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史湘云是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她是四大家族中史家的千金,是贾母的内侄孙女,性格豁达,开朗豪爽,她让贾府上下充满欢声笑语,诗思敏锐,才情超逸,才华不输宝黛。李清照是北宋成就卓越的女作家,有着“千古第一才女”之称,在文学史上,她的婉约派词作影响深远,被称为婉约派词宗,在文学形象上,她与赵明诚的爱情故事广为流传,她的逸闻逸事为人熟知。
周汝昌曾在《红楼夺目红》提到,曹雪芹有意将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来比湘云,认为湘云受了易安词人的很大影响,并采用索隐派的方法证明,湘云的原型是李煦的孙女辈,本姓李氏,书中的“史鼎”即历史人物李鼎。李煦1是曹寅的妹夫,康熙的亲信,曾担任苏州织造,四迎銮驾,俱蒙宠遇。湘云和李清照同样是少年才女,也有着相似的人生遭遇,笔者窃以为湘云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受到李清照人生经历及诗词的极大借鉴和影响。
2. 潇洒不羁爱自由
纵观史湘云和李清照的一生,同是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到后半生的颠沛流离,二人的处境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二人少年时都活泼开朗,自由自在,行为颇多放荡不羁之处,性格相似。
史湘云是贾府最高统治者、权利核心贾母的亲侄孙女,她出生于金陵史侯家,由于父母早亡,湘云被寄养在叔父家里,叔父管教宽松,叔母也不关心她的日常生活。后来被贾母接到贾家,过了一段长辈关怀爱护、兄妹陪伴的日子,又被接回史家,这种不稳定的居住环境且无固定长辈管理造就了她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豁达性格[1]。李清照是在书香世家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她的父亲李格非不压制李清照的个性,为她创造了一个自由宽松的成长环境,让李清照成为了一个才情兼备、潇洒脱俗的烂漫少女。李清照的词《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2] (p. 2)描绘一幅夕阳西下,醉酒的少女误入荷花丛中,玩累了才归家,惊起群群鸥鹭的画面,表现了少年时期的李清照天真活泼的一面。这一画面让人不禁想起了《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卧芍药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3] (p. 885)。湘云并非如传统的千金小姐一般,恪守传统女礼规矩,醉倒在花丛中,嘴里还说着酒话,这一幕表现了湘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娇憨一面。两个场景,均是少女醉酒,有花映衬,人比花娇的画面;二人都有着天真烂漫的童年,也经历了启蒙教育,成长为才情横溢,自由洒脱的女性。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而史湘云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1] (p. 279),两者对比二人个性跃然纸上,湘云的睡姿是纯情流露,也是外向不羁、开朗豪爽的表现。宝黛二人一起追诉湘云前年的事儿,一个讲的是湘云正月来住,穿了老太太的长大袍子在雪地里玩,雪人一下子栽倒,弄了一身泥水,一个将湘云穿上宝玉的袍子靴子,哄得老太太直叫宝玉快过来看,太太还说:“扮作小子样儿,更好看了”[1] (p. 426)。曹雪芹借宝黛之口写湘云少年趣事,可见在贾家的湘云好动活泼、美丽可爱。少女时期的李清照的词《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2] (p. 1)一个少女,玩秋千时发现心上人来了害羞的往屋里跑,慌乱中头上的金钗都滑落了。偷偷靠在门边回头看,顺手拉过一枝青梅闻着,来掩盖自己的慌乱。一个细微的动作,便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一片少女情怀,既兴奋又羞涩、既欣喜又紧张的忐忑心情。《一剪梅》中: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此情无计可消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2] (p. 20)。描写了少女怀春的形象,直接叙述追求爱情的愿望,女子虽然不能自由恋爱,却有渴望爱情的怀春感情,这是与男子作闺音所不同的,更加细腻更加直观地表达闺怨,女子直接掌握主动权,去追求自己的感情和需求,具有女性主义的进步思想。李清照虽然是封建社会的人物,其思想无法摆脱男权思想的束缚,但她的词作却细腻的记录了封建女性的感情,促进了女性主义的发展。
3. 风流倜傥丈夫气
二人都性格豪爽,向往自由。在后人整理的李清照诗集中,高达二十二首与酒相关的词,“夜来沉醉卸妆迟”“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酒这一意象,贯穿李清照的一生,少女醉酒,误入藕花深处;闺妇醉酒,东篱把酒黄昏后,酒中蕴含相思苦;暮年醉酒,“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酒化成国仇家恨泪。词人多借酒消愁,在李清照的词中不仅仅代表了愁,也代表了她放荡不羁的性格。当父亲李格非在与公公之间的党派争斗处于下势时,李清照在寻求帮助无果后,直接作诗讽刺公公赵挺之,“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丝毫不顾世俗眼光违背纲常伦理。酒在《红楼梦》中多次出现,湘云关于酒的场面描写更是独具特色,“斗酒十千恣欢虐”的湘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醉后口中说酒令:“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宜会亲友”[1] (p. 855)。第四十九回芦雪庵赏雪吟诗,史湘云围着火炉大口大口地烧鹿肉吃。还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1] (p. 668)自豪的宣言“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1] (p. 668)酒和肉在这里已经被湘云附上了自由不羁的独特意义,和贾宝玉一起食生肉,崇尚魏晋风流,追求真名士般不羁的自由[4]。
女性在封建主义社会没有地位,没有入仕的机会,但很多女性是向男权社会靠拢的,她们有一股令人振奋的丈夫气。沈植菌曾在《阁琐谈评》评李清照:“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表现了李清照也想要像男子一样,为国家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她钦佩项羽的悲壮,讽刺南宋当权者不思进取、苟且偷生的无耻行径。她虽不能像男子一样投笔从戎,保家卫国,但她用她的才华征服了文人书生,《词论》提出“别是一家”的词学观念,是她对词学理论的总结,也是写词的标准。《红楼梦》第五十七回中作者借林黛玉之口说史湘云:“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1] (p. 798)可见湘云性格中是带有侠气的。湘云喜扮男装,第四十九回,写湘云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她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1] (p. 665)她不仅自己穿宝玉的衣服,更是让她的丫鬟葵官女扮男装,给她取名叫作韦大英,“英”字正是湘云对英雄气概向往的表现。在红楼梦的第三十二回,湘云规劝宝玉早日读圣贤书入仕途。可见湘云并非只是沉溺于女子的玩乐之中,一方面他希望宝玉学学去应酬事务,承担男子责任,除此之外她希望能够自己能像男子一样,进入仕途发挥才能,但却受到封建礼制的限制。
4. 颠沛流离孤终老
《红楼梦》是一部描写“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女性悲剧,纵然大多数人关注的是宝黛的爱情悲剧,而大观园中众女儿的悲剧结局亦让人叹惋,史湘云的结局与李清照的人生遭际有相似之处。
在《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误入太虚幻境中看到关于湘云结局的诗: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下面有注释:湘江水逝楚云飞,藏湘云二字,并暗用宋玉《高唐赋》中楚怀王梦会巫山神女事,喻夫妻生活的短暂[1] (p. 77)。典故内涵与该判词画面含义相同,由此可见史湘云的命运基调已被构建,丈夫英年早逝,史湘云含恨守寡。关于湘云的婚姻,曹雪芹的定稿前八十回并没有完成,学界有很大争议,其中一种结局是嫁给了卫若兰[5]。卫若兰第一次出现在秦可卿的葬礼之中,身份是“王孙公子”,程高本根据判词续写的结局中,第一百零六回,贾母病重时,史府两个女人来探视,说起姑爷,“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平和……看来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还听说才情学问都好的”。史湘云在与贵族公子卫若兰成婚后,不久卫若兰暴病而亡,湘云立誓守寡,孤独终老。贾家败落之后,家族无法庇佑她的安全,她再不是那个富贵人家的公候小姐,一如她在《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中所联句的“僵卧谁相问,清贫怀箪瓢,煮酒叶难烧。石楼闲睡鹤,”[1] (pp. 672-673)她后来的生活是箪食瓢饮的生活,她却甘之若饴,甘于清贫,为夫守贞。中秋联诗“寒塘渡鹤影”,最后“寒塘渡鹤影”成了史湘云最后命运的定语,指她最后虽然会独守“寒塘”,形单影只。
李清照18岁嫁给赵明诚,经历了一段美满幸福的婚姻生活。二人赌书泼茶,饮酒对诗,赵虽然经常离家,却时常书信往来,这样的生活到了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因病去世,伴随着丧父之痛的还有国破之悲,金兵攻占北宋都城汴京,而南宋政府消极避战,委屈求和。此时的李清照面临着丧夫、家亡、国破的三重悲剧,这和史湘云的丧夫家亡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晚年的李清照写《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国破家亡,形单影只,年迈多病,像小舟一样漂泊,可见她晚年孤独,无限哀愁。
才女形象是作家喜欢书写的形象之一,才女多不幸的悲剧命运令人叹惋。史湘云与李清照都是才女,且命运多舛,二人都经历了丧夫之痛、家世衰落之悲。二人虽为弱女子,纵然现实无限哀愁,但二人并未放弃与命运抗争,而是选择甘于清贫,史湘云选择为亡夫立志守寡,此生不渝;而李清照为亡夫完成愿望,继续整理撰写《金石录》。
5. 信手拈来自成诗
史湘云才华出众,聪明伶俐。秋爽斋白海棠和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意的纸笔录出”[1] (p. 501)。她在菊花诗会上写了三首,咏海棠也是两首,可见她在诗词方面的才华。李清照自幼聪慧颖悟,才华过人,“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王灼《碧鸡漫志》),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说,李清照“善属文,于诗尤工,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
周汝昌在《红楼别样红》中提出,湘云不独工诗,而且词社是她的创立,她的开篇是如梦令,而李易安词集的首篇恰恰就是那咏海棠的名作《如梦令》[3] (p. 76)。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3] (p. 15)昨夜疾风细雨,花儿经历了一场风吹雨打,主人公心中十分想知道园中的海棠是否花瓣零落,令人不忍面对,因此急急地向“卷帘人”询问。一个“试”字,写出了人物心中的担忧,她不愿意春天就这么快的过去。“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这让她出乎意料,虽然她内心渴望海棠依旧,但自己也明白风雨之后必是花朵零落,所以“卷帘人”的回答给了她意外的惊喜。“却”字同时写出了主人公原有的心思和听到回答后的意外之情,表现了词人的惜花之情。应是绿肥红瘦,绿色更绿了,而春天的花儿却枯萎了,春天终将过去。而史湘云的《如梦令》:“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1] (p. 970)在晚春季节,笼帘卷起,眼前一团团绒花漫天飞舞,这哪里是姑娘绣品上的绒线花,而是散发着清香的柳絮飘忽在窗帘间。“鹃啼”,暗指暮春时节。“柳絮”,在此暗喻春光。纤手虽能拈得住柳絮,却难以留住春光,只能使悲啼的杜鹃、北飞的燕子徒然嫉妒,湘云接着笔锋一转,“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一扫闺怨之气,显示出几分须眉的豪爽。明媚的春光你且留住,不要同飘忽的柳絮和翩然的燕子一同飞逝。同为伤春之作,李清照和史湘云并没有像其他诗人一样直接写如何百花凋零、如何悲伤惆怅,而是采用侧面描写,表现惜春惜花之情。二词的词牌名、表现手法、思想感情均相同,不是偶然。
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中,史湘云的《花名签酒令》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另一面诗道“只恐夜深花睡去”[1] (p. 875)。“只恐”句出自宋代大诗人苏东坡《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而李清照也用过“只恐”,“只恐双溪舴艋舟”,而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苏轼的学生,在这种师传渊源之下,李清照受其父李格非的影响。史湘云的《菊影》“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胧”与李清照的“不如随分樽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有酒有菊,借酒借菊花消愁。史湘云《対菊》中,“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这种疏狂之表达,自有一种傲气飞扬,纵然坎坷,又能奈我何,和李清照带着疏狂的风格写下的“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舟去。”“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有异曲同工之妙。除此之外,史湘云的诗词中窗、霜、花、悲秋、泪等意象在李清照的词中也多次出现。
6. 结语
史湘云和李清照都出身世家,经历了良好教育,二人性格开朗活泼,豪放不羁,嗜酒写诗,经历遭遇相近,都经历丧夫之痛,孤独终老,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到后半生的颠沛流离。笔者认为史湘云这一人物的塑造借鉴了李清照及其诗词,李清照是史湘云的原型,但碍于能力有限、存世文献有限,无法提供有力证据。
李清照本人和史湘云的形象并非完全等同的,李清照是现实存在的具体人物,史湘云是曹雪芹创作的虚拟人物,小说创作是用来表达自己对人生、社会、生活等的感受,小说中的人物是经过创作,加工的,现实中的人物可以成为小说的原型,而小说里的人物却不能为前代现实人物提供线索和帮助。而且李清照作为北宋第一才女,其人物形象和传奇经历了上百年的发展已然文学化。而诗歌也是文学创作的一部分,李清照诗词所书写的文学形象,有李清照的影子,也是李清照的再创作,李清照这一人物同样被赋予了文化意义,这与《红楼梦》中的人物形象进行比较并无不妥之处。
《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脂评写道:“余所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曹雪芹拟闺音之作,并且借助诸多小说人物之口对前人诗歌加以评点,对诗歌创作进行说明。曹雪芹熟练掌握古代的诗词理论,继承前人的文化遗产,加以独出心裁的配合和再创造,用前人的诗词韵文中的材料巧妙地点化为书中的情节,使故事本身充满诗的意境,使诗词曲赋既具有文学色彩又与人物性格、故事情节紧密契合。《红楼梦》作为一个描写女儿情的小说,里面涉及大量的女儿口吻的诗词歌赋,这就不得不提及北宋第一女才人李清照,李清照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曹雪芹男子作闺音,却写出符合众女儿的诗词,这就既要有遍览群书的功底,也要对女儿诗词有充分的了解,笔者认为曹雪芹阅读了李清照的诗词,并且在塑造史湘云这一人物形象时借鉴了李清照的诗词。
基金项目
新疆师范大学2024年校级科研项目“中国古代巴里坤诗歌整理与研究”。
NOTES
1字旭东,又字莱崇,号竹村,李士桢长子。顺治十二年(1655年)正月二十九日生,正白旗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