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汉语中的副词历来是学界研究的重点，对副词进行研究，最早可追溯至马建忠的《马氏文通》(1898)，马氏说“如许者，言事成而有多少、浅深、厚薄、偏全之各别也”[1]。而真正进行现代汉语的副词研究则是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1924)，在该书中黎氏按照意义对副词划分成六类1，在其划分数量副词中便包括了部分今天所说的范围副词[2]。同时，黎氏又对时间副词进行再划分，其中就有一类关于范围，约为五项：表专独或空枉(仅仅、仅、单单、单、只、光、就等)，表各别(各、另、两下里等)，表相互(相等)，表共同(共、共同、一同、一起、一齐等)，统括(都、全、尽、道、一概、总、总共等)。他根据意义对副词以及范围副词进行分类，对后人研究影响深远。此后，王力、吕叔湘、高名凯、丁声树、赵元任、胡裕树等人皆将意义作为副词类别划分的重要依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以朱德熙、袁毓林、张谊生为代表的学者们开始从句法功能的角度对副词进行划分，进一步深化对词类划分的认识，以意义为划分词类的重要参考标准。
而不管如何对副词进行划分，我们可以看到，各家基本上认同范围副词这一小类。张亚军在《副词与限定描状功能》中曾说明，确定范围副词应考虑到两个方面：“一是副词与非副词，即同时具有范围限定作用的词，哪些属于副词，哪些根本不是副词。二是范围副词内部副词与非范围副词的划界问题”[3]。综合考虑句法功能与语义特性等多种因素，范围副词可定义为：用于限定事物的数量、动作行为、状态性质的范围，在状中结构中作为修饰成分限定谓词性词语和体词性成分的一类副词。
语义指向(semantic orientation)是指句中某个句法成分与哪一个词语或哪个成分在语义上发生最直接的联系[4]。受乔姆斯基转换生成理论与格语法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开始，国内学者认识到语义结构与句法结构的不一致，开始提出语义指向分析理论。而范围副词的语义指向研究，也因该理论的产生得到了新的发展。
“仅”和“仅仅”是一对常用的A和AA式同义范围副词。“仅”在《现代汉语词典》释义为“副词，仅仅：不~如此；绝无~有；买完这些书，身上~剩下五元钱”。而“仅仅”在《现代汉语词典》释义为“表示限于某个范围，意思跟‘只’相同而更强调：这座大桥~半年就完工了；那篇文章我~看了一小部分”[5]。二者虽然意义相同，但仍有细微的差别，否则二者无法在语言系统中同时存在。
本文以“仅”和“仅仅”为研究对象，对二者的语义指向进行对比研究，试图分析出二者在语义指向上的差异。本文语料主要来自于北京大学CLL语料库与北京语言大学BCC现代汉语语料库系统，部分语料来自文学著作和日常收集等途径。为了使行文更加简洁，故引用例句不标明出处。
2. 语义指向方向的比较分析
范围副词在句法层面主要充当状语，用于修饰其后的名词性、形容词性、动词性或介词性成分。然而范围副词在语义上指向并不一定与句法结构层面的修饰方向相同，既可以前指，也可以后指。根据张谊生(2001)的论述，“仅”和“仅仅”是典型的后指范围副词，即语义指向副词后面的成分[6]。而通过搜集相关语料，可以发现在现代汉语中“仅”和“仅仅”只能后指，例如：
(1) 在这些出土文物中，仅古币就有两千多枚。
(2) 仅3月2日一天，就有26个代表团抵京。
(3) 最初，我们的祖先仅仅以肉食为生。
(4) 小“网吧”仅仅是一个小变化，但折射的是“两会”对民意的注重和青睐，显示出强烈的“草根关注”情怀。
上面的例(1)中的“仅”，语义指向其后面的名词“古币”。例(2)中的“仅”，语义指向的是“仅”字后面的“3月2日一天”。例(3)中的“仅仅”指向的是“仅”字后面的“肉食”。例(4)中的“仅仅”指向的是“仅”字后面的“小变化”。
而在古代汉语中，“仅”除了后指，也可以前指。例如：
(5) 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失。
(6) 会暹入朝，赵颐贞代为安西都护，婴城自守；四镇人畜储积，皆为苏禄所掠，安西仅存。
例(5)中的“仅”在句法上修饰后面的动词“存”，但在语义上指向其前面的名词“邯郸”。例(6)的“仅”语义指向“仅”字前面的“安西”。而这种情况下的“仅”作“勉强”义，而非限定义，所以并不属于范围副词的范畴。
但“仅仅”在古代汉语里出现较晚，出现时“仅”的词义已经固定为表示限定义，故“仅”的重叠式“仅仅”也只有限定义，语义指向上只能后指。例如：
(7) 予少时，见士人仅仅穿裘，今则里巷妇孺皆裘矣。
例(7)中的“仅仅”语义指向的是后面的“裘”。
由此可得，在古代汉语中，作限定义的范围副词“仅”和“仅仅”，他们的语义指向是后指的。而副词“仅”作“勉强”义时，它便不属于范围副词，这种情况下的“仅”可以前指。但是语言不断发展演变，在现代汉语中，范围副词“仅”和“仅仅”只能后指。
3. 语义指向对象的数目比较分析
邵敬敏(1990)用“指、项、联”来说明副词的语义指向，其中“项”是指能跟该副词在语义上发生联系的数项，副词有单项和多项两类[7]。这里的“项”便是指副词语义指向对象的数目。“仅”和“仅仅”作为表示限定义的范围副词，其所概括的对象是整个范围的某个个体。所以，其所指称的对象的数目可以是整个范围中的某一个个体。例如：
(8) 许慎虽未见过象形程度更高的商周文字，仅据篆文来作分析，但其说不误。
(9) 如仅有一子，只有在发生严重冲突的情况下他才会要求和父亲分家。
(10) 仅仅靠广告“狂轰乱炸”做保健品的时代已经结束，
上面的例(8)、(9)中，范围副词“仅”皆为后指，分别指向“篆文”、“一子”，语义指向的数目都是一个。
例(10)中，范围副词“仅仅”后指“广告”，指向的对象数目也是一个。
而范围副词“仅”和“仅仅”语义指向的对象数目并非只能是一个，可以是两个甚至是多个。例如：
(11) 在同治以前，在国外施行帝国主义的列强，仅有英国、俄国、法国。同治以后，加入了美、德、意三国。
(12) 屋里的空间仅够放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13) 餐橱里仅存两个盘子和三只玻璃杯。
(14) 要知此时的飞龙，已不是三日前文弱无能的孩子可比，休说那家仅仅用了几个武人管门守护，就再请上万马千军，也都不在她的眼内。
例(11)、(12)、(13)中的“仅”语义指向的方向皆是后指。例(11)中“仅”指向“英国、俄国、法国”。例(12)中的“仅”指向“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例(13)的“仅”指向“两个盘子和三只玻璃杯”。这些例子中的范围副词“仅”的指称对象数目都是多个的。
而例(14)中的“仅仅”，其语义分别指向“几个武人”、“低层次的核对原始发票、稍高一点层次的与租赁合同核对及与去年的租赁费做对比”和“法律规定某犯罪行为的表象、事实的内容(伤害)”。语义指向对象的数目都不是单个的。
综上所述，范围副词“仅”和“仅仅”所指称的对象的数目可以是单个，也可以是两个甚至是多个。
4. 语义指向对象的成分比较分析
通过对语料进行分析，可以发现范围副词“仅”和“仅仅”都可以指向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等成分。
4.1. 指向主语
“仅”和“仅仅”放在主语之前，起到限定范围的作用。在这类句子中“仅”和“仅仅”在句法和语义两个层面上都是作用于句子主语。此类句子的主语可以是名词、代词、名词性短语，也可以是动词性短语。例如：
(15) 仅这一次事故，就造成设备停止工作达384个小时。
(16) 仅此一次，可以原谅。
(17) 仅仅这些就够得上一次盛会，它吸引着千名记者。
(18) 我们每天要面对很多学生的很多事情，仅仅烦恼是无济于事的。
在以上四个例子中，范围副词“仅”和“仅仅”的语义指向成分，皆是句子的主语。
例(15)中“仅”指向其后的“这一次事故”，而“这一次事故”作后面分句的主语。例(16)中，“仅”指向后面的主语“此一次”。
而例(17)中“仅仅”指向指示代词“这些”，而“这些”为该分句的主语。例(18)中“仅仅”指向其后的动词性主语“烦恼”。
4.2. 指向谓语
“仅”和“仅仅”在语义上都可以指向名词性成分充当的谓语，多为数量词修饰的名词短语。例如：
(19) 全区乡镇卫生院的在职职工，月人均工资仅一百五十元。
(20) 一月份上海持续寒冷，徐家汇月平均气温仅仅1.9摄氏度，属于1977年平均气温最低的1月份。
例(19)中“仅”指向谓语“一百五十元”。例(20)中“仅仅”指向谓语“1.9摄氏度”。
“仅”和“仅仅”在语义上还可以指向动词性谓语，但比较少见。例如：
(21) 今年的水灾，为几十年仅见。
(22) 这不是仅仅说一说，而是真正付诸实施的。
例(21)中“仅”指向后面的动词谓语“见”。例(22)中的“仅仅”指向“说一说”，起到限定动作范围的作用。
综上所述，“仅”和“仅仅”在语义上可以指向谓语，主要是指向数量词修饰的名词短语，指向动词性谓语的情况相较而言更加少见。
4.3. 指向宾语
“仅”和“仅仅”在动宾短语之前，在句法上修饰限制动词性成分，在语义上往往指向宾语。指向的宾语既可以是名词、数词、短语等类型的一般宾语，也可以是双宾语。
4.3.1. 指向一般宾语
(23) 这里仅介绍常用的两种录入方法。
(24) 宽严相济并非仅仅是刑事司法政策，它也是刑事立法政策和刑事执行政策。
例(23)中“仅”指向宾语“两种录用方法”。例(24)中“仅仅”指向宾语“刑事司法政策”。
4.3.2. 指向双宾语
当“仅”和“仅仅”后面的宾语为双宾语时，在句法上二者限定整个动宾短语，在语义上“仅”和“仅仅”的语义指向则根据说话人强调的重点而改变。例如：
(25) 他仅送了我三个苹果。
例(25)中“仅”的语义指向有三种情况：
a. 范围副词“仅”指向“我”，意思是他送了我而不是送别人三个苹果。
b. 范围副词“仅”指向“三个”，意思是他就送给了我三个苹果，不多也不少。
c. 范围副词“仅”指向“苹果”，意思是他送了我三个苹果而没有送其他东西。
(26) 他仅仅给了我十元钱。
例(26)中“仅仅”的语义指向有三种情况：
a. 范围副词“仅仅”指向意思是他给了我而不是给了别人十元钱。
b. 范围副词“仅仅”指向“十元”，意思是他就给了我十元钱，既没有多给也没有少给。
c. 范围副词“仅仅”指向“钱”，意思是他给了我十元钱而没有给其他东西。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此类情况下，“仅”和“仅仅”在孤立的句子中，其语义指向往往是模糊的，会存在歧义问题。因此，对于此类情况应该结合具体的上下文语境进行综合分析。
4.4. 指向定语
(27) 今天他仅吃了两个馒头，昨天他吃了三个馒头。
(28) 这仅是小明的看法，并不能代表所有人的看法。
(29) 从老板角度说，用一些留学生，如果用得适当，对公司整体的改变和提升都会有很大帮助，而不仅仅是语言、风格和沟通方式的改变。
例(27)中“仅”指向定语“两个”。例(28)中“仅”指向定语“小明的”。例(29)中“仅仅”指向定语“语言、风格和沟通方式的”。
4.5. 指向状语
“仅”和“仅仅”在语义上指向状语时，状语多为表示时间、处所、工具、凭借等的短语。
(30) 碗客也仅是在南原山几个村子恃强耍歪。
(31) 顽固党仅靠废立问题还不能号召天下。
(32) 有一些贫苦的、需要帮助的人，你不真正面对他们，不接触他们，仅仅靠新闻或者道听途说你永远也感受不到那种震撼，那种对心灵的冲击。
(33) “仅仅1个小时前，有人报告我说，床位很充足，不用准备了！”此刻的宋蔼龄表示怀疑道。
例(30)中“仅”指向介宾短语充当的状语“是在南原山几个村子”，表示动作的处所。例(31)中的“仅”指向介宾短语充当的状语“靠废立问题”。
例(32)中“仅仅”指向介宾短语充当的状语“靠新闻或者道听途说”。例(33)中“仅仅”指向时间状语“1个小时前”。
4.6. 指向补语
“仅”和“仅仅”在语义上指向补语时，补语一般为数量词。例如：
(34) 这个窗户仅留一点可供窥视的空隙。
(35) 他仅读了一遍就能倒背如流。
(36) 第一产业就业人口比重与1952年相比仅仅下降了13个百分点。
(37) 这种情绪仅仅保持了一个后晌。
例(34)、(35)中“仅”都分别指向数量词充当的补语“一点”、“一遍”。
例(36)、(37)中“仅仅”的语义也都分别指向数量词充当的补语“13个百分点”、“一个后晌”。
4.7. 指向分句
“仅仅”在句法上可以用在表示目的、原因的分句前起到限定的作用。在语义层面上，“仅仅”指向表原因或表目的的连词后面的分句[8]。而“仅”则没有这种用法。例如：
(38) 被老师当众表扬虽然是荣誉，也总让人不好意思，即使是仅仅为了表示自己的谦虚，她也不能不做做姿态。
(39) 我们热爱知识，是不是仅仅因为知识本身是那样高深得可怕，玄妙的惊人？
例(38)中“仅仅”在语义上指向分句“表示自己的谦虚”，起到限定目的。例(39)中“仅仅”指向连词“因为”后面的分句“知识本身是那样高深得可怕，玄妙的惊人”。
5. 结语
本文通过对范围副词“仅”和“仅仅”的语义指向对比分析，主要从指向的方向、指向对象的数目、对象的成分三个方面展开。
关于语义指向的方向，在古代汉语中，作限定义的范围副词“仅”和“仅仅”，他们的语义指向是后指的；而“仅”作“勉强”义的副词时，可以前指。但是语言不断发展演变，范围副词“仅”和“仅仅”的词义固定为表示限定义，故在现代汉语中二者只能前指。
关于语义指向对象的数目，“仅”和“仅仅”作为表示限定义的范围副词，其所限定的对象可以是整个范围的某一个个体。但通过研究，可以发现“仅”和“仅仅”语义指向对象的数目也可以是两个甚至多个。
关于语义指向对象的成分，范围副词“仅”和“仅仅”在语义上都可以指向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二者语义指向的对象，在指向主语和谓语时，与句法层面保持一致。而在语义指向定语、状语、补语时，与句法层面的修饰对象不一致。此外，“仅仅”在句法上可以用在表示目的、原因的分句之前，在语义上指向表原因或表目的的连词后面的分句，而“仅”则没有这种情况。
范围副词“仅”和“仅仅”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比较频繁。通过对范围副词“仅”和“仅仅”的语义指向进行对比分析，可以消除歧义，深化对“仅”与“仅仅”的认识，有助于汉语的规范使用。
NOTES
1具体为：时间副词、地位副词、性态副词、数量副词、否定副词、疑问副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