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中华文化“走出去”背景下，越来越多的中国优秀文学作品被翻译并走向世界，乡土文学亦不例外。“乡土语言”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不可忽视，尤其是作为乡土文学的载体。周领顺教授将乡土语言定义为“一切具有地方特征、口耳相传、通俗精练，且流传于民间的语言表达形式，反映了特定区域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1]。刘震云的代表作《一日三秋》便运用乡土语言强化了鲜明的地域特色，塑造了鲜活的人物形象，传递出乡村生活特有的哲理智慧。“土得掉渣”的语言让中国读者印象深刻并颇为欣赏，但翻译后“土味”荡然无存，也就不易获得中文语境中同样的接受效果[2]。因此，译者如何在翻译中有效保留乡土语言的地方特色，同时使外国读者能够理解并感知其中蕴含的文化内涵，成为乡土语言翻译中的一大难题。
近年来，译者行为批评研究逐渐成为翻译学领域的热点。周领顺教授提出，译者行为批评应“着眼于译者对原文的意志性操控，着眼于译者行为的合理性，在翻译内外两个层次对译文质量进行动态评价”[3]，并构建了“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为译者行为提供了一种描述性评价框架。本文基于译者行为批评理论，在“求真–务实”评价模式下，以《一日三秋》的乡土语言英译为例，统计分析译者葛浩文和林丽君在这一连续统上的行为表现，旨在探寻译者如何在“求真”与“务实”之间实现平衡，从而为乡土文学的英译提供一定参考与借鉴。
2. 乡土语言特征及功能
2.1. 乡土语言之“土”味
乡土语言最大的特点便是“土”，即质朴、直接，能够在不加修饰的情况下传达浓烈的情感和丰富的地域文化信息。乡土语言长期在民间流传，通常以口语化、通俗易懂的方式呈现，因此即便没有文化基础的人也能理解其中含义。同时乡土语言富有原汁原味的地方特色。“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乡土语言能够生动直观地反映出特定地区的风土人情与历史文化传统。
2.2. 乡土语言功能
乡土语言功能在《一日三秋》中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刻画人物形象，凸显性格特点。文中乡土语言充满个性化色彩，例如郭宝臣遭人戏谑后道，“我要是总理大臣，早杀了你们这些王八蛋，还轮得着你们跟我花马吊嘴？”这段话通过夸张与直白的语言，展现了郭宝臣的暴躁脾气，也突显了他在自尊心受挫后的情感反应，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鲜明。二是揭示社会心理，展现民间智慧。文中包含大量谚语和俗语，通过简洁的语言传递深刻哲理。例如“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往心里搁”反映了延津人们豁达的人生态度，“画虎不成反类犬”指出好高骛远之人常常反成笑柄，“天无绝人之路”告诉人们即便身处绝境也不要放弃希望。这些谚语俗语反映了民间智慧，也折射出普通百姓对生活的独到理解。三是展现地域特色，贴近现实生活。《一日三秋》通过乡土语言刻画了一个立体的延津世界，展现出浓郁的地方特色。例如“枣木的树心，硬得赛铁”贴合了河南作为枣木主产区的这一现实，同时反映了当地的物产特色。此外，“家住东街蚱蜢胡同”、“去西关‘天蓬元帅’饭馆吃个猪蹄”、“东街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这类生活细节则生动呈现了延津民众生活习俗，乡土气息浓厚。
3. 译者行为批评评价模式
“忠实”曾一度作为译者翻译的原则和标准。但随着翻译研究的“社会学转向”，译者摆脱了单纯的“语言转换工具”的角色，主体性逐渐凸显。翻译研究的焦点也逐渐从“文本”转向“人本”[4]。在这一背景下，周领顺提出并逐步完善了译者行为批评理论。该理论的“人本性”特征使译者行为研究突破了传统的文本研究局限，进入人本视域[5]。译者行为批评理论将译者作为研究对象，构建了以“求真–务实”为核心的行为连续统模型。“求真”是指译者在实现服务于读者或社会的目标时，尽可能追求原文所承载意义真相[3]。求真分为求文本之真和求作者之真，即译者对原文及其作者负责，承担语码转换和意义再现的责任。“务实”则是指译者在追求原文真实意义的基础上，为满足社会需求所采取的具体态度和方法[3]。译者需对读者和社会负责，根据外部影响因素做出调整，以提高译文的可接受性并实现预期的社会功能。
“求真”和“务实”构成了译者行为评价连续统的两极，两者之间存在渐变或阶段性特征[6]。译者行为在两者之间不断调整和滑动，力求在“意义求真”与“语境务实”之间找到平衡[7]。具体来说，翻译过程可视为“作者/源文本–读者/社会”的连续体，译者在源文本端寻求真理，在读者/社会端追求务实。当译者偏向“求真”一端时，更多体现出其“语言性”；而偏向“务实”一端时，更多展现出其“社会性”。这构成了译者身份的“双重性”，即“语言存在”与“社会存在”的连续体，既是语言的传递者，也是社会需求的回应者。
在具体评价模式中，“求真”是“务实”的基础，保持翻译的“真实性”是译者的根本职责。但考虑到翻译作为一种有目的的社会行为，译者行为往往表现为“务实”高于“求真”，以更好实现其社会功能。可以说，求真是务实的必要条件，一定程度上限制务实的程度，而务实是求真的充分条件，务实优先于求真。落实到译者行为准则上，这一平衡体现为“求真为本、求真兼顾务实，务实为用、务实兼顾求真”[5]。译者须在这一动态过程中把握好译文求真度和社会务实度之间的平衡。而对于翻译批评而言，单纯强调译者对“源文本”的忠实，或者过度关注译者迎合社会的改写，都是不全面的。因此，在充足语料或案例支撑下开展译者行为的多维评价具有重要意义。
4. 《一日三秋》乡土语言英译译者行为统计
根据周领顺教授的“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型，可将译者行为大致分为“求真”、“务实”、“半求真半务实”和“零求真”四类。通过建立《一日三秋》乡土语言英译语料库，共获得224个有效案例。经过研读、分析发现，其中49个案例属于求真行为，占比21.9%；77个案例属于半求真半务实行为，占比34.4%；93个案例属于务实行为，占比41.5%；5个案例属于零求真行为，占比2.2%。求真与务实的比例为0.53 (见表1)。
Table 1. The number and proportion of translator’s behaviors in One Day Three Autumns
表1. 《一日三秋》中译者行为的次数及比例
译者行为 |
求真 |
半求真半务实 |
务实 |
零求真 |
总计 |
次数 |
49 |
77 |
93 |
5 |
224 |
比例(%) |
21.9 |
34.4 |
41.5 |
2.2 |
100 |
从以上数据可看出，译者行为主要集中于“务实”和“半求真半务实”。其中“务实”行为所占比例最高，达到41.5%，可见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更倾向于采取以目标读者需求为主导的策略，侧重于功能性和社会效应。“半求真半务实”行为占比34.4%，表明翻译者在实际操作中会根据具体情况调整策略，兼顾忠实于原文与符合目标语言文化的表达。“求真”行为则占比21.9%，表明译者也注重忠实于源文本，再现源语独特文化和内涵。这种做法突出了翻译的语言和文化传递功能，旨在尽可能保留源文本的原汁原味。“零求真”的比例为2.2%，反映出翻译者在某些情况下可能故意或无意地偏离原文，出现误译漏译。
可见，葛浩文和林丽君在求真与务实间努力寻求平衡，不仅关注源文本的语言转化和意义再现，同时也注重翻译社会功能的实现；不仅关注从内部翻译角度出发的语言存在，也充分考虑外部翻译角度各种因素的社会存在。
5. 译者行为实例分析
5.1. 求真
求真(Truth-seeking)作为翻译的必要条件，要求译者最大限度地传达原文意义，尽可能忠实于源文本的内容和形式。为实现这一目标，译者通常采用异化策略来实现较高程度的求真。译者在求真过程中，也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务实的达成。译者在乡土语言英译过程中坚持求真，保留异质文化，能够再现独特的乡土特色。但过度追求重视易造成读者理解障碍，反而妨碍乡土文化传播。
例1：画些花开富贵，画些喜鹊登枝，画些丹凤朝阳([8], p. 6)。
译文：Like blooming flowers bring wealth and riches, or good luck magpies on a branch or a phoenix bowing to the sun ([9], p. 11).
“花开富贵”、“喜鹊登枝”、“丹凤朝阳”均是中国民间传统吉祥图案，寄托着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寓意美好。葛浩文和林丽君采取直译策略，体现了一种高度的求真精神。不仅保留了成语的语言形式，也使读者能够直观感受到富有乡土特色的民间文化。但将“凤”直译为“phoenix”可能会导致读者的误解，因为文中“凤”是吉祥的象征，而在西方“phoenix”代表复生和不朽，核心含义存在一定差异。
例2：无非是背后嚼嚼舌头；待他们嚼得没味道了，自己也就不嚼了([8], p. 233)。
It was just tongues wagging behind their backs. When people tire of wagging their tongues, they stop doing it ([9], p. 210).
“嚼嚼舌头”这一惯用语是指在背后议论或说别人闲话，口语色彩浓厚。译者将其直译为“tongues wagging”，成功再现了原文表达的强烈地方特色。同时考虑到英文中也存在“tongues wag”类似表达，所以这种求真行为也并不妨碍读者理解。
例3：老董开始掐着指头算([8], p. 36)。
Old Dong began calculating on his fingers ([9], p. 46).
“老 + 姓氏”这一富有中国特色的称呼，一方面可用来区分年龄，表示对方比自己年长，另一方面可以表示友好和关系亲近。译者采用“直译加音译”的翻译方法，将“老董”译为“Old Dong”。同时在翻译“老蒯”、“老孟”、“老布”等人称时也采用了同样方法。这种务实的翻译行为能够向读者展示中文的语言和文化特色。
例4：一个水煮花生米，一个凉拌荆芥，一个槐花炒鸡蛋——延津槐树多，一个手撕羊肉([8], p. 24).
Boiled peanuts, cold beefsteak plant, fried eggs in scholartree petals—lots of scholartrees in Yanjin—and shredded mutton ([9], p. 36).
文中多处提及地方美食，译者采用“做法 + 食材”的方法进行直译，包含了菜品的关键元素。中国的饮食文化博大精深，而西方很少有与之对应的食物术语，存在一定文化空缺。如表2所示，译者倾向于通过直译来实现对中国食物的忠实翻译，而对于一些理解难度较大的食物则适当务实，最大程度保留中国的饮食文化。
Table 2. Translator’s behaviors in the translation of food in One Day Three Autumns
表2. 《一日三秋》饮食英译的译者行为
原文 |
译文 |
译者行为 |
原文 |
译文 |
译者行为 |
酱豆腐 |
fermented tofu |
求真 |
枣糕 |
date cakes |
半求真半务实 |
腌生姜 |
pickled ginger |
求真 |
羊肉烩面 |
mutton noodle |
半求真半务实 |
热干面 |
hot dry noodles |
求真 |
胡辣汤 |
spicy soup |
半求真半务实 |
灌汤包 |
soup-filled buns |
求真 |
烤羊肉串 |
mutton kebabs |
半求真半务实 |
羊汤 |
mutton soup |
求真 |
菠菜拌鸡肝 |
chicken livers and spinach |
半求真半务实 |
涮羊肉 |
boiled mutton |
求真 |
羊肉火烧 |
mutton cakes |
务实 |
羊肉泡馍 |
mutton soup |
零求真 |
大白兔奶糖 |
milk candy |
务实 |
5.2. 半求真半务实
半求真半务实(Half Truth-seeking and Half Utility-attaining)指的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既考虑忠实于原文的真实传达，又兼顾译文的实际应用与社会功能。这是一种介于求真–务实连续统之间的翻译策略。求真与务实共同成为译者的目标，有助于在保持乡土文化真实性的同时，实现同译入语文化的适配。这一行为在乡土语言英译中有助于在保留译文文化特色的同时，保证其可读性和社会接受度。
例5：赵天师身穿红色法衣，手举钢鞭，骑在一头麒麟上([8], p. 35)。
Wearing a red monastic gown and holding an iron staff, he was seated on a Qilin, the mythical creature. ([9], p. 45)
麒麟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一种瑞兽。译者将其音译为“Qilin”，并加入了“the mythical creature”这一说明。这种半求真半务实的翻译行为保留了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同时也能使西方读者理解和接受。
例6：延津有丧家矮半头的习俗，陈长杰见了李延生，跪下磕头([8], p. 20)。
Following the Yanjin custom that the mourning family was lower in status, Chen Changjie knelt and kowtowed to Li Yansheng ([9], p. 29).
“丧家矮半头”是延津的一种丧葬习俗，意思是办丧事的家庭地位更低一些。译者将“丧家”直译为“the mourning family”，但“矮半头”如果直译很容易造成读者理解困难，因此译者将其译为“was lower in status”，更有助于西方读者接受，也传递了中国的丧葬文化，属于半求真半务实的翻译策略。
例7：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8], p. 55)。
If a bachelor has eaten his fill, no one in the family goes hungry ([9], p. 46).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是民间一句俗语，译者在忠实于原文的基础上，将“一个人”译为“a bachelor”，可以帮助读者准确把握意义，避免造成误解。这种半求真半务实策略既是忠实传达，保留了文化的异质性，又兼顾了实用性。
5.3. 务实
务实(Utility-attaining)是指译者根据读者的需求与文化背景，调整译文表达方式，以确保其在目标语境中能够有效传达。当字面翻译可能使目标读者难以理解或无法在译入语中实现源文本的相同效果时，译者通常会采用高度务实的翻译行为，通过归化策略消除文化差异所带来的理解障碍。与此同时，译者总体上忠实于源文本含义，避免翻译变成脱离原文的“非翻译”行为。在乡土语言英译中，务实翻译有助于提升译文接受度，但过度的务实行为可能导致译文变得过于平淡，从而失去其独特的文化魅力。
例8：比犟牛还犟啊([8], p. 102)。
It was so tenacious ([9], p. 104).
“比犟牛还犟”比喻一个人固执到了极点，带有一定的夸张和幽默感。牛是过去农耕的重要工具，由于有时人们无论用多大力气也无法使它挪动，故有了“牛脾气”之说。但“犟牛”这一意象对西方读者而言难以理解。译者以高度的务实省略这一比喻，直接译为“so tenacious”，虽然削减了原文的风格和情感色彩，但更易为读者接受。
例9：不管啥事，咱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8], p. 234)。
Whatever it is, we can deal with it ([9], p. 210).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习语具有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色彩，其中包含兵和水这类具体的文化象征。译者采用务实策略，以简洁易懂的语言将源于意义直接传达给读者，使读者能够快速理解并产生共鸣。但却未能译出原句中的形象比喻和文化特色。
例10：后来家里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事情越过越多([8], p. 19)。
Then they got busy over making a living and taking care of daily necessities ([9], p. 29).
“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具有浓厚中国本土文化色彩。译者采用“务实”策略，避免了逐字翻译的冗长和陌生感，通过概括性的翻译避免了语言上的障碍，使其更符合英语表达习惯，同时也减少了文化差异造成的理解难度。
5.4. 零求真
零求真(zero truth-seeking)是指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出现漏译和误译。这种行为缺少源文本依据，译者的社会属性过于膨胀，超越了“求真–务实”连续性统评估模型的约束，致使译者身份“非译者”化[10]。
例11：或急赤白脸地喊：“爹，到底把存折弄哪⼉去了？”([8], p. 32)
Or they might say, “Dad, where the devil did you put the bank book?” ([9], p. 42)
“急赤白脸”这一成语是指内心非常焦急，脸色难看。但译者并未将这种非常焦急的神情译出，导致翻译不完整。
例12：浑身上下都是伤，火烧火燎的([8], p. 98)。
There are burns all over my body ([9], p. 100).
“火烧火燎”用来比喻内心焦急或身上灼热难耐。译者在后文(p. 108)译为“so restless”，但该处漏译了这一表达。
例13：这辈子不当面给我认个错，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安生([8], p. 186)。
If she didn’t do that in this life, it would be terrible to be reborn as a farm animal ([9], p. 173).
“安生”是指生活安定。文中表示因为没有道歉而无法过安生日子。译者将其译为“terrible”虽表达了“不安生”的意义，但并不贴切，因为“不安生”侧重的是平静与安宁的缺失，而“terrible”则更加强调痛苦或灾难的可怕。
6. 结论
葛浩文和林丽君在《一日三秋》英译过程中的翻译行为呈现出三个主要特点：一是从读者角度出发，“务实”于读者，采用归化策略保证译文的流畅性与可读性；二是从传播中国乡土文学的独特魅力出发，“求真”于原文及其作者，通过直译保留异质文化和源语特色，再现原文语言和美学张力；三是为在“求真”和“务实”之间找到平衡，采取灵活的翻译策略，如解释性翻译(直译加意译)。总体而言，译者行为相比“求真于作者/原文”，更倾向于“务实于读者/社会”，表现为“求真为本，务实为用，灵活调整”，既充分尊重原作内容与风格，保留了乡土文化特色，又较好兼顾了目的语读者的阅读偏好和审美需求，成功再现了《一日三秋》这部中国乡土小说的独特魅力。
翻译过程中的“求真”和“务实”并非对立，而是相辅相成。译者需要通过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点，以确保翻译的忠实度和良好传播效果。展望未来，研究可进一步探讨译者行为的影响因素，量化分析不同译者行为对读者接受度和文学效果的具体影响。乡土文学外译任重道远，唯有通过长期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方能奏响文化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