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泰兴市位于江苏省中部，长江下游北岸。泰兴方言属于江淮官话通泰片，处于官话的最南缘，属于江淮官话与吴方言的过渡方言，故而其既有官话的基础，又有吴语的色彩。有关虚词“的”的研究一直是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重点之一。但是对于江淮官话中尤其通泰片中关于“的”的研究却极为少见。
关于“的”的分类研究，学术界一直存在较大分歧，主流学说分为“四分说”“三分说”“二分说”和“同一说”。
其中持“四分说”的黎锦熙和刘公望，其本质上都将“的”分为以下四类：“X的1”即形容词或名词后加上“的”，组成一个形容性的短语。黎锦熙称之为“形容词语尾”，如“活泼的小孩”[1]；刘公望称之为“状态助词”，如“血淋淋的”[2]。“X的2”，即名词、动词、副词结合其他类型的词语加上“的”，构成一个性状形容词的短语，从而可以衔接到名词上来。黎锦熙将这种结构称为“准介词‘的’”，如“突然发生的事情”[1]；刘公望称之为“关系助词的”，如“常有的事”[3]。“X的3”即省略“的”后面的实体词的特殊结构，黎锦熙称之为联结代名词，如“卖花的”[1]，刘公望称其为“的”字短语，如吃的[4]；以及第四种“表确定语态的语气助词的‘的’”[4]。尽管表述有所不同，但大致可分为这四类。
持“三分说”的朱德熙，在《说“的”》一文中，将“的”确认为后附成分，通过“的”与组成成分整体在句子中的语法功能，来确定“的”的类型。他将“的”分为三类：1) 副词性语法单位的后附成分“的1”，如“简直的没一点起色”，只能修饰谓词性成分，不能作主语、宾语、谓语；2) 形容词性语法单位的后附成分“的2”，如“脸红红的”“红红的小手”“冻得红红的”，能修饰谓词性成分、名词性成分；能够做谓语、补语、定语、状语；3) 名词性语法单位的后附成分“的3”，如“昨天的好”“不要昨天的”“昨天的报纸”“这张报纸昨天的”，能够做主语、宾语、定语、谓语，不能做状语、补语；并得出结论，在北京官话中：双音节副词，单音节、双音节、三音节拟声词，部分并立结构，部分双音节形容词后的“的”为“的1”；单音节形容词，词重叠式，双音节形容词重叠式，带后加成分的形容词，四音节拟声词，程度副词后的“的”为“的2”；名词、动词、形容词及部分双音节形容词后的“的”为“的3”[5]。而同样持“三分说”的邢福义将“的”分成：结构助词、准时态助词和语气助词[6]。
持“二分说”的有吕叔湘、丁声树和黄国营。吕叔湘将“的”分为名词动词形容词的修饰词和语气助词两大类[7]；同样持“二分说”的丁声树，将“的”分为词尾和语助词[8]。而黄国营则将“的”分为体词性的“的”和谓词性的“的”两类[9]。
郭锐从转化的角度提出，语法层面的词性和句法层面的词性可以相互转化，他认为“‘的’是饰词标记，它可以把一个谓词性成分或体词性成分转化为饰词性成分，单独做主宾语的‘的’是饰词性成分的零标记转指，即句法层面的名词化”[10]。
尽管前人的研究存在分歧，但也有一定的共识，尤其是在“的”作为语气助词的功能上。除了朱德熙外，其他各家都承认“的”可以作为语气助词，在此基础上，邢福义所提出的准时态助词，即表示“已然”的功能，如“我昨天来的”，同样也是一种表示确定的语气，而表示确定的“的”，和表示已然的“的”，可能有某种细微的分别，但具体的语法功能并没有改变。黎锦熙提出的“特殊介词”和“形容词词尾”在语法功能上并无特别明显的不同，两者都在修饰语和被修饰语之间起介系作用。
本文在吕叔湘“二分说”的理论框架下，结合前人研究成果，根据语法功能的不同，将“的”分为结构助词和语气助词两大类。结构助词起到连接和标记的作用，而语气助词则用于句末增强语气色彩。且前人的研究多以现代汉语为主，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本文以泰兴方言为研究对象，考察其中“的”的出现情况，尝试搭建泰兴方言中“的”的分类框架。
2. 结构助词“的”
泰兴方言中，结构助词“的”共有三种用法，一是用作副词性语法单位的后附成分；二是用作形容词性语法单位的后附成分；三是用作名词性语法单位的后附成分，也就是名词性标记。本文参考朱德熙《说“的”》一文中的分类，将其记为“的1”“的2”“的3”。
2.1. 副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1”
与北京话一样，泰兴方言中也存在一个副词性的语法单位后附成分——[tei] (本文记作的1)。“的1”主要分布在双音节副词、特定的副词重叠式、四音节拟声词、部分双音节形容词之后。例如：
(1) 不早诶说，告我白白的来一趟。
(2) 恁不要咋早，同他好好的说。你不要着急，和他好好说。
(3) 我大胆的猜下子。
(4) 什么杲昃稀里哗啦的响。
(5) 一天到晚就晓得叮呤哐啷的打电脑。一天到晚只知道叮呤哐啷的玩电脑。
(6) 恁老实的说。
(7) 他突然的哭起来了。
在泰兴方言中，只有少数的副词重叠式后可以带“的1”，仅有“白白、好好”。“白”“好”在泰兴方言中作副词时，修饰动词和形容词，如：白来，白说，好说。副词“白、好”重叠后依然只能修饰动词，语法性质没有变化，还属于副词。所以这里的“的”是“的1”。
泰兴方言的双音节形容词情况比较复杂，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既可以带“的1”也可以带“的3”，一类只能带“的3”。我们这里先讨论第一类。这类双音节形容词有“大胆、老实、认真、任性”等，例如：
(8) a. 要任性的学习。要认真学习。
b. 任性的考得好，不任性的考得差。认真的(人)考得好不认真的(人)考得差。
(9) a. 我老实的同恁说。b. 他是老实的。
(10) a. 恁大胆的说，莫得事。b. 大胆的同我上。大胆的(人)和我一起上。
这类双音节形容词可以加上“的”，可以用来修饰动词，变成了副词性，因此这里的“的”是“的1”如(8a) (9a) (10a)。但这类形容词也可以加“的3”，做主语、谓语等，如(8b) (9b) (10b)。
双音节副词后也可以加“的1”，但并不强制使用，在口语中往往会省略。如：
(11) a. 恁各次考试考得特别好。b. 他特别的想恁。他特别想你。
(12) a. 瓦家孩儿非常聪明。b. 恁的作业做得非常的不好。
a组中的副词后面都不带“的”字，相应的副词在b组的句子中都带“的”字。这类副词后是否附加“的”字在语气强度上存在微妙的差异，其中附加“的”字在语气上更为强烈，用以表达更高的程度。然而，其基本的语法功能并没有发生改变，因此这里的“的”属于副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但其在口语中并不强制使用，因为语言的经济原则，在日常中经常会被省略，但依然说明“的1”可以分布在双音节副词后。
与北京话一样，在泰兴方言中，单音节副词后也不带“的”，而是直接修饰动词或形容词。如：不说“很的好，顶的好”，而说“很好，顶好。”
2.2. 形容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2”
与北京话一样，泰兴方言中也存在一个形容词性的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2”。在北京话中的“的2”分布最为广泛，泰兴话中“的2”的分布与北京话类似，能够分布在状态形容词、单音节形容词、程度副词后。
这里的状态形容词包括三类：
1) 有后加成分的形容词，如：辣抽抽的、红彤彤的、黑乎乎的
2) 程度副词 + 单音节形容词，如：透黑的、透湿的
3) 双音节形容词重叠式，如：漂漂亮亮的
泰兴方言中状态形容词出现时后面都要带“的”，一类只能带“的2”，一类既可以带“的2”也可以带“的3”，我们这里先讨论第一类。这类状态形容词在使用中“的”不能省略，不属于独立词，加上“的”后在句中做谓语、状语。例如：
(13) 饭辣抽抽的。
(14) 脸冻得红彤彤的。
(15) 他的手血拉拉的。他的手鲜血直往外流。
(16) 今朝天寒噤噤的。今天天气很冷。
(17) 手冰趁人的。手冰凉冰凉的。
在泰兴话中，几乎没有“状态形容词 + 的 + 名词”的结构，比如：不说“绿油油的菜”，而是说“菜绿油油的”，因此这里“状态形容词 + 的”的结构在使用中只能做谓语和状语。因为其能做谓语，所以不属于“的1”，又因为其可以做状语，所以不属于“的3”，尽管这类形容词不属于独立词，但是加上“的”后，其语法功能与形容词相当，因此我们认为这类状态形容词后的“的”属于“的2”。
由单音节程度副词加单音节形容词加“的”构成“X的”的形式，常在句中作谓语、补语。例如：
(18) 天透黑的。
(19) 衣裳透湿的。
(20) 多穿点衣裳，这边天很冷的。
(21) 他作业写得挺快的。
(22) 恁这次考得挺好的。
和北京话一样，“的2”还可以分布在双音节形容词重叠式后。双音节重叠式在泰兴方言中不能单独出现，也就是说，在泰兴方言中，双音节形容词重叠式一定出现在“的”前面，在句中做谓语、补语。例如：
(23) 衣裳干干净净的。
(24) 洗得干干净净的。
(25) 长得漂漂亮亮的。
(26) 字整整齐齐的。
2.3. 名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3”
与北京话一样，泰兴方言中也存在一个名词性的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3。泰兴方言中的“的3”分布范围较广，可以出现在形容词、名词、动词、人称代词、数量名结构等成分之后构成“X的3”的结构。例如：
(27) 把嘞个长的拿过来。
(28) 不要买旧的，买新的。
(29) 这些小孩，听话的多，不听话的少。
(30) 恁的在各块，我的嘞？你的在这里，我的呢。
(31) 一天的工资莫得嘞。一天的工资没有了。
(32) 烧饭的个趁来咧？做饭的人有没有来。
在泰兴方言中，名词性后附成分的“的”，可以跟在名词、代词等名词性的成分后。这些名词性成分原本可以做主语、谓语、宾语和定语，加上“的3”后，语法功能不变，仍然可以充当这些成分。例如：
(33) a. 不锈钢好。b. 不锈钢的好。
(34) a. 我喜欢他。b. 我喜欢他的。
(35) a. 少用塑料袋子。b. 少用塑料的袋子。
名词性(代词)成分加上“的3”之后，语法功能不变，但语义功能发生了改变。如例(33b)中，“不锈钢的”指的是不锈钢的东西。例(34b)中，“他的”指的是他的东西。也就是说，“的3”使附着的名词性成分的语义发生了转化，语义所指由具体的事物转化成一类泛指的事物。加上“的”以后构成的名词性成分与原来的谓词性成分所指不同，这种名词化称为转指[11]。陆丙甫认为“越是语义上不容易混淆的施受关系，越是不需要形式标记，相反，越是语义上容易引起角色混淆的，越是需要强制性的显性语法形式去明确语法角色，这种情况在人类语言中是普遍存在的”[12]在现代汉语中，不同语义格的提取语法标记一致为“的”，出现在关系化标记语“的”字后的核心名词能够以空语类的形式存在[13]。也就是说核心格后的核心名词可以省略，单独使用。名词(包括代词)作谓语是现代汉语的常见句型，因此作为与名词谓语联系紧密的主格也应当属于显著的核心格，提取这类格位时“X的”后的核心名词可以省略，即“名词(代词) + 的”也可以表转指。例如：木头的不结实，铁的又太重。“X的”则为一种规律的名词化结构，也进一步说明了这里的“的”为名词性后附成分。此外(35b)也可以理解为“我确实喜欢他”，表示一种肯定语气，这种情况我们在第三节中进行具体分析。
再看动词性成分后的“的”，在泰兴方言中，动词和动词性短语原本做谓语、主语，加上“的3”之后除了可以做谓语，还可以做主语、宾语和定语，受数量结构修饰，例如：
(36) a. 我吃，他不吃。b. 我吃的，他不吃。
(37) a. 买够了。b. 买的够了。
(38) a. *把吃收起来。b. 把吃的收起来。
(39) a. *给你我买书。b. 给你我买的书。
和名词性成分一样，主宾语位置上的动词性成分加上“的”之后语义功能也发生了转变，例(36b)和(38b)中“吃的”都指的是“吃的东西。”(38a) (39a)，不加“的”不能做宾语，而加了“的”，语法功能发生改变可以做宾语。作为与及物动词或不及物动词联系最紧密的主格毫无疑问属于显著的核心格，在提取时，“X的”后的核心名词可以省略。与名词性成分加的一样，这里动词性成分加的，这里的“VP的NP”中的“VP的”可以独立指代整个偏正词组，离开中心语使用表转指意义，同时词性上发生了变化，因此这里的“的”属于名词性后附成分。
最后看形容词性成分后的“的”。和北京话一样，泰兴方言中的“的3”也可以分布在单音节形容词之后构成“X的3”的结构，在句子中做主语、谓语、宾语和定语，并且可以受数量结构的修饰。例如：
(40) 各衣裳是好的。(谓语)
(41) 好的东西人人都想要。(定语)
(42) 好的人人都想要。(主语)
(43) 今朝先各样，明朝吃好的。(宾语)
我们将单音节形容词记作R，R是形容词性的，加上“的”后，“R的”是名词性的。因此这里的“的”是名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3”。
上文提到，泰兴方言中的性质形容词分为两类，一类后面可以带“的1”，一类可以带“的3”，第一类我们已经讨论过，这里看第二类。这类性质形容词包括“容易、简单、便宜、好看、洋气”等，加上“的3”之后可以做主语、谓语、宾语、定语，也可以受数量结构修饰，其语法功能与名词性成分相当。例如：
(44) 家具洋气的，一望就是赚大钱喽。
(45) 洋气的莫得命。洋气的不得了。
(46) 穿得洋气的莫得命。穿得很洋气。
(47) 好看的总把人家拿嘞走喽。好看的都被别人拿走了。
(48) 拿几个便宜的。
(49) 便宜的不好吃。
(50) 说个简单的菜我同恁做。
不加“的”这部分词是形容词性的，加上“的”以后是名词性的，因此这里的“的”是“的3”。
泰兴方言中有一部分状态形容词后面加上“的”，构成“X的3”的结构，在句中可以做主语、宾语、定语，语法功能与名词相当。例如：
(51) 热乎的好吃。
(52) 水汲汲的不好走。
(53) 这些太贵了，下次买便宜的。
(54) 我把恁望个好玩的杲昃。
因此，我们认为这部分状态形容词后的“的”为名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3”。
3. 结构助词“的”的分布
以上，我们把泰兴方言中的结构助词“的”分为三种语音形式相同而意义不同的语素，本节将对这三种“的”的分布进行具体举例说明(见表1)。
4. 语气助词“的”
泰兴方言中“的”还有语气助词的用法，一般用于句末。表示对已然发生或确定发生的事情表示确认。例如：
(55) 诶呀，恁来啦，还有两个人要明朝到，我昨朝来的。
(56) 恁不要再这样讲了，我愿意嫁给他，我喜欢他的。
(57) 恁放心去吧，我不会忘记恁的。
(58) 是弟弟把杯子打碎的。
(59) 我明朝会来的。
首先我们要确定这里的“的”是语气词，而不是结构助词。从语义上来看，A我昨朝来的，B我喜欢他的，C我不会忘记恁的，都可以看作是判断句的变式：A'昨朝来的是我，B'喜欢他的是我，C'不会忘记恁的是我。
朱德熙曾经指出“在汉语里，凡是指称形式在前分析形式在后的判断句总是表示分类，分析形式在前指称形式在后的总是表示等同。”[14]如果用A'、B'、C'代替A、B、C放在上面的语境里就使上下文不再连贯，因此我们可以通过原句所在的语境确定它们并不是表示分类或等同。也就是说在(55)~(59)中，“的”为语气词，而不是结构助词。例(56)中，我喜欢他的。的可以省略，则是一种表示确认的意义[15]，是一种对事态的确信强调。
Table 1.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particle “de” in Taixing dialect
表1. 泰兴方言助词“的”的分布
类别 |
举例 |
加上“的”以后的功能 |
“的”的类别 |
双音节副词 |
突然 |
副词性 |
的1 |
单音节副词重叠式 |
白白 |
副词性 |
的1 |
四音节拟声词 |
稀里哗啦 |
副词性 |
的1 |
双音节形容词 |
便宜 |
名词性 |
的3 |
老实 |
名词性/副词性 |
的3/的1 |
有后加成分的形容词 |
辣抽抽 |
形容词性 |
的2 |
双音节形容词重叠式 |
漂漂亮亮 |
形容词性 |
的2 |
程度副词 + 形容词 |
透黑 |
形容词性 |
的2 |
动词 |
烧饭 |
名词性 |
的3 |
名词 |
木头 |
名词性 |
的3 |
人称代词 |
我 |
名词性 |
的3 |
数量名结构 |
一天 |
名词性 |
的3 |
5. 总结
在泰兴方言中，分布最广使用最多的一组“的”，包含了四种语音形式相同而意义不同的语素，可以大致分为两类，即结构助词“的”和语气助词“的”，而结构助词又可以分为副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1”，形容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2”，名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3”。其中名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3”分布范围最广，可以出现在动词、名词、形容词、人称代词、动宾结构、主谓结构等后构成名词性结构“X的3”，在句中充任主语、谓语、状语、定语。形容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2”的分布范围比北京话窄，主要分布在状态形容词、单音节形容词、程度副词后。副词性语法单位后附成分“的1”主要分布在双音节副词、特定的副词重叠式、四音节拟声词、部分双音节形容词后。结构助词“的”为一类泰兴方言中常见的语气词，一般用于肯定句句末，表示对已然发生或确定发生的事情进行确认。
附 录
1) 方言录音转写。笔者对身边亲戚朋友的日常方言对话进行录音，录音均在说话人不知情情况下录制。将录音进行转写，得到泰兴方言口语语料，筛选出其中与“的”相关的内容并进行分类，作为本文例句。
2) 自拟并调查核对。笔者18岁前一直生活在泰兴市，与家人交流一直使用泰兴话，因此本文的部分方言例句由笔者自拟，并向世居本地的长者进行调查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