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研究目的及重点
在对中国古代诗歌艺术的探究中,意象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内容。中国古代的诗歌往往篇幅不长,但是情感容量却很大,哲思深厚,启示性强。这是因为在中国古代诗歌中蕴含着丰富的意象。语言的组合形成诗歌与篇章,意象的组合则诞生了意境。在王昌龄的《诗格》中曾多次提到有关诗歌意境的问题:“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艳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镜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1]。”境生于象而超乎象。松树塘作为清代流人进入新疆的常过之地,这里的景色具有秀美幽深的特点,这对于从玉门关阳关一路经过荒漠戈壁怀揣着“西出阳关无故人”想法的诗人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慰藉。同时,松树塘作为巴里坤重要的营塘,自汉代起就有无数军士将领在这里开疆拓土,建功立业。这些先贤留下的无数丰碑更使经过松树塘的文人大受鼓舞,激发出他们渴望来到边疆有所作为的心理。情随境生、物我情融,松树塘便成为了清代西域诗中一个承载着诗人情思的重要山水意境。
2. 松树塘意境的构成
袁行霈先生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曾提到对文学中意境的定义:“意境的范围比较大,通常指整首诗,几句诗,或一句诗所造成的境界;而意象只不过是构成诗歌意境的一些具体的、细小的单位。意境好比一座完整的建筑,意象只是构成这建筑的一些砖石[2]。”因此,我们在解析松树塘意境时就首先要弄清楚它是由哪些物象及意蕴构成的。
2.1. 组成松树塘意境的自然景观
在《新疆图志》中记载了松树塘的地理位置:“在塔什达巴西,奎苏东南六十里,西北距镇西府城一百五十里。山脉自乌可克达巴东行三百里至此,即巴尔库勒南山。山径稍夷,为南北通行之道,俗称东打坂,与西打坂东西相望,度岭北行十里,为招摩多。汉语名为松树塘[3]。”从这里看出松树塘是巴里坤南山的一段较为低缓的山地,这样一段海拔较低的山地为松树塘自然景观的生成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首先,松树塘的海拔较低造成了松树的密集生长。一般来说松树主要分布在海拔600米至1600米的山地地带。同时,聚集分布是高寒地区植物种群最常见的分布形式。在较为恶劣的自然条件下,植物的聚集分布使种群中的个体能够互相庇护,从而提高生存的概率。之后随着树木的生长和海拔的升高,松树个体对水分及生长空间的需求增加,树木之间就会出现自疏的现象[4]。
当我们行至巴里坤草原,远望东天山,可以看到大部分山麓景观分为三层。最底层的部分呈现草原样貌,中间层部分是大片的松树林,之后越向山顶树木越稀疏,直至山顶部分完全被冰雪所覆盖。而在地势较为低缓的松树塘,连续绵延的山岭则完全被松树覆盖,此间郁郁葱葱,佳木繁阴的景色常常带给诗人们此间不是西北荒凉之地的错觉,例如颜检的《由南山口至松树塘》中曾写道:“忆昔官南滇,曾上哀牢山。哀牢山头老松几万本,松花松叶落地如铺毡。清阴下,跨驄马;款段徐行神潇洒,飘飘一若登仙者。今日坐松间,又似重游也[5]。”颜检行至松树塘,独坐在高大的林木中间竟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处云南哀牢山间,可见松树塘林木之茂密带给人的视觉震撼之大。
除松树之外,松树塘地区的其他植被生长也是极为茂盛的,野芳佳木一同构成了一幅秀美的山间美景,在方士淦的《东归日记》中曾对此有过详细的描写:
二十六日,八十里至松树塘,一路近山行走,愈近愈妙。虽系山阴,而山顶雪厚,日光照耀。半山以下,松树耸翠,千重万叠。此山直接伊犁天山一脉,石骨嶙峋,草绿如茵,流泉百道,野花烂发,异香袭人,极壮游之乐事[6]。
其次,松树塘汇集了天山融雪,构成了山水相映的美景。松树塘所在的天山段落其余山峰往往比较高大,高大的山峰具有宽阔的受风面可以承接更多来自大西洋的水汽,水汽凝结成为积雪,气温升高融雪之后就会汇集为山间河流。与此同时,冰雪融水所形成的山间河流不仅在山脚冲积出连片的绿洲,还造就了一块继巴音布鲁克之后的新疆第二大高山草原——巴里坤草原。当然,这种高山草原不像内蒙古草原那样一望无际,巴里坤盆地位于天山山脚海拔1650米。四周与蓝天相接的是连绵不断的山巅。在群山环抱中,天山融雪还凝结成了一颗耀眼的明珠——巴里坤湖。在《西域水道记》中徐松曾记录松树塘地区的山间水流情况:“营塘南半里有泉,发山半乱石之中,蓦坡下,经塘西数十步。塘之东二里,亦有泉发山半。又东六里,有水发山涧。皆北流,汇为松树塘水。又西北流,入于招摩多河。河又西流,入淖尔[7]。”
我们可以想见,当清代的西域诗人立于松树塘茂密的丛林之中,远眺是连绵无际的雪峰,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绿洲,山间溪流掩映左右,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大自然的壮美与幽深同时在眼前展开,这种山水景观一定在刚刚经过荒芜无人的戈壁大漠的西域诗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2. 组成松树塘意境的人文景观
首先,松树塘为巴里坤地区的重要关隘、营塘,而巴里坤地区又是内地进入新疆的一条交通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从汉至清这里留下了许许多多战场的遗迹。公元前138年张骞首次出使西域被扣留的地方蒲类海即今天的巴里坤湖畔。在公元前72年,汉朝与乌孙联军在巴里坤湖畔直捣匈奴右谷蠡王庭,取得重大胜利。这一胜利也标志着张骞第一次沟通西域军事目的的达成。经历了西汉至东汉的剧变之后,汉朝对西域的管理并没有松懈,公元73年,班超随东汉大军在巴里坤湖畔大败匈奴,随后南下塔里木盆地,经营西域三十年。之后,为了巩固对西域的统治和经营,东汉军队数次在巴里坤地区迎战匈奴并取得胜利。如公元93年,中郎将任尚在巴里坤斩杀叛变北逃的匈奴单于於除鞬。公元137年,敦煌太守裴岑率三千兵马出击北匈奴,在巴里坤湖畔斩杀呼衍王。这两次重大军事行动均在巴里坤松树塘留下了纪功碑,时至今日仍可被后人观瞻。
由汉至唐,巴里坤仍然是唐代统治管理西域的重要军事要塞。公元640年,由侯君集、姜行本等人率领的唐朝大军在巴里坤松树塘制造攻城器械,一举平定对抗唐朝的高昌麴氏王朝,同年设安西都护府。公元710年,唐军三千将士在巴里坤甘露川建筑屯城(今存大河唐城遗址)。
到了明朝时期,虽然国家防备的重点在东北女真部落,对西域缺乏关注和管理,但仍封哈密王安可贴木儿为忠顺王,设立哈密卫,哈密及巴里坤归属明朝。
清朝时期,自康熙帝起,国家开始了逐步统一新疆的伟业,巴里坤成为了沟通内地延伸西域的重要军事桥头堡。康熙五十四年(1715)吏部尚书富宁安被任命为靖逆将军,率3万大军进驻巴里坤,清朝开始以此作为统一西域的大本营。雍正七年(1730)川陕总督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率军2.5万进驻巴里坤。两年之后率领汉军旗将士筑成了绿营兵驻扎的汉城,设总兵。乾隆二十年(1755)年,乾隆皇帝下定决心统一西域,西路大军从巴里坤出师伊犁,平定了准噶尔部。新疆统一平复之后,在乾隆三十七年(1772)清朝又在巴里坤增设满城、满营,设领队大臣以巩固巴里坤的驻防。从以上历史事实来看,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巴里坤历来就是西域的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国家统一、管理西域的重要堡垒。因此也留下了许多古战场的遗迹。
其次,为了表彰这些将士的丰功伟绩。这些史事不仅留存在传世文献中也刻录在了巴里坤松树塘的山水之间。在《西域释地》可见其对松树塘地区所留存碑刻的记录:
松树塘岭北面最陡峻,盘旋行三十余里,始至其巅。上建关帝庙,庙西数十步小峰顶,有唐贞观十四年碑,大书:大唐左屯卫将军姜行本勒石之纪文。十五字于碑额,拓颇不易。近有作伪者,文字舛劣可叹。按,纪文达《笔记》云:侯君集平高昌碑,在嘉峪关外阔石图岭脊,守将砌以砖石,不使人读,云读之则风雪立至,屡试不爽。然则此本乃后人转摹别刻者矣。又有汉永和二年(137)隶书碑,此碑书在山巅,恐风雨剥蚀,移建巴里坤北门外关帝庙中[8]。
当清代文人进入巴里坤,跨越松树塘,手中摩挲着已慢慢销蚀漫漶的碑文,眼神遥望着大河唐城及古战场一定能引发他们无数的诗兴和深思。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提到:“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境界是用真景物与真感情两者结合而成的。松树塘壮丽深邃的真景物与诗人们爱国护边的真感情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清代西域诗中独特的松树塘意境。
3. 松树塘意境的情感意蕴
3.1. 苦旅之中的慰藉
清代官员遣戍至西域的地区主要为哈密、乌鲁木齐和伊犁等地。康熙五十四年(1715)清军进驻巴里坤,命甘肃巡抚调所属人马安置设立从嘉峪关直达巴里坤的台站和从嘉峪关经安西到哈密的台站[9]。但此道在雍正年间又被裁撤。乾隆十九年(1754)又重新开通,共设21站,为内地通往西域的要道之一。乾隆二十四年(1759)全疆平定之后,天山南北两路遍置台塘,逐渐形成哈密至伊犁的北路台站和哈密至喀什噶尔的南路台站体系。自嘉峪关至哈密,莫贺延磧绵延千里,茫无人迹。从星星峡至哈密的一段行程更是极为艰苦荒蛮,尤以苦水驿为甚:“沿途童山戈壁,不见草木,多鸣沙,水咸而苦[10]。”在干旱荒芜的戈壁大漠中徒步行走,干渴无比之时又只有苦水可供饮用,这种痛苦和煎熬可想而知。
而哈密作为西域的咽喉要地,这里受东天山融雪冲积,形成了大片绿洲,土地肥沃,风光宜人。人口也较为密集。
从哈密起,进入西域的路线主要分为三条:第一条是经哈密、三间房、十三间房、乌鲁木齐的路线。第二条是经哈密、松树塘、南山口、巴里坤的路线。第三条是小南路路线。遣戍人员往往是根据季节和天气变化来选择路线。因三间房、十三间房路线常有大风,所以在无雨雪、晴朗温暖的节气,遣戍人员就会选择松树塘路线。在经历了漫长的艰苦的跋涉之后来到水源充足、风景秀丽的松树塘地区无疑是对诗人们心理上的极大慰藉。从黄濬的《过天山仍次前韵》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这种心情:
空谈八骏度瑶京,不上祁连不当行。奇刃矗空天欲破,修蛇盘道鸟犹惊。一山头雪当头近,万仞寒光入眼明。待过松塘风景异,淡烟细雨动乡情([5], p. 370)。
在亲历西域之前,诗人对西域的了解还只是停留在空谈《史记》《汉书》之中的各种传说神话。当他真正踏上祁连山(也即天山)的土地之后才惊异这片大山的高耸与锐利。在这种艰难的跋涉之中,没有一物可以充作内心的慰藉,抬头所见只有连绵不绝的雪峰。只有在进入松树塘之后,这里烟雨朦胧、苍翠欲滴的山景才终于使他熟悉起来,成为了苦旅之中不可多得的慰藉。
3.2. 思乡之情的寄托
在与准噶尔进行了长达三朝的战争之后。乾隆二十七年(1762)全疆平定。为了巩固边防及促进民族融合,国家开始流放和派遣大批官员入疆。在进入新疆之前许多诗人对西域的印象还停留在“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行程万里,背井离乡,他们对于西域是怀有畏惧和担忧的。尤其是在经过星星峡正式踏入西域之地之后,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故乡的怀念无疑又被放大了。
乾隆四十九年由保定谪戍伊犁的赵钧彤在经过松树塘时,曾于风雪之中借宿松树塘,在一片安宁温馨的氛围之中,他写下了这首《松树塘》:
密雪晚霏霏,低村柴筑围。冰藏枯水活,松带远山飞。但得轻装解,何殊久客归。入门登板榻,吹火燎征衣([5], p. 123)。
傍晚时分,细密的雪花仍在不断飘落,羁旅已久的诗人终于在苍茫的天地间寻得了一处容身之所。尽管它看起来是如此低矮破落,可却是行人久觅不得的栖身之地。向远望去,冰层之下已有潺潺细流,苍翠的青松环绕着雪峰。入得柴门,终于可以暂时解下行装,坐在炕上暖融融地烤着火炉,这时刻的轻松与舒适仿佛使诗人已经忘却自己身处何地,就当这一刻是自己远行归乡的时候。
除此之外还有上文所提及的黄濬也在松树塘提写下《松塘细雨》以记录在此处触动伤怀引起的无限思乡之情。
过天山即松树塘,万松挺郁,山色青葱,忽而密雨如丝,满林滴翠,不啻江南烟景。
恰似江南二月时,山南山北雨如丝。松阴湿翠牛方卧,草陇沾青蝶未知。塞北客疑春到晚,关西人恐梦来迟。此身已在祁连外,生怕林中叫子规([5], p. 415)。
天山南北落下细雨,一片苍翠的松树塘被雨水浸润地更加湿郁青葱。身处塞北关西的羁旅之人恍惚间仿若回到了江南二月之中。真希望丛林之中不要突然响起子规的啼叫,让这些游子在这无边细雨里忘却自己已身在祁连之外的现实,沉醉在最后一个梦境之中吧。
3.3. 戍边之志的抒发
来到西域的诗人虽多是因各种失职或冒言而贬谪的遣戍废员,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却并没有因此丧失报国之志和进取之心,他们寄情表志于西域的山水之间留下了许多具有慷慨之志的诗句。在巴里坤松树塘,这里横亘着大河唐城,横亘着由汉至清的无数战场,这当然更加容易激发出诗人们的感发。例如嘉庆六年发配伊犁的祁韵士就曾写下《巴里坤》这首诗:
西北由来古战场,即今式廓靖岩疆。阴山剩有穹碑在,犹带松风卧夕阳([5], p. 232)。
诗中的阴山指的是松树塘达巴罕,即松树塘岭。穹碑指的是松树塘岭顶峰天山庙中所保存的讨高昌碑,即姜行本纪功碑。这首诗从表面上看是一首怀古诗,实际也表现了作者希望效仿前人驻守边疆,建设边疆的心情。实际上,祁韵士的这种报国之情不仅仅是纸上谈兵,在新疆的三年时间里,他在伊犁将军松筠的大力支持下编纂整理许多新疆文献并创作了许多描绘西域景观的诗歌,为西域文献学、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所创作的《西域释地》《万里行程记》《西陲竹枝词》等文献、文学集现在仍然是我们了解、研究清代新疆的重要资料。
除此之外还有光绪年间入聘金运昌幕府的方希孟所写的《松树塘》:
一片天山月,寒光照铁衣。火风时夜吼,阴雪每晴飞。榆色连千里,松声合四围。古来征战骨,此地几人归([5], p. 476)。
晚清时期,经过张格尔叛乱、玉素甫之乱、七和卓之乱和倭里罕之乱等内乱及沙俄等外部势力的入侵割据之后,新疆已是岌岌可危。诗人这次入幕也是为了帮助金运昌将军平定阿古柏叛乱。所以在这首诗中,我们从末句“古来征战骨,此地几人归”明显可以感受到诗人忧国忧边的心境。但即便如此,诗人仍然没有放弃入边入幕的想法,希望自己可以戎装报国,靖边固边。
3.4. 乐观精神的表达
松树历来就是中国文人表现乐观精神和高洁品格的载体。它历经严寒仍不凋谢的特性正如诗人们遭受挫折与打击过后仍然坚韧乐观不屈的品性。因此,也有许多文人借松树塘中挺立的万棵苍松表现自己历经磨难不改其志的情感。如和瑛的《宿松树塘》:
苍松傲雪青霄上,六尺方床对松放。清秋月照松间雪,雪月交光松心壮。四时盘错不改柯,夭矫虬龙苗无恙。忆自天戈西北指,大木斯拔疾雷将。旦旦伐之四十年,梁栋尽供都料匠。赖有相传不朽根,迸发孙枝排翠浪。不材偃蹇空山者,剥炼香膏医俗瘴。坚贞木性足千古,任尔行人目皮相([5], p. 265)。
嘉庆七年(1803)和瑛因误勘金乡县张敬礼冒名考试一案及隐匿蝗灾灾情不报致使民众严重受灾的罪状被发配乌鲁木齐效力赎罪。同年行至哈密之时,又突然被授命为蓝翎侍卫,充叶尔羌帮办大臣。嘉庆八年(1803)十月,诗人又被调往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嘉庆九年,授理藩院侍郎,仍留边任。嘉庆十一年(1806)召还京为吏部侍郎,调仓场,未果。在回程途中又被任命为乌鲁木齐都统,于是只能返回新疆。这首宿松树塘即写于此次返疆途中,在短短四年中诗人历任职署,频繁调动,由戴罪之身又重新得到重用,这些身份与处境上的巨变一定带给诗人极大的心理冲击。在这首诗中,诗人借赞扬松树的挺拔坚韧表达了自己无论境遇如何其志不改,其心不变的昂扬向上的乐观精神。
除此之外还有王曾翼的《由南山口至松树塘》:
出关千里平如掌,行到南山窒马蹄。路入打班愁陟险,沟名焕彩孰留题。松生万树排青嶂,雪化千岩泻碧溪。剧忆往年云栈路,重携图画到天西([5], p. 176)。
与众多清代西域诗人是以废员身份来到新疆不同,王曾翼两次来到新疆都是为办公事。这首《由南山口至松树塘》写于乾隆五十年(1785)四月随行陕甘总督福康安视察屯田及“抚谕讹言”。进疆目的不同,心境当然也有所不同。“剧忆往年云栈路,重携图画到天西”等句并没有太多由中原而至西域的寥落萧索,更多地表现出了一种清代西域诗中少有的乐观、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4. 松树塘意境的审美观照
4.1. 尊重自然的生态审美意识
在山水诗作为一种题材独立之前,古诗中的景物描写往往是诗人主观感情中的意象,大都含有比兴的意义,也就是说,景物主要是作为人生的比照,诗人们几乎没有发现其自身的审美价值。山水诗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成为一种独立的题材,并形成独特的精神意趣和审美观照方式是在东晋时期。由于当时玄学思潮的盛行,当时的诗人热衷于在山水间探索自然的理念和物我合一的境界。于是,回归自然、与自然融合为一就成为了中国山水诗的基本精神。自然山水不再成为一种单纯的抒情言志、社会教化的工具,而是成为独立的、主要的审美对象。
首先,在描写松树塘的许多诗歌中,诗人们往往会将松树塘本来的面貌真切、完整地加以呈现。例如颜检的《由南山口至松树塘》用长达850字的长诗完整生动地描绘了自南山口至松树塘一路的景色,对松树塘的风景更是有着独到入微的描写。其中“乱山束车路,山鸟导先步。步步入崔嵬,一步一回顾。回顾已失岭下村,举头复见青松树”“日落晚风凉,人来松树塘。眼波集暮景,鼻观闻松香。山峨峨兮水汤汤,雪皑皑兮松苍苍。”等诗句细致详细地展现了从上岭到见松树塘景色的整个过程,阅读颜检的诗句仿佛我们也回到了几百年前,跟随着诗人的步履进入了松树塘看到了漫天的青松,闻到了古朴浓郁的松香。
其次,对松树的形象及价值进行了全面详细地描述。松树在新疆不仅仅是一种常见植物更是重要的军备物资及药品。从汉至清,几次在巴里坤地区发生的攻防战争都少不了松树制作的各种军需武器。这一点在清代松树塘诗作中被着重强调描写。例如沈青崖的《南山松歌》:
军中医院,推察药性,采皮熬汁成膏,号曰“松龄”,以贻同志,因歌纪之。
南山松,百里阴翳车师东,参天拔地如虬龙。合抱岂止数十围,拜爵已受千年封。其间最老之古树,或曾阅历汉唐平西戎。山椒据险筑营垒,牧夫樵采孙枝空。金戈铁马恣蹂躏,燎原不尽仍青葱。茯苓蟠其根,苍鼠游其丛。鳞甲裹层冰。柯条撼朔风。王师十万征西域,伊吾直走阳关通。中材相度构广厦,大材臃肿莫可攻。剥取霜皮厚三尺,花纹绣蚀胭脂红。宋斤鲁削成异彩,军城制作几筵供。下余木屑香且艳,清光乱沸霞光浓。更调乳酥入穹帐,臭味竟与团茶同。养荣益胃滋脏腑,服食常觉精神融。玉华金液任君饵,愿蹑鹿皮仇季之仙踪([5], p. 50)。
松树常被人用作祝寿的贺语,不仅仅是因其长寿的特性,更因松树的皮、根、球果、松笔头、油脂等皆可入药。“松木皮含鞣质,具有祛风胜湿、祛淤敛疮的功效,可用于治疗风湿骨痛、跌打损伤、肠风下血、金疮、汤火伤等症。”在古代,这对于常年在风雪中作战常有疮口和风湿病的前线战士来讲绝对是一剂良方。所以在这首诗歌中,诗人从外形到内在药用价值盛赞了松树的良用。将松树皮熬制成的松膏称为“玉华金液”自觉服用过后“养荣益胃滋脏腑,服食常觉精神融。”除此之外“山椒据险筑营垒,牧夫夫采孙枝空”等句也说明了松树枝干对巩固城防和供给畜牧业的重要作用。对山水间植物自然本性的尊重而不是以自我的意志强加附会体现出了清代西域诗人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精神,也表现出了一种生态审美意识。
4.2. 客观平和的审美取向
清代之前的西域诗在审美上的整体取向偏奇重怪。论其原因,一是当时的诗人对西域普遍不是很了解且在西域驻足的时间也不长,对西域难以形成熟稔感。二是因为历代诗人进入西域往往是出于建功立业的需要,因此雄奇豪壮就成为了西域诗自汉代产生以来在成长中逐渐无意识化了的审美倾向。
进入清代之后,内地文人进入西域流放或者工作成为了一种常态化的选择,据有些学者推测,新疆平定之后每年流放西域者或达到十万之众。如此之大的人员流动加上西域文献学的兴起导致内地文人对西域的了解进一步增强。在对西域缺乏了解的人们的印象中,西域呈现出野蛮而动荡的面貌。这种印象中包含着对西域深刻的历史偏见,因此,在国家统一后这些亲历西域的诗人便决意用自己的文字真实地反映西域,改变以往边塞诗将西域意象化、符号化的写作程式,用更加具象化、生活化的描写拉进读者与西域之间的距离。与此同时,相对于险峻的雪山、荒凉的戈壁与一望无际的大漠,松树塘景观相对更加清新明丽,更加贴近中原传统山水景色。因此,在清代西域诗中对于松树塘意境的审美呈现出了一种客观平和的倾向。
例如雷以諴的《四月望至松树塘遇雨雪,忽云开见日,次日晴明晓行,用萨香林壁间原韵》:
雨后火云霁日西,万松晴翠晓鸡明。轮蹄蹙踏终无阻,好藉兵夫众力齐([5], p. 458)。
由于进入西域的自然环境较为恶劣,加上营防所需,因此国家会在沿途设置台站以蓄养官兵并接应来往官员。在天山南北的各驻防要地和军事重镇的军台及驿站可以形成互相联系的网络。清代官员在巴里坤翻越天山的时候为了防止发生意外,营塘就会派出军士保护。这首诗就客观形象地记录了黄昏时分在众兵夫的护送之下翻越天山的景象。整首诗短短四句但带给人的画面感与其中洋溢地对国家收复管理新疆的自豪感却十分鲜明强烈。
除此之外还有庄肇奎的《由巴里坤度南山》
匹马西风里,嵯峨见此山。白攀残雪磴,碧转乱松湾。揽辔劳多士,烹茶饷抱关。居然上高顶,百折路纡环([5], p. 123)。
这首诗同上一首诗一样描写了于松树塘翻越天山的景象,“白攀残雪磴,碧转乱松湾”等句对松树塘景象的描写既平实,又自然。具有务实和内敛的风格。这些客观写实的诗句取象没有任何符号化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刻意追新求奇的倾向,在诗人的笔下,松树塘不再是一片边疆异土,而是与内地任何一个风景宜人的自然区域一样,平静清新。
5. 结语
从以上的四点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松树塘作为清代西域诗中的一个重要山水意境对完善清代西域诗的思想文化内涵、历史意蕴和审美价值有着重要的作用。首先,松树塘作为巴里坤的重要营塘,对松树塘的描摹和记录弥补了历史上用诗歌语言对巴里坤地区景色及历史描写的空白。其次,进一步丰富了西域的意境系统,随着了解西域的现实需求越来越强烈,更多的西域地区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但是由于缺乏历史积淀和情感共鸣,内地读者难以接受和理解这些意境,经由诗人的吟咏过后这些意境成为了内地读者了解和连接西域的情感通道。最后,清代西域诗中对于松树塘意境的引入丰富了诗歌的题材,体现了西域诗中丰富多彩的山水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