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方位表达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十分重要，用来描述物体、人物或事件的空间位置和方向，帮助明确其相对位置关系。目前学界关于方位词的研究多是语法化理论视角下的方位词研究，曹爽将其研究分为一般性研究和个案研究，分别是从总体上考察汉语方位词的语法化过程、程度、途径等以及集中在单音方位词的语音演变方面的研究[1]。林晓恒从单音节方位词语义自足性降低，在语表形式上对其他成分依赖性增强角度对“~边、~面、~头”类双音节方位词产生原因进行探析[2]。武文杰(2018)王一宁(2024)基于隐喻角度对某个具体方位词进行用法等研究。王晨基于类型学理论大框架，以空间句法模型为基础，考察英语、日语、汉语对方位表达手段的异同，扩大了汉语方位词研究的视野[3]。王根国(2019)同样对波拉语的空间表达进行了研究。梁建华和本间正雄(2015)、徐富平(2023)等从语言习得角度分别对英语母语者、日语母语留学生习得汉语方位词进行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也有针对某个特定的方位词，例如沈明(2020)对晋语中的方位词“内里”“外里”进行了分析；王莹莹(2020)对皖北蒙城方言的“来”作方位名词使用时的语法功能进行研究等。
菏泽市位于山东省西南部，属于中原官话的兖菏片。在山东方言的分区中，属于西鲁片[4]。在表示方位时，有很多和普通话不同的具有特色的表达，本文旨在通过语料的呈现介绍特色的方位构成及使用特点，呈现在日常交流中如何具体而灵活地表示空间关系，并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对菏泽方言中特色方位表达背后的认知机制进行分析。本人作为菏泽方言母语者，所使用语料来自日常积累的语句以及通过对发音人有意识地引导从而展开的后续对话。
2. 基本方位词及用法
在菏泽方言中往往不直接使用单纯的方位词，而是多用表方位的单音节语素后加“边”(如表1所示)、“头”(如表2所示)或“边儿头”来构成合成方位词表示方位。
2.1. 表方位语素 + 边儿
Table 1. A comparison of mandarin and dialects in the “bianr” category
表1.“边儿”类普通话与方言对照
普通话 |
前方 |
后方 |
上方 |
下方 |
左方 |
右方 |
内部 |
外部 |
菏泽方言 |
前边儿 |
后边儿 |
上边儿 |
下边儿 |
左边儿 |
右边儿 |
里边儿 |
外边儿 |
在菏泽方言的方位表达中，方位语素后加“边儿”，更多地强调靠近或邻近某个位置的含义，例如：
(1) 他走队伍前边儿去了。
(2) 你妹妹落[lᴀ412]到后边儿了。
(3) 车搁1车库里边儿停着嘞。
“边儿”更强调方位的周围或旁侧，适用于描述比较模糊或相对的位置，指代某个方向的大体区域，而非精确的位置。例(1)中的方位表述指他在队伍的前方位置，但并不限定他是否在队伍的最前头或正前方，可能只是靠前的一段位置，这种表述更具有灵活性。
2.2. 表方位语素 + 头
Table 2. A comparison of mandarin and dialects in the “tou” category
表2. “头”类普通话与方言对照
普通话 |
前面 |
后面 |
上面 |
下面 |
里面 |
外面 |
菏泽方言 |
前头 |
后头 |
上头 |
下头 |
里头 |
外头 |
方位语素加“头”常用于指代具体的方位或位置，多见于描述物体明确的位置，例如：
(4) 书搁桌子上头放着。
(5) 人搁在门前头站着呢！
在菏泽方言中，“头”类要比“边儿”类更具有具体的定位功能。例(4)中不仅意味着书在桌子的上方，更表示它是直接放置在桌面上的，而不是在桌子上方的一片区域或稍远的位置。例(5)中“前头”比例(1)中的“前边儿”更明确地表示方位，指的是紧挨着门的正前方位置，即门的正面位置，这种表达没有模糊性。
2.3. “边儿头”
“边儿头”相对于前两类来说经常单独使用，前面不一定加上表方位的语素。用来指代某个位置的“旁边”或“靠近”的位置，既可以用来表述一个大概的位置也可以用来表述一个具体的位置。例如：
(6) 你把东西放在边儿头都管2。(意思为：把东西放在旁边靠近的地方。)
(7) 去！上门边儿头站着去！
(8) 拿把椅子去，就在桌子边儿头。
例(6)中，没有前置的方位语素，也没有指明具体的参照物，听者可以将东西放在旁边任意一个靠边的位置，是一个大概位置。例(7)表示要求听者站在门旁边且非常接近门框附近的位置，是一个具体的位置。相较于例(5)更强调的是人物与门之间的靠近关系，“头”则是位置的正对面。例(8)中表述椅子在桌子旁边且非常靠近桌子的位置，已经挨着桌子的边缘放置。
3. 特殊方位词及用法
3.1. 趋向动词表方位
在菏泽方言中，趋向动词不仅能表示动作方向，还能够表示方位。常用的有“回”“起”。此用法中趋向动词前往往加介词“可”“往”，其后多接单音节动词的重叠形式[5]，例如：
(9) 这事儿我回跟你说。
(10) 水从那起流下来了。
(11) 你把东西起上放放。(往上放放)
(12) 结果错了，把数据可回调调。(往回调调)
例(9)中的“回”不仅仅表示返回的动作，还表示回到原来的位置。“起”在菏泽方言中，常用来表示从某个起点开始从上到下的方位，指代上方起始的位置，例(10)中表示水流的起始位置，即水流的起点。
3.2. 指示代词与方位词结合
代词和方位词结合表示方位无论是在普通话中还是在菏泽方言里都十分常见。在菏泽方言中往往在“这”“那”后跟两个特色方位词“旮旯”“杠子”，这种表示方法在日常交流中十分常见。在指称事物的同时，还应标识所指事物与表达者在空间上的相对位置，近指指示代词表示指称距离较近，远指指示代词表示指称距离较远[6]。“这”用作指代近处，结合方位词可以表达靠近说话者的位置，“那”用作指代远处，结合方位词表达远离说话者的位置。“旮旯”用来描述一个角落或不太显眼的小空间，“杠子[kaŋ53 tə0]”用来指一种边缘或界限。“这旮旯”用于表示离说话者较近的某个角落；“那杠子”指代远离说话者的边缘或尽头位置。
(13) 刚买的水果放这旮旯就行。(靠近说话者目光所及的角落位置)
(14) 这旮旯儿堆着一堆旧东西，快收拾收拾吧。(说话者附近角落里堆着旧东西)
(15) 你去那杠子找一找。(要求对方去前往较远的地方查看情况，到远方的边界处)
(16) 你看那杠子是不是有个人给你打招呼。(远处某个标志的边缘位置有人打招呼)
3.3. 数词与方位词结合表方向
在菏泽方言中，数词与方位词的结合非常常见，尤其在日常生活中描述具体的顺序位置，这种表达使方位描述更加清晰。常见的多为和“头”进行组合，上文提到“头”在表方位时多指具体的方位或位置，在与数词连用时，“头”表示位置的某个端点、顺序上的某个位置或者尽头，“头”同时也是人们的一种口语习惯。
3.3.1. “头” + 数词 + “头”
这种结构通常用于指代顺序上的位置，表示第几的位置或顺序。
(17) 你去头一头儿那把箱子搬过来。
(18) 你往前走，他排在头三头。
例(17)中的“头一头”表示第一个位置，指示对方去最前面的地方。例(18)表示顺序上的第三个位置，通过加上数词形成“第几位”的意思。
3.3.2. 数词 + 方位词 + “头”
这种结构结合数词和方位词，数词表示顺序，方位词指示具体方向，“头”用来表示特定的方位位置。
(19) 他还得得[tei53]一会他还需要一些时间，你去二前头等着。
(20) 这歪没有位置了这里没有位置了，只能把行李放到四里头。
例(19)“二前头”表示前方第二的位置，但在实际的交流中，若没有一个具体的序列，则不能单纯理解为一个严格的物理位置顺序，而是用于描述一种大概的方位和距离，表达一个稍远的靠前头的位置。可以理解为离说话者较近的地方是“一前头”，稍微远一点是“二前头”，再往远处就是“三前头”，即你去离说话地稍远的地方等着。例(20)则是具体的排列，表示顺序上的第四个内部的位置。
也有一些表达是数词 + 方位词 + “边”，表示某个范围的边缘或靠近边缘的区域。最常用的表达是“二边”，“二边”也不是一个严格的物理位置或者特定的边，用来指代不在最前或最重要的位置。例如：“快把这个屙脏的东西拿到二边去。”意为快把这个不干净的东西拿到不太显眼的位置去。
3.3.3. “老” + 数词 + “头”
“老”带有强调意味，用来指代位置较远、较偏、较深，突出位置的边缘性或顺序中的次要性。在表达一个相对次要，远离主要活动的边缘区域时，常在口语中使用“老三头”。
(21) 他住得忒远，在老三头。
(22) 这堆砖头搬到老三头，那边不碍事。
(23) 东西在老西边二头。
例(21)这里的“老”强调更靠边、更靠后，理解为相对于第一第二的位置，他住在第三这个不太核心的位置，具有感情色彩。有时会在“老”和数词之间加方位词，更加明确位置，如例(23)。
3.3.4. 方位词 + “个把” + “头”
“个把”表示大致的顺序，多用于表达一个大致的方位，与上述精确的方位表达不同，这种表达方式具有显著的口语化特征，传递出一种随意性和灵活性，适用于不需要具体指明位置的语境。
(24) 他在前边个把头等着你嘞，快撵他去。(前方一个大致位置)
(25) 东西搁在里边个把头。(内部区域)
3.4. 方位词的重叠式
山东郓城方言的一种方位词可以重叠，重叠的方位词一般置于“往、上”等介词之后，构成“介词 + 方位词重叠”式，表示向某个方位稍微挪动一下位置[7]。菏泽大多地区都有此类特殊用法。
(26) 椅子往后后，别挡着个门。(椅子必须往后放一放)
(27) 东西朝下下放，别太显眼。(东西下移)
除了单音节方位词有这种重叠使用的用法外，某些指示代词、形容词也可以重叠，也有上述用法，多表示已经朝某个方位挪动的基础上，再次挪动。
(28) 这儿都快放不下了，把没用的东西再往那那。(东西向那边挪一挪)
(29) 我看不太清亮，你再往前近近行吧。(说话人看不清楚，要求他人往再前挪一挪)
在口语里，通常还会在重叠形式后加上“个小步”、轻微量词“点儿”，动量短语“一下”、轻微副词“稍”。再加“稍”时，往往在后面补充方向调整的动作。这种表达起到缓和语气，弱化命令性的作用，符合口语交际礼貌原则。
(30) 车往前前个小步，给后面的留个位置。(车稍微往前挪一挪)
(31) 这幅画要能往上上点就更完美了。
(32) 再滑下下一下，字就能看清了。
(33) 把书架往前前稍推，让墙面漏出来。
(34) 你把书往下下稍放，眼睛会看得舒服些。
4. 方位表达的认知机制
认知语言学把语言看作是内嵌于人类的全部认知能力之中，关注自然语言范畴化的结构特征，如认知模型、概念隐喻、心理意象、多义性等[8]。接下来就谈一下菏泽方言方位表达的认知机制。
方位词的使用建立在特定的认知模型之上，这些模型是语言使用者对空间位置的基本理解。第2部分基本方位词“边儿”“头”两类体现了两种不同的认知策略。通过与其他语素搭配来指示位置，“边儿”类表示靠近、邻近某个位置，指代模糊的区域；“头”类表示明确具体的位置和方位。两种不同空间类型的表达，反映了语言使用者通过语言形式将主观的认知客观概念化。这两种认知模型是人们在表达空间方位时的一种基本认知工具。
概念隐喻是一种从具体的始发域向抽象的目标语映射的过程，在语言使用过程中这种隐喻机制使得抽象的概念通过具体的话语表达出来。菏泽方位词的表达也体现了从具体的空间位置向抽象的社会关系、时间顺序的映射。例如“前头”作为方位词起初用于指代具体的空间位置。正如谭爱平所谈空间隐喻都是基于我们的身体经验，也受文化经验的影响[8]。由于人们的基本经验，向前通常表示优先，向后表示回避。这种经验成为隐喻生成的基础之后，“前头”赋予了优先的、更重要的靠近核心位置的正面意义，“后头”则表示滞后的负面意义，表示从属性，例如“他在厂长下头干活”。
方位词不仅描述物理空间，也反映了语言使用者的心理意象。前文3.3.2与3.3.3中谈论到的“二前头”并非一个具体位置，而是一个相对位置。在传递表达过程中依赖于说话者和听话人对空间的心理感知。“老三头”带有情感色彩，表示说话者对这个空间位置在心理距离上认为是远离核心，靠近边缘的。这种表达不单单是物理位置的传达，而是基于个体的情感评估。
方位表达不仅可以表示静态的空间关系，也可以表示动态的空间变动，反映语言使用者在空间感知上描绘空间变化的认知构建。前文3.4部分方位的重叠式正是动态关系表达的体现。3.1中提到的趋向动词表示方位，也表达了空间位置的来源或恢复等。例句中的“回”通过表示“返回”“恢复”之意，表达了时间或空间的的变化状态，展示了动态空间的转变。
多义性在菏泽方言的方位词表达中是很常见的现象，2.3中的“边儿头”，“边儿”表达物体靠近、邻近某个方位，与“头”结合后空间范畴扩展为既可以用来表述一个相对模糊的位置也可以用来指向具体方位。通过核心范畴的扩展，使语义更加多元化。
5. 结语
方言是地方文化的重要载体，方位词在实际交流中具有高度的实用性，研究某一地区的特殊方言表达，可以收获丰富的地方认知特点与生活方式。本文对菏泽方言方位表达进行系统的梳理，展现地方语言特色。并在认知语言学理论视角下，探究方言使用者独特的空间认知模式，反映当地人对空间和距离的习惯性描述，丰富认知语言学对非标准方言的解释力。调查过程中发现，一些丰富的构词方式在普通话普及过程中逐渐被简化，例如菏泽方言中的“里边儿头”被普通话中相对简单的“里面”而取代，同时也有许多普通话与方言方位词混合使用的现象，形成一种新的语言表达形式。
NOTES
1动词“搁”通常用来表示“放置”，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放”或“置于”，它可以用于描述屋里的放置动作，也可以扩展到表示事物存在的状态或位置，类似于普通话中的介词“在”。
2“管”是一个菏泽地方特色的用词，即普通话中“可以；行；无所谓”的含义，可以用于表达允许与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