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言
侯马市，地处山西省西南部，是山西省临汾市代管的县级市，古称“新田”，在《中国语言地图集》[1]中，将侯马方言归为中原官话汾河片的绛州小片。
笔者通过检索发现，受地理位置及经济发达程度等因素的影响，关于侯马方言的研究成果并不是很多，研究也并不充分。现有研究具体如下：综合来看，王临惠的《侯马方言简志》[2]分析了侯马方言的形成原因、发展趋势和融合情况，并比将侯马方言与邯郸、潍坊、开封进行比较研究。在词汇方面，裴新华的《扬雄〈方言〉在今侯马方言中的痕迹》[3]及《侯马方言的“子尾”研究》[4]分别对侯马方言的词汇进行探究。在语音方面，周亚妮对绛州小片方言的声韵调特点进行了全面、系统的区域性研究[5]。而王钏探讨了侯马方言的多个方面，包括其声韵调系统、连续变调、儿化，还将其与普通话及中古音进行对比分析[6]。
综上，前辈学者对于侯马方言的语音研究是最为充分的，词汇研究次之，语法研究最为薄弱。同时，笔者目前还没有检索到考求侯马方言本字的研究成果，可见，侯马方言词汇还有待于开展深入研究。
2. 考察方言本字的方法
汉语方言本字问题是由于汉语在长期分化演变的过程中，字或词的形音义之间发生变化导致它们之间的联系逐渐丧失。对汉语方言本字的考察对于汉语方言学和汉语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王福堂全面系统地总结了方言本字考察的若干方法和应该注意的问题[7]。考本字要从音义两方面入手，并辅以文献资料进行佐证。汉语方言考本字是一项既涉及纵向历史发展，也包含横向比较的综合研究工作。游汝杰在《汉语方言学导论》中提到本字考应分为四个步骤来进行：首先，按古今音变规律，确定其在《广韵》一系韵书中的声韵调地位；其次，在相应韵目下寻找音义相合的字；接着，搜集其他文献资料作为辅证；最后，与其他方言进行对照，以验证和确定本字。本文则按照此步骤，选取了侯马方言中常用的八个字进行本字考证[8]。
3. 侯马方言本字考
3.1. [tiɛ35]咥
侯马话中，将人用大碗吃面称为“咥”，形容猛吃、大吃，从字面来看即吃至极致为之咥。如：~得美得很/他一顿饭~了两碗面；也可用指“做某事很过瘾”，如：~人/~饭。说打某人的秋风，吃他一顿，也说：“~他一顿”。
本字考证：[tiɛ35]的本字为“咥”。就读音而言：在《广韵》[9]《集韵》[10]中其反切音标为“徒結切”，侯马方言[t]声母的来源有定母；韵母[iɛ]的来源有山摄开口四等屑韵；阳平的来源是由于“咥”在中古为入声字，定母属于全浊声母，音变符合对应规律。
就意义而言，《汉语大字典》[11]：咬、齧。《易经˙履卦》：“履虎尾，不咥人，亨。”(孔颖达疏：“履虎尾不见咥啮人。”陆德明释文：“咥，啮也。”郑注：“啮也。”“不咥人，即不吃人”。)又如明朝马中锡《中山狼传》：“是狼为虞人所窘，求救于我，我实生之，今反欲咥我。”“咥我”就是吃我。“咥”，就是狼吞虎咽似地大快朵颐。其他文献中的用例：《旧唐书·段秀实传》[12]：“誓碎凶渠之首，以敌君父之仇，视死如归，履虎致咥。”明·冯梦龙《智囊補·膽智·威克》：“履虎不咥，鞭龙得珠。”可见，该字“咬、啮、凶猛的吃”与侯马话“人用大碗吃面，大吃、猛吃”的义项一致。
在西北地区方言中也有类似用法，参考《方言大词典》([13], p. 2688)如：西安、银川等地也用“咥”表示猛吃义。综上，据音义关系及其在文献中的用例，可以确定[tiɛ35]的本字为“咥”。
3.2. 衿[tɕin55]
侯马方言中，将系鞋带、扎领带、捆扎东西称为“衿”。例：快把你鞋带~一下/你红领巾忘~了。
本字考证：[tɕin55]的本字为“衿”。就读音而言：在《广韵》《集韵》中其反切音标为“居吟切”，为见母字，侵韵，平声。侯马方言[tɕ]声母的来源有见母；韵母[in]的来源有深摄开口三等侵韵；按照对应关系表，因为见母为全清声母，今调类应为阴平，音变符合对应规律。
就意义而言，《说文解字》[14]：衣系也。从糸今聲。䋮，籀文从金。段玉裁注：“联合衣襟之帶也。今人用铜纽非古也，凡结带皆曰~。”[15]；《礼记·内则》[16]：“衿缨綦屦。”郑玄注：“衿，犹结也。”“衿缨”意思是在腰带上佩戴香荷包。《颜氏家训·书证》[17]云：“古者，斜领下连于衿，故谓领为衿。”其他文献中的用例：《左传》：“皆衿甲面缚。”衿甲即穿着盔甲。《汉书·扬雄传上》[18]“衿芰茄之绿衣兮，被夫容之朱裳。”除此之外，在离石弹唱曲《馋婆姨吃鸡》中的“衿上围裙把厨房进”，其中“衿”表示“系”，可见，该字“系结、结带”与山西话“系鞋带、扎领带”的义项一致。
在其他方言中也有类似用法，如：万荣方言、平定方言中都将“打结、绾住”称为“衿”。据音义关系及其在文献中的用例，可以确定[tɕin55]的本字为“衿”。
3.3. 搊[tʂhou55]
侯马话中，将动词“扶”或“掀衣服”称为“搊”。例：把爷爷~起来吃药。/娃跌倒咧，你去把娃~起。/你把衣裳~起来呀，我看看你那脊背咋啦？除此之外，人们也把“提鞋”叫做“~鞋”。
本字考证：[tʂhou51]的本字为“搊”。就读音而言：在《广韵•尤韵》标为“楚鸠切”，其在中古为初母尤韵平声字。参考对应关系表，山西方言声母[tʂh]的来源有初母；韵母[ou]的来源有流摄开口三等尤韵；阴平的来源为古清声母平声字，初母为次清声母，音变符合对应规律。
就意义而言：《集韵》：“搊，持也。或作扌州。”《广韵•尤韵》：“搊，手搊。”“搊”本义是“弹拨乐器”，如唐·刘肃《大唐新语》八：“刘希夷……善搊琵琶。”后引申为“执、持、扶”等义项，如：明•沈榜《宛署杂记·民风二•方言》：“扶曰搊。”文献中有大量与“搊”组合表“扶持”义的复音词，如《金瓶梅词话》[19]第二八回：“昨夜我和爹搊扶着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来。”《聊斋俚曲集》[20]：“真神仙不费事把人来打救，伸过来一只妙手把官人抱搊。”综上可见，该字“扶”与山西话“搊”的义项一致。
“搊”的“扶持”义使用范围广，频率高，在多地方言中皆存在。参考《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4695页)可知，武汉话中的“搊成”指“支持、赞成”，也指“促进达成某种事情”。在长沙话中，阿谀奉承叫“搊卵泡”。在成都话中，“搊和”也叫“搊合”，指“奉承”或“支持”。在西宁话中，“搊沟沟”指“为他人服务”。据音义关系及其在文献中的用例，可以确定[tʂhou55]的本字为“搊”。
3.4. 熰[ŋəu55]
在侯马方言中，人们把“烧火时柴火等没有充分燃烧，明火极小而产生大量白烟”称作“熰”，如：“你把柴火~着啦哇，咕嘟冒烟哩”。人们也将夏季时，点着艾药(艾草编织而成的草辫子)使之产生大量白烟，以达到驱赶蚊虫的目的称为“~蚊”，如：“快点儿点圪截艾药，~~蚊。”除以上两个义项外，“熰”在山西方言中还表“糊；烧焦”义，如：“这是~了甚啦？一股~糊气。”
本字考证“熰”：[ŋəu55]的本字为“熰”。就读音而言：在《集韵•侯韵》中标为“乌侯切”，其在中古为影母侯韵平声字。参考对应关系表，侯马方言[ŋ]声母的来源有影母；韵母[əu]的来源有流摄开口一等侯韵；“熰”在中古为平声字，按照对应关系表，因为影母为清声母，今调类应为阴平，音变符合对应规律。
就意义而言：《玉篇》[21]：“炮熰也。”“熰”可表“燃而不甚炽烈”义(《大词典》第7卷，229页)。《大字典》(2388页)：“熰，没有充分燃烧而产生大量的烟。”该义与“燃而不甚炽烈”义相近，因为柴火燃烧的火光不够旺盛热烈，所以产生了大量的白烟。其他文献中的用例：明•冯惟敏《耍孩儿•骷髅诉冤》[22]套曲：“炕中满把干柴熰，锅内忙将滚水煎。”《醒世姻缘传》[23]第四十八回：“只见房前门户都竖着秫秸，点着火待着不着的熰。”以上语例中的“熰”皆为“没有充分燃烧而产生大量的烟”义。故认为，“熰”的音和“燃而不甚炽烈，产生大量的烟”义与侯马方言词音义皆近，而侯马方言“熰”的“糊；烧焦”义为该义的引申。
其他方言也有类似的用法，参考《方言大词典》(4474、5560页)，哈尔冰将柴草燃烧不充分而冒烟也称为“熰”；黎川将“熏蚊子”称为“熰蚊仔”。综上，据音义关系及其在文献中的用例，可以确定[ŋəu55]的本字为“熰”。
3.5. 冹[pɑ55]
侯马方言中将天气寒冷、水冷了、饭凉了称为“冹”，如：外面的天儿~冷/这水喝起来~凉。侯马也将热饭称为~饪。
本字考证：[pɑ55]的本字应为“冹”。就读音而言：在《广韵》《集韵》都标为“分勿切”，读作fù，明代《正韵》中，“冹”的读音标注为“方伐切，音发”，韵尾发生了变化，读作fā，这个读音一直保留到今天。其在中古为非母物韵入声字。参考对应关系表，侯马方言[p]声母的来源有非母，韵母[ɑ]的来源有臻摄合口三等物韵，根据“古无轻唇，鱼模转麻”理论得之；“冹”在中古为入声字，按照对应关系表，因为非母为全清声母，今调类应为阴平，调值为55，音变符合对应规律。
就意义而言：《说文》：“从仌犮声”，仌，读作bīng，是“冰”的古字。《说文》释曰：“象水凝之形。本作仌，旁省作冫。”；《玉篇》：“冹，寒冰貌。”；《集韵》：“冹，寒也。”。其他文献中也有将“冹”释作“冰冷”的意义，如：《诗经・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诗中的“觱发”，在许慎《说文解字》中作“㓖冹”：“一之日㓖冹。从仌犮声。分勿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曰：“按觱发皆假借字，㓖冹乃本字。”清代马瑞辰《说文解字传笺通释》亦云：“《说文》：‘滭，滭冹，风寒也。’……滭冹盖本字，《毛诗》[24]作觱发，假借字也。”
其他地区方言如银川也将“冹”表寒冷义，如：“井水~得很”“舀上半盆子冷水把凉粉~上”。据音义关系及其在文献中的用例，可以确定[pɑ55]的本字为“冹”。
3.6. 努[nu55]
侯马人将“过度用力”称为“努”，将“过度用力以致身体受伤”也称为“努”，如：你不要硬~，让别人给你打帮打帮。/他扛奈东西太重，给~着腰啦。山西也有谚语云：“枪头不快，~折枪杆”，比喻用力失当，力量没有用在恰当的地方。
本字考证：[nu55]的本字应为“努”。就读音而言：在《广韵•姥韵》标为“奴古切”，其在中古为泥母姥韵上声字。参考对应关系表，侯马方言[n]声母的来源有泥母；韵母[u]的来源有遇摄合口一等姥韵；上声的来源有古次浊声母上声字，泥母属于次浊声母，音变符合对应规律。
就意义而言：《说文•心部》：“怒，恚也”，段玉裁注：“古无努字，只用怒。”《说文》中未收录“努”字，早期文献“怒”与“努”相合，“怒”承担着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为强调“心之力”的“喜怒”的“怒”；一方面为强调“筋肉之力”的“努”。如：《庄子•逍遥游》[25]“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陈鼓应注：“怒，同努，振奋的意思。”[26]；后“努”字产生，“怒”承担的两个义项分化。《方言》卷一：“薄，勉也……薄努，犹勉努也。”郭璞注：“如今人言努力也。”《广韵•姥韵》：“努，努力也。”其本义为“尽量使出(力量)。”如：《太平经》[27]卷一百一十一：“努力为善，子孙延年，不者自在，可无怨天。”后引申出“过度用力以致损伤”义，如：《红楼梦》[28]第七十五回：“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综上，“努”与侯马方言词音义皆合。
其他方言中也有类似用法，参考《方言大词典》(1970、3019页)，徐州方言“把力量尽量使出来”称为“努”；形容竭尽全力地做某事称为“死努活努”；乌鲁木齐地区将“憋着气使劲”称为“努”。综上，据音义关系及其在文献中的用例，可以确定[nu55]的本字为“努”。
3.7. 奓[tʂɑ51]
侯马方言中，“奓”有“下摆大”“张开”“竖起、伸出”等义项，如：“你那裙裙也太~啦！/你看小孩~那手，想让你抱哩！/看你那头发~哩”；人们也将头发很乱的人叫作“~鸡毛”。
本字考证：[tʂɑ51]的本字应为“奓”。就读音而言：在《广韵•祃韵》标为“陟驾切”，其在中古为知母祃韵去声字。参考对应关系表，侯马方言声母[tʂ]的来源有知母，韵母[ɑ]的来源有假摄开口二等祃韵，去声的主要来源为古去声字，音变符合对应规律。
就意义而言：《说文•奢部》：“奢，张也。奓，籀文(奢)。”“奓”起初为“奢”的籀文，其在古文献中多用同“奢”，如：晋•葛洪《抱朴子•外篇•守塉》[29]：“故道德之功建，而奓靡之门闭矣。”“奓靡”为“奢华浪费”之义。后“奓”与“奢”读音与义项分化。《广韵•祃韵》：“张也，开也。”；《集韵•祃韵》：“奓，张也。”该义项在传世文献中最早见于《庄子•知北游》“婀荷甘日中奓户而入”陆德明释文引司马云：“奓，开也。”成玄英：“奓，开也，亦排也。”宋•范成大《秋日杂兴》诗之一：“奓户劝之起，怀宝善自珍。”此处的“奓”为“开，推开”义。《续小五义》第九十二回：“把双手往两下一分，奓撒着两只手。”此处的“奓”为“张开”之义。“奓”除“开、张开”义外还有“张，下大”义。《玉篇•大部》：“奓，下大也。”《广韵•麻韵》：“奓，张也。”明•陆容《菽园杂记》[30]卷十：“马尾裙始于朝鲜国，流入京师……大抵服者下体虚奓，取观美耳。”清•屈大均《广东新语》[31]卷十六：“各衔线缕抵脐。束腰奓尾。”以上两个语例中的“奓”皆为“下大”义。故认为“奓”的“张；下大”这一义项由“开；张开”义引申而来，因为过度张开，所以下部变大。综上，“奓”的“开；张开”“张；下大”义与山西方言词词义相合。
其他方言中也有类似用法，参考《方言大词典》(2651页)西安、银川、哈尔滨、扬州、成都、徐州等地也用“奓”表示“张开、举起”。综上，据音义关系及其在文献中的用例，可以确定[tʂɑ51]的本字应为“奓”。
3.8. 褿[tshɑu35]
侯马方言中的“褿”兼有形容词和名词词性，当其作形容词时意为“衣服、床单等物品很久没有清洗，变脏了”如：“你快把半袖洗洗哇，~成甚啦！”；当其用作名词时意为“污垢”。“你是不是可长时间没洗澡啦，看你身上那~，紧该洗洗啦。”
本字考证：[tshɑu35]的本字应为“褿”。就读音而言：在《集韵•豪韵》标为“财劳切”，其在中古为从母豪韵平声字。参考对应关系表，山西方言声母[ʦʰ]的来源有从母；韵母[ɑu]的来源有效摄开口一等豪韵；阳平的主要来源为古浊声母平声字，从母为全浊声母，音变符合对应规律。
就意义而言：《集韵•豪韵》：“褿，一曰衣失浣也。”；《类篇•衣部》：“褿，一曰衣失浣。”；《康熙字典》[32]：“褿，又《类篇》衣失浣也。”；《中华大字典》：“褿，衣失浣也。”由此可见，“褿”的义项之一为“衣服没有及时浣洗”。因为衣服等没有及时清洗，所以衣物是脏的，后由其形容词用法引申出“污垢”这一名词用法。
其他方言中也有类似的用法，参考《方言大词典》(5831页)，中原官话、晋语的部分方言点用“褿”表“肮脏”义；胶辽官话的部分方言点用“褿”表“衣物不好”义；银川方言用“褿”表“衣服半旧”之义。综上，据音义关系及其在文献中的用例，可以确定[tshɑu35]的本字应为“褿”。
4. 结语
本文对侯马方言中的八个字词进行了本字考证，揭示了其音义联系和历史演变，这对了解、传承侯马方言具有重要意义。研究成果不仅丰富了侯马方言研究，也为方言本字考求提供了实证，期待未来有更多学者参与，共同推进汉语方言学的深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