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格莱斯的合作原则是分析人物日常对话的重要理论依据,揭示了人物对话的潜在含义,解读了人物在进行对话时的实际心理活动。它包括四条准则,即量准则、质准则、关系准则和方式准则。在文学作品中,作家常常在违反合作原则的基础上开展人物对话,以达到更加出彩和令人意想不到的文学艺术效果,更进一步突出文章的主旨。《苦恼》是十九世纪俄国作家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它讲述了马车夫约纳因儿子去世伤心不已,想要和别人诉说这件事却无一人愿意倾听,最终怀着痛苦抑郁的心情向自己的小马倾吐了所有心事。这部小说悲伤的叙事基调来源于十九世纪俄国沙皇的残暴专制统治,当时社会中充斥着绝望、冷漠的气息,人与人之间的氛围一如小说中描写的那般窒息。此外,人与自然处于一种单一、不活跃的慵懒状态,近乎冷漠[1]。契诃夫作为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充分运用了以小见大的创作手法,借用作品中的人物之口影射当时社会的世态炎凉。本文主要从违反合作原则的角度来解析《苦恼》中的主人公约纳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对话,揭示人物最真实的内心活动,阐释违反合作原则的话语交谈方式所产生的会话效果,进而分析小说的文学艺术效果,揭示当时俄国大环境背景下的社会现状,点明这篇小说隐含的中心思想。
2. 合作原则与违反合作原则
2.1. 合作原则
合作原则是美国语言学家保罗·格莱斯于1967年提出的理论。他指出,为了保证会话等言语交际的顺利进行,说话人和听话人双方必须共同遵守一些基本原则,特别是“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并认为,言语交际中人们总是互相合作的,双方都有这样一个共同愿望:双方的话语都能互相理解,共同配合[2]。格莱斯的合作原则包含四个准则:
(1) 量准则:双方会话内容所包含的信息应符合交际目的所需要的“量”;
(2) 质准则:会话提供的信息内容应真实有效;
(3) 关系准则:所提供的信息应与会话主题相关;
(4) 方式准则:提供信息的方式应简练明了。
格莱斯“合作原则”的提出揭示了日常生活中人们言语交际的内部隐含规律,为言语生成和语言理解提供了有力的工具[3]。
2.2. 违反合作原则
在日常生活中,或出于现实交际的需要,或因个人说话方式的影响,再或是由于交谈语境的限制,人们在完全遵守合作原则的基础上进行对话存在一定的困难。在某些情况下人们会刻意地违反合作原则,以达到特定的交际目的,满足实际交际的需求。例如,委婉的拒绝,言外之意的暗示等等。因此语言中产生了“潜台词”,即交际话语之下所潜藏的真实含义的话语。表面上不遵守合作原则会使说话者和听话者双方增加思考,做出相应的回应,但违反合作并不意味着交际的失效和谈话意义的丧失[4]。在某些特殊场景下,刻意违反合作原则的交谈会达到更加出彩的实际效果。
在文学作品中,作家常常在刻画人物对白的过程中违反合作原则,给予读者意料之外的回答,或是用与对话毫不相干的回答结束话轮,以牺牲语言形式的方式换取更好的艺术效果,给读者呈现更加纷繁多彩,印象深刻的文学世界。
3. 《苦恼》中违反合作原则的人物对白及其语言艺术效果呈现分析
3.1. 人物对白分析
按照格莱斯的合作原则,对话应该高效且有效地进行。但是在契诃夫的《苦恼》中,主人公约纳几次三番试图和人讲述心事却无人愿意倾听,多次人物对白没有达到预想效果,对话无效。契诃夫在刻画小说中许多人物对话时都违反了合作原则,达到了特定的语言艺术效果。下面将以小说中的人物对白为例进行具体分析。
(1) 违反量准则
违反量准则,即双方会话内容所包含的信息不全是交际所需要的,不符合交际目的所需的“量”。
例1: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啰……哈哈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①”
这段对话发生在高个子乘客与主人公约纳之间。高个子问约纳有没有老婆,按照合作原则中的量准则,约纳只需要回答有或者没有即可,但是约纳却说“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啰”“在坟墓里”“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约纳的这一回答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量准则,所回答的内容超出了对话需要的信息量。他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希望能够用这种方式引起乘客的注意,以便引出下面自己儿子去世的信息。这进一步说明了约纳的内心是孤独的,他想要和别人谈谈儿子去世这件事,需要一个倾诉对象来疏解心中的苦闷。
(2) 违反关系准则
违反关系准则,即双方会话内容偏离了对话核心,与会话主题并无关联。
例2:
约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口:
“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约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
“谁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哟。”
“你拐弯啊,魔鬼!”黑地里发出了喊叫声,“你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你的车吧,赶你的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②”
这段对话发生在约纳和一位军爷之间。约纳和这位军爷说自己的儿子死了,军爷礼貌性地问道是患什么病死的,约纳回答完之后军爷并没有继续和他谈论儿子死亡的事情,而是因为约纳转过身和自己说话导致赶车出现了问题而说道“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军爷所说的这句话与约纳之间进行的对话并无关系,并未承接上轮对话中约纳的回答,违反了合作原则中的关系准则。军爷这样的回答侧面反映了他对约纳儿子的死并不感兴趣,问他儿子是怎么死的或许只是出于礼貌。军爷面对这样生离死别的事情无动于衷,并未安慰约纳或是继续询问,这体现了他心理活动与言语上的不一致,是社会中人们以自我为中心,人情冷漠、麻木不仁的真实写照。
例3:
约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
“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③”
这段对话发生在约纳和驼子之间,驼子是约纳载的三位年轻乘客之中的一位。约纳在谈话碰壁后,试图主动开启对话,谈谈自己儿子死亡的事情,说“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但是驼子却冷漠地回答道“大家都要死的”,并且催促约纳快点赶车。显然驼子对约纳提及的事情没有丝毫兴趣,回答也只是随便敷衍,他只在意什么时候能到达目的地。约纳的对话重点在于“儿子”死了,而驼子回答的重点在于“死”,并且把回答的重心放在了催促赶车上,显然驼子的回答偏离了对话的主题,违反了关系准则。这样的对话安排再次反映了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漠,缺乏同情心。
例4: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听见没有,老龙?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
约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④”
这段对话发生在约纳和三个年轻人之间。几个年轻人嫌弃约纳赶车太慢,就让约纳赶车使点劲,并且在言语上挑衅约纳,问道:“你听见没有,老龙?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此时约纳应当回应年轻人的话,完成话轮,并且加快赶车的速度,但是约纳都没有,他并没有回答年轻人的话,而是笑嘻嘻地说:“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约纳所说的这一句话和此次对话并无关联,违反了关系准则,是不符合合作原则的。约纳之所以这样回应,是因为他的内心太过于孤独,身边静谧的,死气沉沉的环境让他一直笼罩在悲伤的氛围中,无法与自己和解。年轻人们说话的声音反而消解了约纳心中的阴郁,让他感受到了生活的气息,尽管是责骂挑衅他的话。这体现了约纳孤独甚至趋近于病态的心理状态,即使只是简单的交谈,也能给他带来慰藉,突显了他对倾听者的迫切需求。
例5: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钟……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赶开!⑤”
这段对话发生在约纳和打扫院子的仆人之间。约纳询问这位仆人老兄几点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再攀谈一番,讲一讲有关儿子的事情。但是还未说出口,仆人就已经先发制人,用冷漠且不近人情的语气命令约纳离开。这一部分对话信息超出了此次对话的范畴,和此次对话无关,违反了关系准则。这一情节的描写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促使约纳回到车店,并制造了情节上的转折,让故事的叙述更加跌宕起伏,加深了读者对约纳孤独处境的理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说明了世道的人情冷漠。
(3) 违反方式准则
违反方式准则,即双方进行会话时,说话方式不够清楚、简洁,没有条理秩序,可能包含歧义、重复等让人难以理解的语言现象。
例6:
“你是想喝水吧?”约纳问。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说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⑥”
这段对话发生在约纳和年轻车夫之间。约纳回到车店后想要和年轻车夫谈谈自己儿子的死。为了吸引年轻车夫的注意,约纳甚至用旁观者讲故事的方式开启对话:“你听说了吗?”“竟有这样的事!”。好像约纳不是在讲自己的儿子,而是别人的儿子。约纳的这种叙述方式存在导致歧义的可能性,容易让对话者产生误解,且叙述方式不够简练,违反了方式原则。这样的叙事基调突显了约纳为了能够和别人谈谈儿子死亡而做出的努力。此刻对约纳来说诉说悲伤已经大过了悲伤本身。让人读来不禁哀叹,倍感约纳的凄凉心境。
3.2. 人物对白的语言艺术效果呈现
契诃夫在《苦恼》中刻画了大量违反格莱斯合作原则的人物对白,在所呈现的语言艺术效果上达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更加能与主人公产生心理共鸣。同时这样的写作手法也为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节的推动,以及主旨的深化增色不少。
(1) 刻画人物性格,深化人物形象
《苦恼》中主人公约纳和几位乘客之间的对话多处出现了违反合作原则的情况。从约纳的角度来说,约纳多次违反合作原则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想和别人谈谈自己儿子的死,以减轻内心的痛苦和忧愁。但是约纳屡次都没有成功。小说中发生的几次对话更加突出了约纳作为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悲哀,没有权力,没有尊严,甚至没有人愿意倾听他倾诉,同时还使得一位孤苦伶仃、生活落魄、晚景凄凉、不受人待见的老人形象跃然纸上,让读者不禁感同身受;从几位乘客的角度来说,他们多次违反合作原则,不愿意听约纳诉说,或者是敷衍了事,体现了他们作为社会人物人情淡薄的一面。通过对话读者能够明显感受到乘客们的言语麻木与自私自利,世人人情冷漠的群像跃然纸上。
(2) 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在文学创作中作家常常违反合作原则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小说中正是因为每一位乘客都对约纳冷眼相待,不愿意听他诉说,才使得约纳不停地寻找新的倾诉对象,从而故事情节就得到了不断的延伸发展。因为第一位军爷和三位年轻人的冷漠,才使得约纳试图和打扫院子的仆人攀谈,正是因为仆人不耐烦的催赶,才使得约纳回到车店碰到了想喝水的年轻车夫。小说中人物会话的每一次违反合作原则,都为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3) 强化小说主旨
《苦恼》这篇小说通过主人公约纳的亲身经历,揭示了十九世纪在沙皇的残暴统治下,俄国黑暗社会中人与人之间麻木冷漠的人际关系,人人以自我为中心,不关心他人生死冷暖,甚至不愿意多倾听一句诉说。约纳作为社会最底层的渺小,过着物质与精神上双重匮乏的生活。他受限于人类社会中的种种规则制度,不能将自身于束缚与奴役中抽离开来,而只能是无怨无悔地甘心忍受他人对自己的奴役,丧失了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并渴望通过他人的意见寻求自我的精神解脱[5]。正如契诃夫在题记中写的那样: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
契诃夫没有通过这部作品直接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而是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对话隐晦地发出了自己的不满与控诉。《苦恼》中不仅刻画了主人公约纳作为小人物的悲哀,更通过人物对话呈现了以乘客们为缩影的麻木冷漠的世人群像。小说中与约纳进行对话的人有着不同的社会身份,从军爷、三位年轻人,到打扫院子的仆人,最后是与约纳同为马车夫的年轻车夫。这些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对约纳的不耐烦、敷衍、冷漠,都不愿意与约纳进行“正常”的对话。一是因为俄国社会当时等级制度森严,约纳这样的社会最底层人民如同蝼蚁般不起眼,并不能吸引其他人的注意,二是因为社会中弥漫的冷漠气息麻木了人们的思想,人与人之间毫无温暖可言。约纳的苦恼已经不在于丧子的悲伤本身了,而在于无人可倾诉的郁闷无法纾解。这从侧面说明了,19世纪沙皇俄国统治下的俄国社会普遍存在的人情冷漠现象,不论社会地位高低,亦或说整个俄国社会,都充斥着冷漠自私的气息,人们以自我为中心,缺乏社会同情心。在这种功利主义的人际关系下,人们已经丧失了人道主义关怀,拜金主义、金钱至上的观念深入人心,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冷漠、麻木、隔阂像是一堵无形的墙阻碍在人们心间[6]。而这正是契诃夫想要发出的控诉与呐喊。契诃夫通过“不合作”的人物对白更加有力地刻画了当时麻木的社会群像,揭示了小人物作为社会牺牲品的悲凉,表达了对社会底层人民苦难的同情和对世人冷漠的批判。
4. 结语
格莱斯的合作原则是分析日常人物对话的有力理论。而违反合作原则常被作家用于文学创作之中,以达到别具一格的文学艺术魅力。《苦恼》中大量人物对话都是违反合作原则的。一方面,违反合作原则的对白更有利于塑造人物的鲜明个性形象,能够有力地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另一方面,违反合作原则的人物会话更加有利于突出整篇小说的主旨,让作品的立意更加鲜明地跃然纸上,让读者感同身受。从违反合作原则的语用学视角来解读契诃夫的《苦恼》,不仅从理论层面将语言学与文学相结合,还为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提供了新的思路,帮助读者打开了思考的广度和视角。
注 释
①~⑥均转引自(俄)契诃夫著,汝龙译《世界十大中短篇小说家契诃夫》pp. 2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