样可以拓展延伸:如在游戏世界中玩家因沉浸顿感时间飞逝,因忘我的沉浸产生时间知觉扭曲,“一眼万年”在元宇宙有了具象体现。元宇宙的技术可控性,使得用户对于空间和时间的感知不断延展,塑造出一个既贴近现实又超越现实界限的新世界。由此元宇宙时空美学无疑成为了一种多尺度美学。总而言之,虚实交融构成了元宇宙的外部形态,而时空重塑则是其内在特性。元宇宙在虚拟与现实相互作用、融合及共生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时空存在方式。
4. 万物互联的空间交融意识
中国诗画历来重视“道”的呈现,作为中国传统的哲学范畴之一,道在中国传统艺术中体现为一种精神性,即一种宇宙精神。桂馥曰:“道,蹈也。路,露也。人所践蹈而有所露见也。”“道”最早出现在金文中,常作动调,表行走、开路之义,后来变为遵引之導。也就是说,道就是道路,也是人在道路上行走的过程,正是通过道路人能够将相隔遥远的地方连接起来,道就是一种使万物得以关联的方式。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5这句话深刻体现了老子的宇宙观,它揭示了宇宙在无尽流动变化中产生的生命感,在这种变化不定的过程,在这种自由地与大千世界相交接中,万象自新。老子以“道”作为宇宙本原,阐释出了“天人合一”的天人关系,这种宇宙观不仅贯穿于哲学思考,还渗透到中国的文学、艺术和审美观念中。因此,中国诗中也常用如“周旋”、“流连”、“反复”等字眼来表达他们对时间和空间的敏锐感知,突显了中国人的空间意识。而这种气化的哲学,同时也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扎住了脚跟,成为了中国艺术重要的内在精神。中国绘画不拘泥于客观的形态,不关心客观的空间,色彩,比例,画面不求逼真,但求写意,流转的笔法突出悠悠无限的深远意境,山石、草木的组合虽各个分明,“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画面所到之处又能产生一种自然的连接,气脉相融,浑然天成。通过自由流动的笔法,中国绘画赋予了画作深远的内涵,使山石、草木等元素在画面中自然相融。这呼应了“万物自新”的哲学观念,似乎在反复强调一种观念:任何物象都是自然宇宙的有机组成成分,世界万物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这是王维诗歌里面传达出的绘画审美经验,正是因为如此,中国绘画才能形成主体与客体,心与物紧密相融的完美境界,展示出一种深邃的艺术之美,反映出中国文化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在中国人的宇宙观里面,气是万物构成的基础,粒子、原子构成万物的西方论述在这里无法让位于气论,这也使得中国古代的宇宙观不太注重对于形式的把握,一切形式都具有暂时性和不定性,同时也拥有了无限拓展的空间。海德格尔对于东方艺术的理解是:“虚白之处并非消极的无”[6],如果将虚白视为一种空间概念,空间的虚白正是一种敞开,它使得万物相连起来[7]。“宇宙”概念本身就在中国文化中具有“包罗万象”的内涵,相对于古希腊的混淆和秩序所表征的有限宇宙观,在古代中国更多的意指时空统一,万物互联的无限宇宙观,显然元宇宙的运作机制更近似于后者。和“形而上”(metaphysical)概念一样,元宇宙也共享“meta”这个源自希腊语的词根,意为“后出”或“超越”。在这里的宇宙观成为了关乎人类存亡大计的“元叙事”和“元问题”,基于越发先进的科学技术,元宇宙拥有要创造一个超越现有互联网的新天地的野心,于是VR/AR、脑机接口、区块链、脑机接口、物联网、量子计算等后起技术满足了人类对于未来全新的展望。元宇宙的终极目标就是打造高互交的联结型社会,不仅限于如《头号玩家》中所描绘的游戏世界,“万物互联”才是发展的终极理念。去中心、交互延伸、映射、连接都将成为关键节点,使得最终呈现为一个在社交、文学、贸易、教育、娱乐、竞技同步发展的平行世界,它超越了物理世界,实现了“身份互通”,自我与他者、身体与意识、以各种方式加以“联结”,形成了一种相互建构的互动关系。即使目前这仅是对元宇宙发展阶段的一种先验性的媒介想象,但开放和包容的发展观念将在介入现有社会空间的同时,不断拓展新型的社会空间。
5. 结语
不论是在中方还是西方的语境之下,艺术的精神和艺术的关系都不能是似是而非的,艺术的精神要求中国绘画必须在构图,技法,形式等方面能够全方位地阐释一种文化的内在关系,中西方不同的空间意识所形成的宇宙观也同他们内部的文化息息相关。西方的哲学讲究时空分离、主客分离,而在中国的哲学里,理想的状态是万物在场,天人合一,由此产生了迥然不同的艺术表达形式。同时也应当留意的是,中国哲学源远流长却一直停留在哲学的理想之中,缺乏实践和可视路径。
如今元宇宙理念的出现和建构,为中国哲学提供了技术实现的有效路径。在这里,宇宙自然中的万物都可以被数据化建构成为数据宇宙,在这里头不乏人的思想、意识、情感、消费、生产的多维重组,他们共同存在于这个由最新技术所构建出来的新型空间,最终实现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的最高理想追求。元宇宙的设想也许会因他的包容性和拓展功能产生混沌和秩序的问题,但是他对价值的重构、意义的格式化、社会的革新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尽管业界对于元宇宙的看法各执一词,也许贩卖“元宇宙”的概念可能只是科技和资本的一场“皮影戏”,但其背后的宇宙观蕴含着深刻的哲思,值得人们给予充分的关注,因为它触及的是关于混沌起源、创世论、末日预言以及永恒生命等宏大哲学与宇宙论议题,将会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思维和文化观念,引领着一个崭新的时代。
另一方面,也应当留意,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和完善,虚拟与现实的边界会变得模糊不清,这就要求人们的生理机制必须适应这种变化。当身体所接受的信号与结果不匹配时,大概率会引发一系列的数字健康问题,具体体现在认知疲劳、记忆力、反应力、注意力的全面衰退等“赛博病”上。这类伴生危机和解决方案仍需同步完善,这关乎人类发展的未来图景,关乎人类存在的终极命题。
NOTES
1https://www.theorychina.org.cn/c/2012-09-20/1267778.shtml
2《易经・系辞上》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阴阳的交替变化是宇宙万物运行和变化的根本规律,是道的体现。在这里,“道”指的是宇宙的本原和运行规律,而阴阳则是这一规律的具体表现。阴阳代表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所有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事物和现象,如天地、日月、昼夜、刚柔等。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和转化,推动了万物的生成和变化。
3https://www.36kr.com/p/1133270187902339
4http://shuhua91.com/news/view/1141-1.html
5这句话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第四十二章。这句话描述了宇宙生成的过程,强调了“道”作为万物的本源,以及阴阳的相互作用如何导致万物的产生,体现了老子对宇宙和生命的深刻理解,强调了万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变化的辩证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