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都昌县位于江西省北部,鄱阳湖北面。该县东接鄱阳县,南邻余干县、南昌县、新建县,西临永修县、庐山市,北毗湖口县、彭泽县。全县辖12个镇(都昌镇、土塘镇、周溪镇、三汊港镇、中馆镇、大沙镇、万户镇、南峰镇、大港镇、蔡岭镇、徐埠镇、左里镇),12个乡(和合乡、阳峰乡、西源乡、芗溪乡、狮山乡、鸣山乡、春桥乡、苏山乡、多宝乡、北山乡、汪墩乡、大树乡)。总面积2669.53平方公里,共82.66万人口。
县境内,除大港乡少数村庄(比如:大田、碾子湾等11个自然村)说河南话,属中原官话;春桥乡部分村庄说湖口话,属于湖口方言以外,其余地区乡镇都说都昌赣语。颜森(1986) [1]最早将都昌赣语划归昌靖片。刘纶鑫(1999) [2]将都昌赣语划归南昌片。万波(2009) [3]将都昌赣语归为昌靖片。《中国语言地图集》(第二版) (2012) [4]将都昌赣语划归为昌靖片。卢继芳(2016) [5]将都昌赣语划为昌都片区。都昌赣语中虚词“得”念做[tɛʔ31],目前还未确定其本字为何字,暂记作其同音字“得”。肖萍(2001) [6]、肖萍(2004) [7]、陈跃(2013) [8]认为“得”可充当动词、形容词的后缀,做完成体标记,表示动作或性状的实现。曹保平(2005) [9]认为“得”也可以组成“下得”结构(为“一下的”省略“一”的形式),做稍行体标记,表示动作行为进行的时间相对短暂或动作随意、轻微;或组成“动词 + 得 + 动词”的语法形式,表示某个动作行为在同一段时间内不断地重复进行。从语法意义上看,卢继芳(2012) [10]和冯丹(2022) [11]认为“得”亦可做持续体和已然体标记,兼任普通话“了1”“了2”“着”三者的功能。
都昌县城,即都昌镇,旧名城区镇、古南镇,异名都村,位于县境西南部,是都昌县人民政府驻地,是全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东与大树乡、汪墩乡交界,西南与永修、星子两县隔鄱阳湖相望,北与北山乡接壤。土地面积33.8平方公里(不含与鄱阳湖都昌水域面积),辖东街、西街、东湖、西湖、幸福、白样垄、长岭、城东、惠民、星火、芙蓉11个社区居委会和西河、矶山、中坝、南山4个村委会,共58个自然村、79个村民小组。本文选取的调查点是都昌县城星火居委会鹰嘴畈陈村,发音人为陈火元,男,1950年生,小学学历,农民,世居都昌县城星火居委会鹰嘴畈陈村。下文例字中写不出本字的音节用“₁”表示,后面用小字做注释或举例。
2. 都昌方言体标记“得”的用法
卢继芳(2012) [10]曾对都昌方言的动态助词“得”做了较为细致的研究,并指出“得”可表示完成、已然、持续(即现实、经历、持续)。卢继芳将表示动作完毕义的“已”,表示趋向义、起始义的“起来、下去、上来”都归入已然,但是没有考虑到“起来”“下去”语义虚化后和“得”连用能表示起始、继续的意义。此外,“得”表示持续、短时的作用也未进入卢继芳的考虑范围内。因此本文采取了戴耀晶(1997) [12]的观点,将体系统分为两大类六小类,两大类分别是完整体和非完整体。完整体揭示的是事件的整体性质,非完整体揭示的是事件的局部性质。完整体又可以细分为现实完整体、经历完整体、短时完整体。非完整体又包括持续体、起始体和继续体,并将在卢继芳的基础上进一步介绍都昌赣语中“得”做体标记时的用法。
2.1. 现实体标记
“得”用做现实体标记,表达一个现实的动态完整事件,一般出现在谓词之后。
1. “谓词 + 得(+宾语)”,其中宾语可以省略。
可以是现在的现实,如例(1),现在既是事件的参照时间,也是事件发生的时间,也是说话时间。也可以是过去的现实,即相对于某个过去的参照时间,句子所表达的事件是已经发生或存在的现实,如例(2),说话的时间是“现在”,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去年”。
(1) 你的成绩[en213]出来得。你的成绩现在出来了。
(2) 去年暑假前渠就到得新疆。去年暑假前她就到了新疆。
也可以是未来的现实,指从说话时间去看未来的事件,在未来的某个参照时刻事件已经是一个已然的现实,如例句(3) (4),“放学”和“回去”都是“明天”发生的事情。
(3) 我明昼放得学就去嬉嘚。我明天放了学就去玩。
(4) 明昼我就坐火车回去得。明天我就坐火车回去了。
2. “(要+)谓词 + 得 + 哈”中,“哈”是语气词。
该结构只可表达即将实现的未来现实,且常用伴有回答,如:“要走得哈”。这句话在表示“走”是一件即将实现的未来事件的同时,还有另一层含义,即:说话人期待听话人在听到这句话后有所动作,如“挽留”或“送别”。
2.2. 经历体标记
“得”做经历体标记,强调的是句子所表达事件的历时变化性,指的是事件在过去已经发生并终结。
1. “谓词 + 得(+宾语)”,其中宾语可以省略。
(5) 过来人有很多事经过得,过来得,才明白好多道理。过来人有很多事经过了,过来了,才明白好多道理。
(6) 我接触得好多清华的博士啊,很多过来人都说得现在这个社会哦,竞争更激烈。我接触过好多清华的博士啊,很多过来人都说了现在这个社会哦,竞争更激烈。
与现实体的“得”不同的是,经历体的“得”强调的是已经脱离了这种变化,即例(5) (6)中“经过很多事”和“接触博士”都是已经发生且终结了的变化,现在不再“经过”“过来”、不再“接触”。
2. “谓词 + 得(+宾语) + [kɔ213]”,经历体标记“得”也常与[kɔ213]连用,[kɔ213]相当于普通话的“过”,其中的宾语可以省略,如例(7) (8)。
(7) 我煮得[kɔ213]。我已经煮过了。
(8) 宋叔叔打得电话[kɔ213]。宋叔叔已经打过电话了。
2.3. 短时体标记
“得”做短时体标记,表达一个完整的短时动态事件。在普通话中常用动词重叠的形式(如:看看)来表示。在都昌赣语中用“动词 + 下 + 得”来表示,如例句(9)中“嬉下得”表明“嬉”这个事件将占据一个较短的时间,短时体经常用在表示未来事件的句子中。
(9) 我侬准备在外头嬉下得。我准备在外面玩一下。
2.4. 持续体标记
1. “谓词 + 得 + 宾语”,这里的宾语不能省略。例句中,“住”的动作正处在连续不断的过程之中,事件本身可延续的时间长短不一,但是事件的持续过程是真实存在的。
(10) 我隔壁住得两只留学生。我隔壁住着两个留学生。
2.“紧 + 得 + 谓词”,表示“一直在……”,强调在某段时间内该动作正持续进行,如下例。
(11) 不要紧得吃,会积食。不要一直吃,会积食的。
特殊的是,“天得光(天亮着)”“水/血得[ue44](水/血正在不断地喷涌而出)”也可以表示持续。
2.5. 起始体、继续体标记
“得”做起始体和继续体标记时,需和“起来”、“下去”连用,组成“谓词 + 起(+宾语) + 来 + 得”和“谓词 + 得 + 下去/动词 + 下去 + 得”的结构,反映动态的起始事件或指明事件在其内部结构的某一点上还能继续持续,如“渠跑起来得”、“渠讲得下去”。
3. 体标记“得”对谓词的语义选择
3.1. 现实体和经历体
现实体强调句子所表达事件现实性。经历体强调的是句子所表达事件的历时性,即事件在过去已经发生且完成,现阶段该事件已经不再发生。根据谓词的特点可以区分现实体和经历体。二者最大的区别就是,经历体中的谓词不能是无终结语义的动词或形容词。
经历体中的谓词不能是静态动词,如“怕”“相信”等心理感觉类的静态动词。这些动词可以表达现实体,但无法表达经历体。
(12) 我八点钟就醒得。我八点钟就醒了。
(13) 你也长大得,懂事得。你也长大了,懂事了。
经历体的谓词也不能是结果动词。当谓词是结果动词时,也不能表达经历体,只能表达现实体。如上面两例中,“醒”和“长大”分别是瞬间结果动词和持续结果动词,这两个动作是持续的、非终结的,所以表达的是现实体而非经历体。
(14) 我就布置得点点数学,叫渠写。我就布置了一点点数学,叫他写。
(15) 我明昼布置得数学就叫渠写。我明天布置了数学就叫他写。
(16) 反正电视[en213]也等我剪得线。反正电视现在也被我剪了线。
(17) 我吃得饭。我吃了饭。
而当现实体表达现在现实或过去现实时,谓词不能是动作动词,包括瞬间动作和持续动作动词。“布置”是瞬间动作动词,比较例(14) (15),前者是事件已经发生且“布置”已经完成了终结,后者是事件还未发生但将来会发生,前者是经历体,后者是现实体。例(16) (17)是现在的现实,“剪”是瞬间动作动词,“吃”是持续动作动词,“剪线”和“吃饭”这一事件已经实现了终结,都是经历体,而非现实体。
(18) 渠蹲得下去。他蹲了下去。
(19) 渠蹲下去得[kɔ213]。他已经蹲下去了。
(20) 渠在墙上挂得一幅画。他在墙上挂了一幅画。
(21) 墙上挂得一幅画[kɔ213]。墙上已经挂了一幅画。
当谓词是兼具动态和静态的姿势动词或位置动词时,既可以表达现实体也可以表达经历体,但当“下去”这一类的方位动词放于“得”前,组成“姿势动词 + 下去/上来/上去…… + 得 + [kɔ213]”的结构,或在“位置动词 + 得 + [kɔ213]”的结构中,句子表达经历体,如例(18) (19)是现实体,例(20) (21)是经历体。
可用于表达现实体和经历体的形容词有“呈现类”的语义特征,词义主要与自然现象或身体部位相关,如:“裤子湿得”“天晴得”“头发白得”。但当有数量结构修饰形容词,表示差量时,句子只能是经历体,即“形容词 + 得 + 数量结构”是经历体,如例(22)。
(22) 你啷个瘦得十多斤?你怎么瘦了十多斤?
3.2. 短时体
短时体中谓词则需是动态的动作动词,且该动词有持续的语义,一般为持续动作动词,或兼具动态和静态语义的姿势动词等。
(23) 我在院子里嬉下得。我在院子里玩一玩。
(24) 我到外头去蹲下得。我到外面去蹲一下。
“嬉”是持续动作动词,“蹲”是姿势动词,例(23) (24)中“动词 + 下 + 得”为短时体,姿势动词用于短时体中表示动态语义。
3.3. 持续体
“谓词 + 得”表示持续体时,谓词只能是持续动作动词或姿势动词、位置动词,不能是瞬间动作动词,也不能是形容词。
(25) 墙上挂得一幅画。墙上挂着一幅画。
虽然有时“姿势动词/位置动词 + 得”的结构也可以是现实体,如例(25)。但是现实体是完整体,揭示的一个完整的事件,是从事件外部去揭示的;而持续体是非完整体,揭示的是一个不完整的事件,是从事件内部去揭示的,揭示的是动作持续的过程,而非结果。所以有的现实体和持续体虽然语言形式相同,但是它们的内涵和表达的意义并不相同。
“紧 + 得 + 谓词”结构中的谓词则既可以是持续动作动词,也可以是瞬间动作动词,例如“踢、砍、碰、咳嗽”。也就是说,“踢得”“砍得”等不能表示持续体,但是“紧得踢”“紧得砍”可以表达持续体,如例(26)的“紧得[ɡaŋ35]”。
(26) 我侬可能感冒得,紧得[ɡaŋ35]。我感冒了,所以一直在咳嗽。
3.4. 起始体和继续体
起始体则可以由“瞬间动作或持续动作动词、姿势动词或表示持续义的形容词 + 起来得”表达,如例(27) (28) (29),而继续体则只能由“持续动作动词 + 得下去”表达,如例(30)。
(27) 你啷个[ɡaŋ35]起来得?你怎么咳起来了?
(28) 你[ʂaŋ35]个看起电视来得?你怎么能看起电视了?
(29) 渠只身体在好起来得。他的身体正在好起来。
(30) 渠说得下去。他说了下去。
4. 赣语内部“得”的使用对比
都昌方言体标记“得”的用法与其他赣方言有共性,都可以做现实体、经历体、持续体、继续体标记,但在具体的用法上仍有些区别,其他赣方言中常见的不一定见于都昌方言中,都昌方言的“得”也有一些不常见于其他方言的用法。下文将稍做陈述。
4.1. “得”做现实体标记的比较分析
在大多数赣方言中,“得”都能做现实体标记,表示动作已经完成,即表达过去的现实,相当于普通话中的“了”。江西莲花话、樟树方言、瑞昌方言中“动词 + 得 + 数量短语”的结构可以表达现实体,其中“得”用来表示预期的或假设的动作,通常用于表示条件关系的复句中,例如:“咋个东西吃得几回也会吃厌(这个东西吃了几次也会吃腻)”。都昌方言中现实体标记“得”也能组成“形容词 + 得 + 数量短语”的结构,用法与上述用法相同。
而樟树方言、宜丰方言、安福方言另外还有“动词 + 得 + 名词/代词 + 来”结构,其中的名词或代词是动词的宾语,一般表示祈使语气,动作是未来的现实。“得”前的动词一般是持续性动词,如:“快忽交得钱来!一个人10块(快点把钱交来!一个人10块)”,其中安福方言的“得”和“来”还可以直接结合在一起,形成双音节的“得来”,放在动词之后,表示动作的虚拟完成,即未发生的现实。如:“你就是不听话,我要是打得来,又怕你吃不消(你就是不听话,如果我打你的话,你又吃不消)”。这一用法并未在都昌方言中发现。
4.2. “得”做经历体标记的比较分析
赣方言中“得”做经历体标记的用法并不常见。在南昌方言中,“得”可以且只能做经历体标记,一般只用在特定的搭配“得……了”中,使用受限。另外,宜丰方言也有“V1 + 得 + 来 + V2”结构,表示完成,后一个动作是前一个动作的目的,如:“你是做得来捏咯,还是做得来卖咯?(你是做来玩儿的,还是做来卖的?)”。可见,“得”做经历体标记的用法在赣方言中通常只用于特定结构中,使用受限,但都昌方言经历体标记“得”既能单独放于谓语中心词后,也能与₁[kɔ213]组成“谓词 + 得( + 宾语) + ₁[kɔ213]”的结构,且使用率较高。
4.3. “得”做持续体标记的比较分析
已有的文献表明,除了吉安横江方言的持续体表达方法较为特殊,用“动词 + 得 + 介宾(地点)”表达持续体之外,大部分赣语,如修水方言、瑞昌花园方言、宜丰方言、樟树方言、安福方言、永修方言、永新方言、吉安横江方言、吉州方言、余干方言等方言,“得”能做持续体标记,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着”,构成“V1 + 得 + V2”结构,表示前一动作状态的持续,同时表示前一动作是后一动作发生的一种方式或者手段,前一个动作是后一个动作的进行方式或伴随状态,是带有伴随义的持续体。
但都昌方言中“得”做持续体标记的用法与这一常见用法并不相同,都昌方言的“得”构成“谓词 + 得 + 宾语”的结构,表达持续体,并不构成“V1 + 得 + V2”结构。这一用法也见于泰和方言和樟树方言。
4.4. “得”做继续体标记的比较分析
“得”做继续体标记的用法在赣语中并不普遍,仅见于莲花方言和余干方言,将“得”和“来/下去”组合,表达持续体。都昌方言与余干方言同,用“得 + 下去”表达继续体。
5. 结语
总而言之,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查漏补缺,本文发现大部分赣方言“得”都能做现实体标记、经历体标记,其中部分还能做持续体标记或还能做继续体标记,而都昌赣语中“得”既能做现实体标记、经历体标记,也能做持续体标记、继续体标记,“得”做现实体标记的用法符合赣语的共同特点,做经历体标记时用法相比其他赣语更为灵活,做持续体和继续体的用法则基本符合小部分赣语的共性,但都昌赣方言中能将“得”与“紧”连用,表达持续体,这在其他赣方言中非常少见,客家方言却有同类用法,未来可能需要扩大共时比较范围,进一步对比分析都昌方言与赣语,甚至客家方言的体貌系统。除此之外都昌赣语的“得”还能做短时体和起始体标记,这些用法在其他赣语中并不常见。这些方言在体貌方面表现出的共性与个性,有利于今后对赣方言的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