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研究现状
在学界已有研究中，汉语中使用频率较高的副词“倒”研究十分广泛，而对于“倒是”的讨论却略显单薄。从诸多辞典释义来看，《现代汉语八百词》指出“倒”有七种义项。《现代汉语虚词手册》指出“倒”有三种义项。张谊生(2004)从篇章联结功能把“倒”归纳为表转折，篇章中主要表示所连接的两种情况之间互相对立或不相协同[1]。《现代汉语虚词例释》归纳出副词“倒”的四种意义。除此之外，也存在诸多学者从语义格式、语义功能、篇章功能等作出更为细致的研究，例如，彭小川(1999)把“倒”的语法意义归为表示对比，认为“倒”用于表达结果、做法与事理或预期相对比的情况，“倒”的使用并非仅限于相反关系，也包括相对关系[2]。李宗江(2005)探讨了副词“倒”的语义功能和历史演变，认为“倒”有表示与预期相反、转折关系和舒缓语气三个语义功能[3]。吴中伟等(2004)认为“倒”的基本语义表示“确认”，并隐含着某种对立面的存在即非预期的或得不到认可的情形[4]。周红(2006)认为“倒”的基本语法意义与在语义前提下推断出来的预期相反或不一致，并主张在句子中肯定会有一个语用前提即预期伴随出现[5]。
相比于对副词“倒”的研究，“倒是”的研究更为单薄。主要有以下两点原因：一方面是在语法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除了句法分布稍有不同外，“倒是”和“倒”在语义和功能上都是等价的；另一方面目前学界对“倒是”的界定较为模糊。如宗守云(1997)认为“倒是”归入不了任何一类副词，而转折句中的“倒是”因为起连结作用并具有双向性，因此被定义为连词[6]。李晴(2012)将“倒是”性质界定分为谓词性短语和副词，又进一步根据虚化程度的不同将副词分为一般副词和评注性副词[7]。严丽明(2012)认为“倒是”作为一个同形异构体，可以区分为谓词性短语、加词性短语、偏正型复合词“倒是1”和后附式派生词“倒是2”。虽然学界主流观点认为“倒是”和“倒”近乎等价，但目前的已有研究多是将二者区分开，并且拓展了更多的研究角度[8]。如宗守云(1997)提出了“倒是”转折句，并在后面的研究中探讨了“倒是”转折句的句法分析和语义模式[6]。李凤吟(2005)探讨了双重转折句“倒是……可是……”和“可是……倒是……”比较，考察了两句式的语法特征以及表义和语用功能[9]。
“倒是”这种语法现象的共识变异形式是其不同时期的历史演变轨迹在共识层面上并存的结果。张谊生(2004)认为，“F是”组合的词化途径大致有两种，一是部分“F”和焦点标记“是”由于频繁共现，逐渐趋向结构凝固和词义融合，最终演化为一个副词；二是部分“F”在修饰系动词“是”的过程中已形成了固定的搭配模式，随后又与焦点标记“是”进一步融合、凝固[1]。历时层面对“倒是”的研究往往结合着共时出现，如李晴(2012)探讨了“倒是”的成词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动词“倒”虚化为副词“倒”，然后副词“倒”与系动词“是”结合成词；另一种是动词“倒”与系动词“是”结合并虚化为副词，而后“是”的语义磨损，“倒”、“是”合并成为副词[7]。
已有研究中对“倒是”的讨论较少，且尚无文章将其语料库结合起来做讨论，因此本文依托兰卡斯特语料库，从“倒是”的内部组成和外部环境两个角度出发，进一步考察“倒是”的语法属性、语义特性及语用功能。
2. “倒是”的内部组成
2.1. 词性与词义
在探讨“倒是”的内部组成时，我们发现不同辞书提供的解释和用法都不是完全一致。具体表现为，在词义上各个词典所收录的具体义项存在差异，这导致在某些句子中“倒是”的确切含义难以在词典中找到合适的解释。尽管多数辞书认同“倒是”用于表达转折关系，如例句“没吃药，这病倒是好了。”但在义项和用法上未能清晰区分“倒是”的多重性质，从而引发了释义上的混淆。在语法性质上，“倒是”的性质主要是谓词性短语、副词，许多辞书中在义项和用法描写上都混淆了“倒是”作为“短语”和“词”的不同性质，因此表述得不甚清晰。
总的来说，“倒是”不仅功能多样，而且规则复杂。在讨论“倒是”的使用规则和语义表达之前，我们需要先对其性质进行界定，“倒是”是短语还是词，是词的话是什么词。我们在界定“倒是”的性质归属时，采用替换法：(1) 将“倒是”能否替换为“倒”；(2) “倒是”能否替换为“是”；(3) “倒是”中间能否插入扩展成分。
2.1.1. “倒是”替换为“倒”
在“倒是”中，“倒”是修饰性成分，语义属性更强，而“是”充当句法成分，语法属性更强。如果“倒是”中的“是”在句子中充当谓语成分，将“倒是”替换为“倒”后，句子不再成立。
(1a) 他说他听到暗杀的流言时，并不为自己悲哀，只是想到父子两代人会走上同一条道路而暗暗称奇，他倒是一个奇人。
(1b) *他说他听到暗杀的流言时，并不为自己悲哀，只是想到父子两代人会走上同一条道路而暗暗称奇，他倒一个奇人。
(2a) 你要走，娘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为你赶制了一件棉衣，布是你爹的旧衫改的，棉花倒是新的。
(2b) *你要走，娘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为你赶制了一件棉衣，布是你爹的旧衫改的，棉花倒新的。
(3) 试想做了丑事坏事而到处说道的古今又有几个，中外尼克松对“水门事件”绝对的未露一个字，倒是几个“偷儿”泄了其行藏，又有新闻界穷追不舍这才断了其总统连任的梦。
“倒是”不能够被替换为“倒”存在3种情况。一是“倒是”所在句没有谓语成分，即“倒是”充当谓语成分，此时的“倒是”不能被替换为“倒”，如例句(1a) (1b)；二是“倒是”的“是”处在强调句型“是……的……”结构之中，这种情况下“倒是”不能替换为“倒”，如例句(2a) (2b)。前两种情况的“倒是”我们只能将其判定为谓词性短语，“倒”是“是”的修饰、附加成分。而在例句(3)中，“倒是”后接的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且“倒是”位于句首，所以这里的“倒是”具有句法上可以省略、但语义上不能被省略的连词性质，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将“倒是”解释为关联副词。但(3)中“倒是”又能够替换为“倒”，从这个角度解释这里的“倒是”就是短语而不是词了。
2.1.2. “倒是”替换为“是”
如前文所说，“倒”在语义层面发挥重要作用，将其删除势必会造成语义上的磨损，下面结合实际语料，将“倒是”替换为“是”的情况进一步分析。
(4a) 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
(4b) *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
(4c) *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竟然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
(5a) 眼下的人们是多么地忙啊，听我老婆说，有个叫米兰的说什么生活在别处，我倒是更愿意说是历史在别处。
(5b) *眼下的人们是多么地忙啊，听我老婆说，有个叫米兰的说什么生活在别处，我是更愿意说是历史在别处。
将“倒是”替换为“是”同样能帮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倒是”的性质。例句(4) (5)中做此替换，在句法层面，会造成“是”的冗余，即在这些句子中“倒是”并不在句中充当谓语成分，往往可以将其替换为“倒”或直接省略掉，所以这一类“倒是”是副词性质的。再进一步考察，我们发现这类“倒是”中是不能加入扩展成分的，如例句(4c)，因此这一类被我们定义为副词。
(6) 我老婆说有一篇侦探小说讲述的就是一头大猩猩杀人的故事，这小说我(倒)是读过，那是一个叫爱伦的美国作家写的。
(7) 李懋从来都是晚到早走，今天早早地来上班，刘小姐(倒)是有些不习惯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李懋现在有卫虹了。
(8) 女主角梨花都是运用孙武兵法和使用剑戟来捉男人的女豪杰，关柯寨他(倒)是听过不少京戏。
(9) 我说：“那么我没有义务向你报告，你也没有权利来调查我呀。”她很无礼地说：“唷，你们(倒)是相处得很好啊。”
讨论完只有句法层面出现问题的情况后，第二种情况就是语义层面的问题，需结合具体语义背景逐个分析。“倒是”前句和后句语义相近或关联性弱，替换后接受度较高，如例句(7) (8)；“倒是”前句和后句语义相反时，往往不能替换，如例句(9)。
还有最后一种情况，即句法层面和语义层面都受到影响的，如前文的例句(3)。
2.1.3. “倒是”中间能否插入扩展成分
词和短语的区别主要是能否扩展。在“倒是”中能够插入的成分有“绝对、可能、不一定、快、也”等副词；另外这类副词除了可以出现在“倒是”中间做扩展成分，也可以在“倒是”后面所接句子或短语中。
(10a) 所以又有人把人的口腔比喻为脸上热闹非凡的战场，倒是一点也不过分，颌骨是口腔完成上述众多工作的骨性支架，它包括上下颅骨。
(10b) 所以又有人把人的口腔比喻为脸上热闹非凡的战场，倒也是一点不过分，颌骨是口腔完成上述众多工作的骨性支架，它包括上下颅骨。
(11a) 阴阳五行含义的多样性、可变性和中国古人不追究形式理辑规则的原因使这种结合能被接受。如果中医与希波学说汇通结合，倒是有可能。
(11b) ？阴阳五行含义的多样性、可变性和中国古人不追究形式理辑规则的原因使这种结合能被接受。如果中医与希波学说汇通结合，倒有可能是。
如上述四个例句，在这些例句中我们能将“倒是”判定为短语。结合前文1.1节所述，这一小节的判定与前文谓词性短语的判定并不冲突，但与把句首“倒是”判定为关联副词有差异。对于这个矛盾，我们将在下一章说明。
3. “倒是”的外部环境
我们根据兰卡斯特语料库对“倒是”做出了统计，并从句法搭配成分、句法位置以及语义表达等角度进行分析。
3.1. 句法搭配成分与语义重心
“倒是”后可接成分类型多样，有单句、NP短语、VP短语、形容词、名词等。其中当“倒是”后接成分为句子时，主要起到语义转折的作用，“倒是”的表义重心在转折上，而不是在所接句子的意义上。如例句(12)中“倒是”所在句的语义重心在“倒是”本身的转折义，是对前文“没有参照物”、“没有方向”与“第一次踏上路”的语义对比，来凸显后面作者主要想表达的含义。
(12) 怎么说得清自己在哪儿呢？没有路、没有车辙、没有黄羊粪、没有骆驼蹄印、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烈日和冷月提醒我们方向，我闯荡一生倒是第一次踏上完全没有路的路，完全没有人的路。
(13) 不嫌弃就一块儿吃粥，我也不另给你烧菜了。这位朋友从前倒是很熟的，一起合作拍过一部短短的电视专题片，后来他去了日本。
而后面一个例句(13)中“倒是”所在句的语义重心在后面所接的句子成分中，如上述例句中的“很熟的”。句子的长度更长，承载的语义信息也更丰富，与前置的语义背景信息对比更鲜明，起到的转折作用更加明显。
3.2. 句法位置
从兰卡斯特语料库中下载全部含“倒是”的句子共36句，其中位于句子主语之后谓语之前的“倒是”共有24句，位于句首的“倒是”共有12句。在句首位置的“倒是”往往起连结作用，而句中位置(主语之前谓语之后)却没有这种作用。
(14) 我的少爷你先别急啊干嘛的像炒爆豆似的，倒是叫人家喘上一口气呀！
(15) 文清我不是这个意思，继母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我是说我很难尽到做一个妻子和媳妇的责任，倒是你们的累赘。
(16) 这个毕生热爱航海的英国佬，就此从士的视野中消失了。据说海葬倒是他生前诸多微小的愿望之一。
(17) 大肆攻击中国说明美国某些势力不甘心，其图谋的失败还在继续恶化两国的关系，还要继续干涉中国内政，其实美国自己国内倒是存在着极其严重的人权问题，黑人和其他少数民族在政治教育就业各方面一直受到歧视。
(18) 将使那些司职爱的魅力的细胞们跃入高能的行列，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掀起一场优化自身形象的高潮男，这倒是很有道理的。
宗守云(1997)在文章中提出了“倒是”转折句，认为位于句首的“倒是”具有双向性、依赖前提句两个特点[6]。单独的“倒是”转折句不能自足，必须依赖前句，这完全符合连词的语法特征。“因此我们认为，在‘倒是’转折句中，‘倒是’是连词。另外，把‘倒是’转折句中的‘倒是’归入连词，还因为‘倒是’归入不了任何一类副词。”宗文已经观察到“倒是”的这种用法，显然，这类句子中的“倒是”并不是典型的副词，它并非位于谓语动词前作状语，而是位于小句句首。
另外，就句法成分来说，位于句首的“倒是”有的可以删减，如例句(1)；有的删减后句子不成立，如例句(2)；有的删减后改变了语义，如例句(3) (4)。情况比较复杂，不能单纯的从语义角度归纳为“倒是”转折句。
3.3. 语用功能
李晴(2012)对“倒是”的语用功能进行分类，讨论了评注性副词“倒是”的元语功能，提出了“倒是”具有主观标记作用、评价作用、关联作用[7]。而在本文的研究中，我们不拘束“倒是”的性质和类型，对下载的全部语料进行语用功能的考察，具体情况如下：我们将所有语料中的语用功能做概括和汇总，根据李晴(2012)将包含“倒是”的36句语句分为3类，分别是：评价性、达意性和祈使性。
对以上三种功能的使用频率做出统计，其中评价性功能用得最多的占比达19/36 (如例句1、4、7、18等)，达意性功能(如例句2、5、6等)其次，而祈使性功能(如例句14)只出现了1次。我们发现，语言是在使用中的，不同的语言环境会触发“倒是”不同的语用功能，且可以分为强势表达和弱势表达。
4. 结语
在现代汉语中，词和短语之间、虚词和实词之间存在着种种不严整、并处于变化之中的语言现象，面对这些现象和问题，我们可以拓展思路、增设角度。本文运用替换法将不能区分出词还是短语的“倒是”从句法、语义、语用三个层面作出性质界定，赞同李晴(2012)对“倒是”的界定，认为其可以区分为谓词性短语和副词，并对所有语料进行语用功能统计发现“倒是”主要表达评价，分为强势和弱势表达。当然文章还存在诸多不足之处，比如只是用归纳法对“倒是”的性质进行分析，且语料数据较少，后续可以结合其它语料库用实验的方法观察“倒是”的性质，或者从历时的角度对“倒是”做出探讨。对于这些不足，希望以后可以进一步改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