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奇物化理论与马克思异化理论之比较分析——基于《历史与阶级意识》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思考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Lukács’ Theory of Reification and Marx’s Theory of Alienation—Reflections Based on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and the Economic-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DOI: 10.12677/acpp.2025.142075, PDF, HTML, XML,   
作者: 丰欣洋, 屈 宏:大连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大连
关键词: 卢卡奇物化理论马克思异化理论Lukács Theory of Reification Marx Theory of Alienation
摘要: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公开发表十年前,卢卡奇就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提出了物化理论,和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殊途同归,在精神实质上同向而行。他试图用马克思主义回答并解决资本主义快速发展而产生的社会问题,因此二者在概念界定、批判对象、理论结果和最终追求上相互联系。但由于二者时代不同,因此在思想渊源、理论出发点、概念区分和扬弃物化或异化的实现通路上有所不同。深入进行二者对比分析能够有效帮助我们把握物化理论和异化理论,对中国式现代化道路设计提供新的思考。
Abstract: Ten years before the public publication of the Economic-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Lukács proposed the Theory of Reification in his book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which is similar with Marx’s Theory of Alienation and goes in the same direction in its spiritual essence, trying to use Marxism to answer and solve the social problems arising from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capitalism. Therefore, they are interrelated in terms of concept definition, object of criticism, theoretical results and ultimate pursuit. However, because of their different times, they differ in their ideological origins, theoretical starting points, conceptual distinctions, and ways to achieve the elimination of objectification or alienation. An in-depth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two can effectively help us grasp the theories of reification and alienation and provide new thoughts on the design of the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文章引用:丰欣洋, 屈宏. 卢卡奇物化理论与马克思异化理论之比较分析——基于《历史与阶级意识》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思考[J]. 哲学进展, 2025, 14(2): 164-173. https://doi.org/10.12677/acpp.2025.142075

1. 引言

卢卡奇一度被学者赞赏为真正领会了马克思主义精神实质的理论家[1] (p. 14)。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阐述的物化理论和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的异化理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物化理论和异化理论是研究卢卡奇和马克思是无法绕过的问题,他们都对资本主义社会带来的对人个性的压制和主客体分离等问题进行理论阐释,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调发展的现代化[2] (p. 22)。随着大数据时代的来临,全球化逐渐深入,当代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协调性发展受到冲击,人的主体意识逐渐走向片面和分离。解决新时代下物化现象带来的现实问题需要深入把握物化理论和异化理论的异同,这有助于我们更加清醒地认知并推进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建设提供理论支持。

2. 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和马克思异化理论

《历史与阶级意识》和《手稿》作为卢卡奇和马克思的代表作,分别对物化理论和异化理论做了具体论述。

1) 卢卡奇的物化理论

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提出有其特定背景。首先,二十世纪资本主义迅速发展,带来机器大生产代替手工业的狂潮。手工业者大多数是无产阶级,工人们在机械化大生产中越发失去主动性地位,主客体间的联系被切割,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被大大激化。其次,二十世纪的世界主题是变革与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影响使得无产阶级的生活雪上加霜。为了改善生存条件,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开展了多次斗争。最后,青年卢卡奇的思想受到了狄尔泰、齐美尔、韦伯、马克思等人的影响。狄尔泰和齐美尔都注重从个体生命和文化的角度看待物化,其中齐美尔在其著作《货币哲学》中提出了货币关系中的心理物化,但未对物化做出系统性声明。韦伯则将资本主义的发展看作是一个合理化进程,这使得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格外注意并着重强调阶级意识。基于复杂的背景条件,卢卡奇在研读马克思著作后,根据其政治经济学的相关内容提出了物化理论。

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有其深刻内涵和表现,表明了资本主义经济下物化现象的必然后果。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阐述了物化的内涵,即人类自身的行为,自身的工作,作为一种客观事物,一种无关乎人类的事物,一种由人类自身的自律性支配的事物,在相同状态与之相反,相互对立。物化的出现源于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经济的快速繁荣,在这种条件下,人的劳动产品反而支配人,掌握人,人成为了自己创造物的附属。物化现象具有经济、政治和思想上的三方面表现。首先,资本主义经济正在经历物化。机器大生产抹杀了人的主体性,工人的独特性和个性被取代,成为了依附于机器的附庸。工人成为了被抹杀掉个性和独立性的简化版人形代码,不停地重复简单枯燥的劳动,“这种合理的机械化一直推行到工人的‘灵魂’里”[3] (p. 135);其次,资本主义制度在经历物化。政治制度和国家都在谋求形式上的合法化,国家公职人员行使国家法律和行政规定也成为了机械化的劳动过程,和物化的工人相差无几,法官像是一台“官僚国家中的法律条款自动机”,“法官行使职责至少大体上是可以计算出来的”[3] (p. 144);最后,物化可以通过人的各个领域逐渐扩散来侵蚀人的头脑,使人不断进行自我暗示,认为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是合理化过程,并且丧失对这种不正常现象的批判能力,从而背离人的本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淡漠。最终,人的数字化、主体的客体化和人的原子化等后果被一一催生。

2)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

基于19世纪复杂的时代背景,马克思在《手稿》中首次提出了异化劳动,这也是《手稿》中最为重要的一大思想。19世纪的欧洲是资本主义快速发展的时期,大机器生产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进而显著提高了社会劳动生产率,产业革命催生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但是在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无产阶级的劳动不再是人自主性的行为,而是与劳动者分离开,成为了一种异己的劳动制约自身,劳动成果满足的对象是资本家而非劳动者本身,无产阶级生活条件持续降低,“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4] (p. 156)。两大阶级的矛盾在这一时期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快速发展而不断激化升级,工人起义层出不穷。马克思在这一时期深刻认识到了隐藏在资本主义经济矛盾之下社会劳动中的异化现象,将批判矛头指向资本主义经济,对于异化劳动进行了深入阐述。

马克思通过四个方面对异化劳动进行阐释。第一,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相异化。劳动者生产的劳动产品被资本家无情地剥夺,站到了劳动者的对立面,成为压迫无产阶级的异己力量。劳动产品越多,劳动者所得越少,也越发穷困。马克思在《手稿》中从经济制度出发,建立了“劳动–私有制–贫穷”三者的关系。第二,劳动自身发生异化。马克思认为只有劳动成为人的对象化活动,人才能在劳动之中获得喜悦和兴趣。随着资本主义经济快速发展,由于被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工人的劳动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而非自由的活动,劳动者“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4] (p. 159),因此工人越是为了拿到微薄的薪水而努力生产,资本家从工人身上拿走的就越多,受到的压榨就越多,工人的生活反而会越贫穷。第三,劳动者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人独有的自由有意识的活动才是人的类本质,在人的类本质下,劳动是人自发的、能动的、自知自觉的自由活动。而异化劳动颠覆了人的类本质,将人自知自觉的劳动变成谋生的手段和维持生活的必需品,人和动物别无二致,都只能为了维持生计而进行生命活动。第四,人同人相异化。前三者的异化必然结果就是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异化,即当人同自己、自己的劳动和劳动产品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资本主义经济下,工人生产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家无偿占有,其辛苦产出的劳动产品不属于自己并与自己相对立,这样就导致了彼此关系难以和谐处理,甚至发生激烈冲突和对抗。由此,马克思透过这种异化现象看到了阶级对立,并指出了资本家和工人之间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经济关系。

3. 物化理论和异化理论的联系

物化理论的一个直接来源就是《资本论》中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卢卡奇也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坦然承认了这一点:“这里只打算以马克思经济学的分析为前提”[3] (p. 131)。卢卡奇在商品拜物教的基础上,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入手,以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为切入点研究物化现象。而《手稿》也同样是从商品经济的角度对社会异化现象进行阐述,因而两者的理论有着比较明显的关联性,在研究本质与研究内容、批判对象与表现形式、行为主体和最终目标上都有着相似联系。

1) 研究本质与研究内容上的相似性

在本质问题上,卢卡奇和马克思都是从商品出发,以商品拜物教为理论对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经济进行批判的。他们都分析了商品拜物教理论及商品结构的本质,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从商品入手,呈现出商品–时间的空间化–物化意识的内容逻辑[5] (p. 52),他认为商品在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性使得人们很难在商品交换中看到人的本质,人与人的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被完全掩盖,进而导致了社会各个领域都充斥着物化意识。而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同样从商品出发,根据经济和社会因素研究了异化劳动的四种表现,以贯穿始终的异化劳动概念具体阐释私有财产的本质、起源和发展规律[6] (p. 71),并由此分析了商品经济下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阶级对抗。此外,卢卡奇和马克思都观察到了工人被商品经济奴役的现实,试图恢复劳动者的主体性地位。

在研究内容上,由于二者都面临着相同的时代问题,即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快速发展之下人的主体性地位问题,所以卢卡奇和马克思都重视人的主体作用。卢卡奇认为在大机器生产的时代之下,专业化分工将人的精神切割,使人的本质力量异化,失去主体性地位。他从人本出发进行了技术理性反思,围绕人进行论证,重视人的独立的主体地位。马克思则在研究个体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机体思想,指出社会是“一切关系在其中同时存在而又互相依存的社会机体”,组成社会机体的人应当是有意识的、有创造性的个体,每个社会个体的现实活动都寓于社会整体之中,并成为社会机体的组成部分[7] (p. 379),因此提出人能够让他自己的生活成为他的对象,“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8] (p. 273)。二者分别从历史和实践的角度出发,殊途同归,围绕着现实的人进行解弊,充分体现了人文主义色彩。

2) 批判对象与表现形式上的关联性

卢卡奇和马克思基于发达的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以商品拜物教为启发,分析批判社会的物化现象和异化现象,进而实现人的解放,突破人类生存困境,这导致两者在批判对象上是一致的。卢卡奇认为科学技术的发展催生并推动产业革命的进行,导致资本主义经济的快速繁荣和社会生产力的大大提升。但人们消费水平是一定的,这导致了商品大量积压在资本家手中,商品占据社会主导地位,削弱了人的主体性地位。而马克思则将私有财产与异化劳动联系起来,大机器生产催生了异化劳动,异化劳动导致了私有财产大量聚集于少数资本家手中,工人的生活水平十分困难,人成为了商品的附庸,被资本家压榨。卢卡奇的物化和马克思的异化都从社会生产方式角度阐述了资本主义异化规律,并且都指出了“物化”现象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表现的物与物、人与人之间的所固有的对抗性矛盾,并且贯穿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始终。他们分析了资本主义这种生产制度的弊病,并牢牢抓住资本主义经济核心进行批判,因此从批判对象上看,二者是相同的。

在表现形式上,二者的理论也具有相似性。卢卡奇认为物化现象的后果会导致人的抽象化、主体客体化和人的原子化。人的抽象化即人的符号化,人在专业化分工后只能成为流水线生产的一颗螺丝钉,重复着简单机械的操作,被抽象为大机器生产的一环。人在这种情况下逐渐丧失主体地位,由原本自觉主动沦为被动追随的地位,被客体束缚统治。这与异化理论中劳动者同劳动产品相异化是一致的,都着重强调了人在劳动中受到了所生产商品的束缚,在商品和机器的控制下被迫劳动而失去主体地位。另外,卢卡奇提出的人的原子化强调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下人成了孤立的原子,人与人之间形成了冷漠疏离的隔膜,失去了统一性和联系,这种异己的关系弥散于社会之中。这与马克思异化理论中人与人相异化的论断类似,都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纽带被割裂,阐释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下每个人都成了一座冷漠、疏离和压抑的孤岛,各自歪曲发展。

3) 行为主体和最终目标的同向性

卢卡奇和马克思站在历史的高度来看待物化和异化现象,都认为物化或异化现象是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它们最终都会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而逐渐消失。但是这需要经历一个扬弃的过程来最终达成扬弃物化和异化现象的目的。从这一角度看,卢卡奇和马克思物化和异化理论的行为主体和最终达到的目标也具有同向性。

从行为主体来看,要担负起扬弃物化或异化现象的历史重任,就需要出现进行扬弃的行为主体,巧合的是,卢卡奇和马克思都将无产阶级作为了扬弃的主体。彼时卢卡奇正经历新世界方案失败后自己理论上的瓶颈期,在考虑到如何解决资本主义社会下物化现象,拯救西方现代文明中正处于资本主义经济物化怪圈的现代人时,十月革命的爆发给卢卡奇带来了新世界的希望。因此,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阐述道“只有俄国革命才真正打开了通向未来的窗口……我们——终于!终于!——到了人类摆脱战争和资本主义的道路”[3] (p. 4)。无产阶级成为了卢卡奇寄予厚望的,能够使人摆脱物化,恢复社会总体性的行为主体。同样地,马克思通过劳动的异化和资本主义私有制透视到了无产阶级的困境,“工人创造越多的商品,他自己就变成越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4] (p. 156),是社会分工和资本主义私有制导致了无产阶级的困境。因此无产阶级必须站起来,肩负起解放自身,扬弃异化的历史责任,以阶级斗争的方式摆脱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下异化劳动导致的人的生存困境。

就最终追求而言,卢卡奇和马克思认为物化现象和异化现象是和商品经济的高度繁荣同向而行的,马克思和卢卡奇最终追求目标都是要达成人类的解放。物化和异化现象只是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当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物化和异化现象最终会消失。卢卡奇认为“要过渡到自由王国,就要求无产阶级有自觉的意志”[9] (p. 71),也就是无产阶级必须要实现意志觉醒,重新确立主体性地位,才能带领人类实现自由和解放。同样的,马克思认为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人与人是“联合为一个社会共同体的自由人之间的关系”[10] (p. 21)。这显示出马克思对于未来世界的期望。实现这一目标需要无产阶级通过暴力革命与资产阶级进行斗争,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改变社会性质,扬弃异化现象,实现未来社会中人自觉自由的劳动和真正的解放。

《历史与阶级意识》首次出版于1923年,而卢卡奇早在五年前就加入了匈牙利共产党,由此可见,卢卡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马克思的影响,物化理论的很多主张都可以在马克思的思想中找到缩影。可以说,物化理论的提出是卢卡奇在走向马克思主义过程中的一个重大理论成就。

4. 物化理论和异化理论的区别

尽管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和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在一些重点问题上比较类似,但是毕竟卢卡奇在提出物化理论时并没有研读过马克思的《手稿》,因此二者的理论在思想渊源、概念界定、批判重点和扬弃物化或异化现象的实现路径上都有所不同。

1) 思想渊源不同

青年的卢卡奇在写出《历史与阶级意识》前经历了一段新康德主义时期,但后来卢卡奇认识到新康德主义在面对现实问题上的“虚无”性,其无法承担以理论克服现代性问题的重任[11] (pp. 23-26)。因此卢卡奇的物化思想主要源于狄尔泰的生命哲学、齐美尔的文化哲学以及韦伯的部分“合理化”思想,同时卢卡奇又吸收了《资本论》中阐述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对齐美尔文化哲学中的形式性和直接性和韦伯肯定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形式合理性的思想进行批判。他明确指出资本主义合理化进程不是由真正合理化所组织起来的规律在起作用[12] (p. 33)。在此基础上,卢卡奇认为物化是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的必然现象,他根源于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这是新康德主义等思想无法触及并解决的现代性问题。

而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则可以直接追溯到黑格尔的精神异化和费尔巴哈的宗教异化。就黑格尔以绝对精神为核心的思辨体系而言,用有效的概念表达无限的对象是独断且固执的[13] (pp. 89-92)。因此黑格尔在其思辨体系中提出精神异化时,异化、外化和对象化都获得了相同的含义,这也就使得囿于唯心主义哲学体系中的黑格尔难以掌握异化真正的根源和主体,丧失了现实性。所以马克思在《手稿》中才批判到“这些对象从中异化出来的并以现实性自居而与之对立的恰恰是抽象的思维”[4] (p. 203)。而费尔巴哈则强调“宗教是人本质的异化”[14] (p. 296),揭露了宗教对人的欺骗。他直接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不经过上帝这个中间媒介而直接将人与人联系在一起,体现出人本主义思想。马克思在《手稿》中就继承了这一思想,对人的类本质等进行分析,进而提出了异化劳动理论。因此,二者的理论源头并不一致。

2) 概念界定不同

卢卡奇和马克思的物化和异化理论虽然表达相似,但是在概念界定上,马克思比卢卡奇更为透彻地看见了资本主义剥削人、压榨人的本质。

在卢卡奇眼中,劳动的物化即劳动的对象化,他用“物化”这一概念既表达了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无情剥削,又表达了劳动的对象化这一人类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任何社会都会出现劳动对象化,这是正面的、肯定人本质的对象化。但是卢卡奇用物化概念片面地涵盖了劳动对象化这一基本条件,那么也就掩盖了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剥削压榨的本质和资本主义经济下社会关系的歪曲,为资本主义制度和资产阶级打了掩护。尽管早期卢卡奇很大程度受到了克尔凯郭尔化的黑格尔主义影响,但是在这一点上,对物化概念的理解还是没有逃过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其与《小说理论》等卢卡奇早期在美学文化上对资产阶级进行的批判是没有在根本性质上的区别的。

马克思则不同,他将成功分清了异化和对象化。他将对象化定义为“劳动的产品固定在某个对象中”[15] (p. 64),这是在任意社会条件下,存在于社会中的人要实现生存发展所必须要达到的前提条件。但是异化完全不同,它只与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相勾连,体现出资本主义二重对立,否定了人的本质。异化让劳动者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对立,这完全不同于劳动的对象化。可以说当社会历史发展到特定条件下,异化可以由对象化转变而来。也正因此,马克思才强调“关键不在于物化,而在于异化”[16] (p. 103)。因此,在马克思的经济语境中,物化被分为异化和对象化,异化是短期的历史概念,而对象化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永恒概念。

3) 批判重点不同

虽然卢卡奇和马克思都是从社会生产方式入手,但是二者的批判重点有所不同。

首先,卢卡奇是从商品出发,主要对商品经济进行批判。他在经过了对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研究后,提出在社会的商品经济、政治制度和思想意识方面都出现了物化现象。物化现象随着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而程度加深,扩散到社会的各个方面,腐蚀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让他们麻木并服从资产阶级的控制,主动放弃斗争[17] (p. 134)。而马克思是从劳动入手,主要对异化劳动进行批判。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经济下的劳动过程抽丝剥茧,逐层分析,透彻地表明工人的被剥削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它是资本对人本质力量的异化。

其次,卢卡奇主要在意识形态领域进行批判,而马克思主要将劳动生产的经济领域作为批判重点。卢卡奇在物化理论中批判了韦伯的合理化思想,指出合理化的增加导致了“人的个体的特征越来越被消除”[3] (p. 135)。同时,对于由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合理化进程的影响,机械化大生产导致了人抽象化、主体客体化和原子化的后果的相关论述,卢卡奇也正是从人思想意识领域来论述的。不同的是,马克思认为是私有制的发展和社会分工的不合理导致出现了异化劳动现象。私有制的发展使得私有财产增加,资本主义生产力推动了生产效率的提高,进而要求更加精细化的社会分工,这就将劳动者固定在了机械化大生产的流水线上,成为了非人化流水线机器。这导致工人的劳动成为其谋生的手段,而不是实现自身价值的活动,使得工人处于被资本家压榨的社会地位之中。私有制加大了贫富差距,劳动者由于自身价值“被贬值”,因此只能同机器和其他劳动者竞争工作机会,无产阶级劳动者就此被资本家牢牢把控,恣意压榨。

最后,卢卡奇和马克思的批判重点有着领域上总体性和局部性的分别。由于二者时代不同,卢卡奇在资本主义初期的社会现状下比较全面整体地关照到了社会经济、政治和思想上的物化现象,重点从整体的角度来描述全面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象,甚至对于资本主义文明对给人带来的总体异化环境进行了分析。而马克思则生活在19世纪,这一时期工人运动层出不穷,阶级矛盾十分尖锐,因此马克思主要是从经济和政治方面进行重点批判,强调商品货币资本的生产关系,而其他领域则被简单隐化。

4) 扬弃物化或异化的通路不同

对于如何扬弃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物化和异化现象,卢卡奇和马克思虽然都将主体聚焦在了无产阶级身上,但是二者分别从不同方面进行了阐述。

卢卡奇认为要扬弃物化就要重建社会的“总体性”,树立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通过自我意识的觉醒来实现资本主义社会“总体性”的重建。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阐述了这样一个理论逻辑,即资本的合理化进程使得人们忽略了被这一进程掩盖的资本主义的本质和社会矛盾,让本是客观的科学技术成为了维护资本主义制度和合理化原则的非客观的工具,进而使资本牢牢占据了社会高位,当人们无法逃脱这种压迫的时候就会被这种物化意识腐蚀,自觉被资产阶级压迫,认同这种合理化进程并主动去维护它,进而消解了自身的革命性。因此,要让无产阶级摆脱控制,就必须树立起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只有当工人意识到他自己的商品时,他才能意识到他的社会存在”[3] (p. 227)。这种只依靠意识上的觉醒来扬弃物化的想法未免带有乌托邦色彩,也是卢卡奇物化思想的一大缺陷。

但在马克思眼中,无产阶级精神觉醒只是消除异化现象的一个必要条件,最根本的扬弃异化劳动的通路还是要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让无产阶级劳动者通过阶级斗争掌握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18] (p. 874)。正是由于私有制导致了异化劳动的产生,摧毁了人的本质,因此只有消灭私有制才能让劳动者拥有自由劳动的权利,让人的本质复归。马克思向往的共产主义社会人与人是自由的联合体,人们之间对于财产的占有是联合的人基于社会目的的共同占有,与资本主义私有制基于片面的占有是完全不同的。共产主义社会可以克服异化现象而保留劳动这一人的本质。因此,要消除异化就需要消灭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最终才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实现这一目标无产阶级就必须首先拿起武器,同资产阶级进行阶级斗争,掌握生产资料和政权,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马克思的扬弃异化现象的通路是基于唯物辩证法的有效方式。

5. 研究物化理论和异化理论的辩证视角

长期以来,对卢卡奇和马克思物化和异化理论的研究一直是学界的一个重要问题。虽然由于时代的限制,卢卡奇和马克思在物化和异化理论中依然存在着一些局限,但是这并不能否定二者理论的进步意义。辩证地对待物化和异化理论是深入研究卢卡奇和马克思物化和异化理论思想精髓的重要方法。

1) 辨证对待卢卡奇的物化理论

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丰富和发展。客观上来讲,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比马克思在《手稿》中的异化理论涉足的视域更广。马克思在异化理论中更多侧重于从政治和经济角度,尤其是从劳动异化方面进行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但是卢卡奇不仅在物质领域批判了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下物化意识弥散的畸形现象,对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都进行了物化批判,同时还特地从人的主体地位和社会总体性出发,提出物化现象的产生是因为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了物与物的关系,其必然后果也会造成人抽象化、原子化和主体的客体化。这重点关照到了西方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展现出了人文主义关怀,并由此开创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大重要丰富和发展。

卢卡奇的物化理论也是对前人思想研究的一大突破。早年的卢卡奇虽然一直坚定地站在批判资本主义的高台之上,但是却经历过很多次思想的变化。黑格尔、新康德主义、狄尔泰、齐美尔、马克斯·韦伯、马克思等都对其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卢卡奇并未将这些学者的思想奉为圭臬,而是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对这些理论家的思想进行了扬弃,归纳融合之下最终形成了更加全面深刻的物化思想。韦伯等人在论述社会的物化现象时多流于表面,抽象性较强,并没有深入对于物化现象产生的原因进行研究。卢卡奇看到了前人思想的局限性,在结合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之上从生产方式入手,阐释了商品经济的物化现象,实现了对前人思想的超越。

但是,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最终因犯了历史唯心主义的错误而偏离了马克思主义航道。一方面,卢卡奇过于乐观地估计了无产阶级的意识发展进程,没有做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性,忽略了现实生活中无产阶级大多因困顿的生活环境而只能获取极少的资源,文化水平参差不齐,难以意志统一的情况。另一方面,无产阶级意识是无产阶级对于自身生存状态的一种感知性的群众性意识,这不等同于科学理论。在没有科学理论的指导下,无产阶级即便生发出了自我觉醒的意识,进行了少数斗争,但也只是为了改善自身生活的一种朴素愿景,是肤浅的。因此,卢卡奇在此犯了历史唯心主义的错误,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大偏离。

2) 辨证对待马克思的异化理论

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是他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中走出的重要一步。一方面,虽然他在《手稿》中虽然重点停留在了政治和经济领域的批判,但是《手稿》既论述了异化理论,又对认识论等进行了阐述,尤其是特别关照了实践的作用,对唯物史观进行了描述。马克思在《手稿》中把实践概念引入了哲学,通过对社会实践及其关联问题的讨论对异化现象进行批判,这是推动唯物史观建立的一大动力[19] (p. 257)。另一方面,马克思是将异化劳动和私有制紧密结合来阐述异化劳动理论的,同时将辩证法等哲学观念融入其中,这是他对哲学和经济学的巧妙结合。

马克思《手稿》中阐述的异化理论为其完整成熟的异化理论提供了理论构造雏形。《手稿》的创作期是马克思实现思想转变和历史观转型的重要时期。马克思将商品经济的异化问题上升到了哲学高度,以哲学语言对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进行批判,引入了实践的概念并确定了劳动作为人的本质的根本地位,为后期异化理论的深入发展和成熟提供哲学基础,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资本论》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已经批判性地谈到了异化、人的本质和人性、以及自我异化等问题。另外,马克思透过经济上的异化现象理清了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实质,为其国民经济学的改造提供理论基础,将批判的利剑径直挥向资本主义私有制,同其后期著作中阐述的异化理论相互承接,站在共产主义立场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为无产阶级革命提供理论支持。

但是,正是因为《手稿》属于马克思的思想转型期之作,其异化理论依然残存着黑格尔思辨哲学和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思想。一方面,《手稿》中的异化理论从人的本质出发而非是现实中的人和现实生产生活出发,去考察社会历史发展进程,这是抽象的、理想化的、非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源头。假定一个理想化的人来进行理论推演是并不合理的,因为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下人一旦“入世”便意味着脱离本质而异化。《手稿》中对于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设定从理想化的人出发,到异化,再到本质的回归,导致其描述下的人类历史发展过程蒙上了思辨哲学的面纱,是人本质发展过程的“倒影”。另一方面,异化理论中预设出的人是理想化的,以它作为标尺来衡量资本主义经济下人本质的丢失使得资本主义社会其他矛盾的解蔽的实现出现困难,这难免走向空想和唯心主义。

3) 物化和异化思想的现实启示

卢卡奇和马克思的物化和异化理论对于如何实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协调的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有着深刻的启发作用。150多年过去了,人类的生产力在不断提高,但消费主义、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等另类异化现象却席卷全球。就中国而言,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新时代中国的社会矛盾已经转化成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20] (p. 11)。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难以被完全满足,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难以协调发展,人们的精神空虚,奢侈消费和拜金主义等思想便趁虚而入,不断侵蚀着人们的意识,消费异化也就随之而生,使占有物的快感取代了个体对于对象的直观的、感性的享受[21] (p. 164),“以致一个对象……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18] (p. 189)。丰富的物质文明之下,“向钱看、向厚赚”“笑贫不笑娼”等拜金主义价值观盛行,一些公民沉迷于灯红酒绿,失去了原有的信仰,变得世俗化、功利化,认为物质利益较之于精神自由更加重要,就会出现很多社会问题。

面对这些现状,一方面可以因势利导,合理调整市场经济中人与物的关系。从规范上,可以制定合理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制度规范,强调市场准入机制,对市场中商品生产者为了谋利拜金而生产的假冒伪劣商品进行严厉打击和严格管理;在思想上,可以加强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树立诚实守信良好风范,对消费者的享乐主义、奢侈消费等不良风气进行教育,形成社会清风正气,坚持向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调发展努力。另一方面,要坚持社会主义发展方向毫不动摇,掌好舵,定好向,坚定不移地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提高现代化治理水平,合理把控现代化建设生产发展方向,坚决警惕物占据社会生产主导地位的异化现象。

6. 结语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物化理论和马克思《手稿》中的异化理论都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畸形生产关系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卢卡奇是在马克思思想基础上进行研究的,虽然他并未看过《手稿》,二者却在研究本质与内容、批判对象与表现形式、行为主体和最终目标上都殊途同归。但是由于时代的差异性和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程度的不同,二者又在思想渊源、概念界定、批判重点和扬弃物化或异化现象的实现路径上有所差异。在物质文明极大丰富,社会主要矛盾已然发生变化的新时代中国,异化现象也依然广泛存在,这要求我们实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坚定不移地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它既是我们努力奋斗的一大追求,也是为了扬弃异化现象,迈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行之举。

参考文献

[1] 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 编译. 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14.
[2] 习近平. 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22: 22.
[3] 卢卡奇. 历史与阶级意识[M]. 杜章智, 任立, 燕宏远, 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7.
[4] 马克思, 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9.
[5] 韩秋红. 西方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理论研究论集[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7: 52.
[6] 孙伯鍨, 侯惠勤, 等. 正确世界观、人生观的磨砺: 马克思主义著作精要研究[M].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4: 71.
[7] 王前, 王娜. 马克思“社会机体”思想的当代解读[J]. 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23(4): 379-384.
[8] 马克思, 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3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2: 273.
[9] G.H.R.帕金森. 格奥尔格∙卢卡奇[M]. 翁绍军, 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9: 71.
[10] 孙伯鍨. 卢卡奇与马克思[M].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0: 21.
[11] 张泽恒. 走向马克思主义的道路——论青年卢卡奇理论阶段性的发展与完善[J]. 文艺评论, 2022(6): 23-31.
[12] 刘卓红. 历史唯物主义新型态的探索——卢卡奇社会存在本体论研究[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6: 33.
[13] 关巍. 思想对客观性的三种态度——黑格尔对思维与存在关系之反思[J]. 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9, 37(6): 89-92.
[14] 周树智, 主编. 马克思主义探原: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 西安: 陕西人民出版社, 2011: 296.
[15] 何萍. 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教程: 上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9: 64.
[16]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室《哲学译丛》编辑部, 编译. 马克思哲学思想研究译文集[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83: 103.
[17] 刘彩琴. 卢卡奇物化理论及现时代启示研究[J]. 大众文艺, 2022(15): 133-135.
[18] 马克思, 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5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9: 874.
[19] 刘诤, 李慧娟. 青年马克思实践观变革的“双重逻辑”——基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考察[J]. 社会科学战线, 2022(11): 256-261.
[20] 习近平. 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17: 11.
[21] 王娜, 杨慧民. 马克思消费异化思想的解蔽——基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一种考察[J]. 学术界, 2017(1): 163-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