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汉字结合了形、音、义三方面的特性，其核心功能在于表义。随着汉语的演变，字词的形、音和义可能会发生变化，导致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出现错位。尤其在方言中，人们有时会知道某些词的发音和意义，却不清楚其字形，或者某些字词的书写形式并不对应其在方言中的含义。这两种现象均可称为“不知本字”。关于方言本字考证，李如龙(1988)认为：“方言论著不强求为方言标注本字，并不等于不须注意审核字音，不注本字而采用同音字、训读字、俗字都应加以说明或标注符号。不注意区别本字读音和训读、同音现象，就会误记字音，在归纳方音和古音对应、方音和普通话语音的对应或方言文白异读时就会误立条目[1]。”周及徐(2016)也指出，“方言本字”的探寻必须对应于与历时语音或与普通话和其他方言语音的声、韵、调演变规律[2]。表面上看，方言展现了不同地区的语音差异，但实际上，它是由历史演变所导致的古今变化，存在着传承关系。因此，运用“因声求义”的方法对方言进行研究显得尤为重要。基于此，本文将选取自贡方言中的一些典型口语词，通过“因声求义”的方法来考证其本字。
2. 自贡方言及其研究现状
自贡方言，属西南官话四川方言的次方言[3]。自贡方言区，以自贡市中心区为中心，包括自贡市市区、郊区全部，富顺县除赵化(县属区)外全县，荣县大部，威远、内江、隆昌邻近自贡的部分地区，宜宾的孔滩、王场、南溪的大坪等地区[4]。根据王翌的研究(2010)，自贡方言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自贡方言有24个声母，比普通话多了[v]、[ȵ]、[ŋ] 3个；此外，舌尖前、舌尖后音的区分明确，但因受到周边语音影响，不分舌尖前、舌尖后音的情况偶有发生；[l]、[n]声母可自由变读，多读为[l]声母，部分[1]、[n]声母转变为[ȵ]声母；自贡方言拥有38个韵母，相比普通话多了io、uɛ、iai三个韵，少了ɣ、iŋ、əŋ、uəŋ四个韵；b、p、m、f后的eng韵全部都归入了ong韵；声调方面，古入声字无论清浊，现在在自贡方言中统一归入去声；声韵配合和音变现象均有较强的规律性[5]。
四川方言的研究历史长远，从东汉扬雄的《牺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中就对于蜀地语言有所介绍。早期的韵书、辞书上也有对四川方言有所探讨。明代李实的《蜀语》、清朝张慎仪的《蜀方言》、钟秀芝的《西蜀方言》等都对四川方言有所介绍。到了现代，对于四川方言的研究就更为详尽，涵盖了语音词汇语法等诸多方面。在词汇方面，陆续出版的《成都方言词典》(1987)、《四川泸州方言研究》(1997)和《四川方言词典》(2014)等描写和记述了四川地区方言词汇，记录比较详实。同时还有许多的文章对四川方言词语进行了考释，董志翘(2000)的《四川方言中的“老几”和“几娘”》、黄杰(2020)的《〈四川方言词典〉中部分词语本字考释》等都对部分四川方言词进行了考证。然而，有关自贡方言本字的研究存在着不足，现在见于学术界的有2007年四川大学刘孝利的硕士论文《自贡方言词语研究》、王浩(2016)《自贡方言研究与社会应用》中对部分方言词进行了考证，但也没有讲清楚原因。基于以上现状，仍有大量方言考释工作需要我们去完成。
3. 考察方言的基本步骤
上文讲述了考察方言本字的重要意义。学者们对于方言本字的考察是很重视的，不同的学者考察方言本字有不同的方式。傅根清(2001)提出考求方言本字，常用的标准一是《广韵》《集韵》等韵书、字书的读音与今方言的语音对应规律。二是词义的相关性，包括相同与相近[6]。本文在考察方言本字之时主要遵循四个基本步骤：一是根据古今变化的规律确定该方言字词在《广韵》中的基本音韵地位；二是根据《广韵》《集韵》等工具书寻找音义相合的字词；三是寻找其他文献材料作为证据；四是尽可能参考其他方言，互相比证[7]。
4. 自贡市方言本字考
4.1. 晏[an51]
自贡话将“迟、晚”称作[an51]。例如：
①“昨晚睡~ [an51]了。”[8]
②“这时候并不算~ [an51]。”
③“爷爷吩咐过今天饭开晏一点。”[9]
本字考证：[an51]的本字是“晏”。就读音而言，《广韵》乌旰切，影母一等咸摄字，去声[10]。根据声韵演化规律，中古去声到今天也读作去声。因此拟音为[an51]。明代李实《蜀语》：“日晚曰晏，晏音按。”[11]综上，自贡方言中的[an51]与“晏”的古音相近。
就意义而言，《广韵》：“晏，晚也。”明代李实《蜀语》：“日晚曰晏。”《玉篇校注》：“晏，晚也。”[12]《论语·子路》：“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唐韩愈《崔十六少府摄伊阳以诗及书见投因酬三十韵》：“有时来朝餐，得米日已晏。”[13]综上，“晏”含有“晚、迟”的意思。不仅在自贡话中用“晏”表示晚，《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记载，在武汉话中称晚为[ŋan35]，贵阳话称晚为[ŋan24]，在不同的方言区都有用“晏”表示晚、迟的用法[14]。综上所述，“晏”应为自贡方言中表示晚、迟的[ŋan51]的本字。
4.2. 漤[lan214]
自贡话中将“腌制食物”称作[lan214]。例如：
①“你再~ [lan214]个黄瓜我们就开饭。”
②“~ [lan214]柿子。”
本字考证：[lan214]的本字为“漤”。从读音来看，《广韵》卢感切，来母一等字山摄字，上声。根据声韵演化规律，次浊声母上声字发展到今天也是上声字，因此拟音为[lan214]。
就意义而言，《广韵》：“漤，卢感切，盐渍果。”《正字通》：“漤，盐渍果也。”[15]综上可见“漤”字的本义是“腌制瓜果”。包括自贡在内的西南官话使用地区，几乎都用“漤”来表示用盐腌制食物。古代多用于表示腌制水果，但现在已经演变到腌制肉类食物了。而把视角放眼于全国各地，都有用“漤”表示腌制的意思，但各地对于“漤”字的读音不同，如《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描述成都读为[nan42]、贵州遵义读为[lɐn42]。在其他地区，例如济南、徐州等地，也有用“漤”来表示腌制食物的用法，但是其腌制的东西一般是水果，“漤”多用于“漤柿字”这一词语。综上所述，自贡方言中表示“腌制食物”的[lan214]应作“漤”或“滥”，“腌制食物”的意思应是由本意“盐渍果”之义泛化而来。其余方言区常用“漤”字来表示“腌制瓜果”，应是对“漤”之古义的更好保留。
4.3. 痨［lau51］
自贡话将“用药毒死”的行为称作[lau51]。例如：
①“少去街上买那种不干净的东西，要~ [lau51]死人的。”
②“买包~ [lau51]耗子的药回来哈。”
本字考证：[lau51]的本字为“痨”。就读音而言，《广韵》郎到切，来母一等效摄字，去声。根据声韵调变化规律，中古去声到今天也读作去声，因此拟音为[lau51]。《正字通》：“痨，郎到切。劳去声。”与今自贡话表示用药毒死的“[lau51]”读音一致。
就意义而言，《说文》：“朝鲜谓叶毒曰痨。”[16]《玉篇校注》：“痨瘌也。”李实《蜀语》：“以毒药药人曰痨。”扬雄《方言》：“凡饮药传药而毒，北燕朝鲜之间谓之痨。”[17]综上可见“痨”字的本义是“用药毒死”。全国各地很多地方的方言都用“痨”来表示用药毒死。《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武汉、贵阳、西宁、银川、长沙、南昌：(用药)毒害；杀。”读音也与自贡方言中的[lau51]相近。综上所述，自贡市方言中表示“用药毒死”的[lau51]应作“痨”。
4.4. 𡎺[tʂu51]
自贡话将“鼻子塞，不通气”称作[tʂu51]。例如：
①鼻子~ [tʂu51]起了，我估计是感冒了。
②鼻子~到不通气，好难受。[18]
本字考证：[tʂu51]的本字为“𡎺”。就读音而言，《广韵》：侧六切，入屋庄，根据声韵调演变规律，拟音为[tʂu51]，与自贡方言中的“[tʂu51]”读音相近。
就意义而言，有关于这个字的古文献记载不多。《蜀语》：“鼻塞曰𡎺。”《玉篇·土部》：“𡎺，塞也。”由古文献相关记载可看出本字的原意是“鼻子塞，不通气”。综上，虽然现在在普通话中很少用到此字，且用例较少，但该方言字与古代韵书记载的形音义完全一致。因此，𡎺应是[tʂu51]的本字。
4.5. 跍[k’u55]
在自贡话中，[k’u55]表示“蹲”的意思，同时也有呆在某处不做事的意思。例如：
①“你~ [k’u55]倒起咋子？”
②“天天在屋头家里跍起，不出去做活路。”
本字考证：[k’u55]的本字为“跍”。就读音而言，《广韵》中反切音标为“空胡切”，为平声字，且声母为次清声母。根据声韵调变化规律中的“平分阴阳”的规则，次清声母平声字应为阴平，即拟音为[k’u55]。《集韻》：“空胡切，音枯。”《正字通》：“跍音枯。”通过拟音，中古时期的“跍”与现在自贡方言中表示蹲的[k’u55]读音相同。
就意义而言，《广韵》：“跍，蹲。”《正字通》：“旧注蹲貌义。”清张慎仪《蜀方言》：“踞地曰蹲，曰跍。”[19]综上可见自贡方言中表示蹲的“[k’u55]”应作“跍”。不仅仅是自贡，许多地区都用“跍”来表示蹲。例如同为西南官话的贵阳话、成都话。其他方言区，例如闽方言、湘方言也用“跍”表示蹲，但各地“跍”的读音不同。例如在《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收录了各地“跍”的读音，如武汉读为“k’u213”，长沙读为“ku12”，厦门读为“k’u23”。虽然读音各有差异，搭配用法也有所不同，但各地的“跍”都表示“蹲”的意思。
4.6. [k’aŋ214］揜
盖、扣。例如：
①“把锅~ [k’aŋ214]起。”
②“锅儿头有肉，吃完记得[k’aŋ214]锅儿，不然要冷。”
在《四川方言词典》中提到[k’aŋ214]本字为“㝩”[20]。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因为《说文》《方言》《玉篇》等韵书中均有记载：㝩，苦冈切或苦郎切，这与今天自贡话中表示盖的[k’aŋ214]读音相近。但在《说文》中记载，“㝩”的意义为“虚也，空也”，与“盖、扣”义无关，因此，[k’aŋ214]的本字需要重新考证。
“揜”字在《广韵》中为“乌敢切”，与今天自贡方言中的[k’aŋ214]读音并不相近。在查找相关资料后，我们发现在《昭通方言疏证》中记载：“揜，苦郎反，按揜本衣检切，今读若苦敢切，揜之变为苦敢切，若盒之变为群纽也。”[21]因此，拟音为[k’aŋ214]，与自贡话表示盖的[k’aŋ214]相对应。前文我们提到过，自贡话是以自贡市为中心的一种方言，但由于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历史发展等诸多因素，自贡话具有两块飞地，其中一块便是筠连县–盐津县–威信县连片大部，这块地区大部分地处云南省昭通市，地区虽然并不与自贡市毗邻，但它们的方言却受到盐业发展的影响，与自贡的盐业历史有着极强的渊源。在查阅相关资料后，笔者发现自贡网中描述盐津话为“三半川”，意思是由于有许多川人前来定居，深受川方言的影响，与自贡方言非常接近。笔者在最初仅单纯认为是移民导致的方言相似，但查阅资料后，笔者找到了昭通盐津话与自贡话相似的原因：昭通市盐津县盐井镇是自贡井盐一个非常重要的盐运中转站，相互接触后，导致昭通方言受到自贡方言影响。自贡井盐销往昭通地区始于清代乾隆时期，古代自贡人给盐津带去了财富和先进的文化，自贡口音因此逐渐成为该地区的主流口音[22]。自贡人不仅在语音上影响了盐津，在文化、风俗等方面，也有很多改变，例如现在盐津县的糯米饭、腌腊肉、猪儿粑、包谷粑等菜肴，都是受到自贡的影响。综上，《昭通方言疏证》中记载的“揜”字，应是受到自贡方言影响而传入的特色字。
就意义而言，《说文·手部》：“揜，覆也。”《集韵·感韵》：“揜，覆取也。”[23]也即：“揜”有“盖”之义。《昭通方言疏证》中记载：“昭人言以物覆藏物曰揜，又音变为苦郎切矣。”据此，可以推断自贡话表示“盖”的[k’aŋ214]的本字为“揜”。
4.7. [tɕ’i55]喫
在自贡中，[tɕ’i55]表示“吃”的含义。例如：
①“~ [tɕ’i55]饭了，还在咋子？”
②“不~ [tɕ’i55]了就倒了，不晓得把汤汤儿留起咋子。”
本字考证：[tɕ’i55]的本字为“喫”。就读音而言，《广韵》苦击切，溪母四等止摄字，入声，应拟音为[k’i55]，这与今天自贡话表示“吃”字的读音并不相近。经过资料查找，笔者发现，在中古韵书记载中，“喫”均为舌根音。但这类音受到舌面元音[i]的影响，发音位置移到舌面，逐渐变为舌面音。在《中原音韵》中，“喫”齐微韵，初母，拟音为[tʂ’ʅ55] [24]。随着时间的发展，在明末清初出现了尖团合流的现象。不分尖团音的地方“[tʂ’ʅ55]、[tɕ’i55]”都读[tʂ’ʅ55]音，而在分尖团音的地区仍读[tɕ’i55]，如湘方言区。现在湖南人说“吃饭”均说[tɕ’i]或[tɕ’ia]饭。在自贡方言中，目前有部分地区已读为[tʂ’ʅ55]音，而笔者乡下老家的某些地方，读作[tɕ’i55]音，笔者认为应是受移民的影响。
就意义而言，《说文解字》：“喫，食也，从口，契声。”《玉篇》：“啖，喫也。”因此，“喫”的意义应与“食”有关。“吃”在《广韵》意义为“语难”，《汉书》：“司马相如吃而善著书也”，“吃”表示“口吃”，而与“食”无关。因此，在表示“食”这一意义上，“喫”应是是本字，“吃”是后起借字。综上，[tɕ’i55]的本字当为“喫”。
4.8. 䭰[p’oŋ51]
在自贡话中，[p’oŋ51]指香气扑鼻。例如：
①“这哈桂花开了，一个小区都~ [p’oŋ51]香的。”
②“哪家在炒回锅肉啊，~ [p’oŋ51]香~ [p’oŋ51]香的。”
本字考证：[p’oŋ51]的本字为“䭰”。就读音而言，《集韵》蒲蠓切，上东并。根据声韵调演变规律，“并”母字为全浊声母，“平送仄不送”，到今天的声母演变为[p’]，中古全浊上声现在读为去声，因此拟音为[p’oŋ51]。《蜀语校注》：“音蓬去声。”[25]《集韵》所收“蓬”字反切为“菩贡切”，也即中古读为[p’oŋ51]。因此，中古时期的“䭰”与现在自贡方言中表示香气扑鼻的“[p’oŋ51]”读音相同。
就意义而言，从“䭰”形体便可以体会到该字的含义。《集韵》《蜀语》中均有记载：“䭰，香气盛也。”综上，“䭰”为[p’oŋ51]的本字。
5. 结语
作为古代汉语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地方变体，方言中保存了大量已经从“雅言”中退出的古语词。黄侃在《蕲春语》中曾说过：“固知三古遗言，散存方国；考古语者不能不论之于今；考今语者，不能不原之于古。世之人或徒慕艰深而多书古字，或号称通俗而昧于今言，其皆未为懿也。”[26]今天我们考察方言本字，是为方言探寻本字找出方言词语的历史来源，为编篡方言词典收字提供依据，让方言不出现有音但无字的现象。同时，探寻方言本字还有助于我们认识自贡方言词语的古今不同形式。总而言之，探寻方言本字应该是方言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本文运用因声求义的方法考证了自贡方言的八个口语词。探讨这样的方言词语对于认识自贡方言、了解古代音韵学知识、古今词汇、短语的继承性等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当然，这种与古汉语有着密切渊源的普通话里没有收录的口语词还有很多，不能在此一一考证，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