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超语(translanguaging)是交际者灵活调用整体语言资源库(full linguistic repertoire)以获取知识、创造意义、表达思想、交流如何使用语言的过程[1]。超语的早期研究植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教学实践，围绕多(双)语教学与习得。随着研究范围的不断拓展，超语视角下的身份构建、语言意识、语言政策等内容逐渐受到关注。其中，超语实践和身份认同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联：交际中的语言使用者在具有交集的语言资源库基础上调动、选择语言资源，达成有效沟通，并构建自我身份[2]。不拘泥于语码转换将语言看作独立、静态、离散的系统，超语具有多模态、多感官、动态性、聚合性等特点，强调拥有整体语言资源库的超语实践者创造独特的超语空间[3]，共同构建交际意义和身份认同。随着互联网的普及，社交网络平台构成了复杂、动态的超语空间，网络空间的超语实践开拓了超语研究的新领域。中国语境下的网络超语研究关注英语杂糅词，主要从文化接触角度对QQ、微信、微博、豆瓣、知乎、B站等社交平台上个人用户的超语语料进行分类描述，重点讨论语音、句法、语义等层面的超语实践，仅少部分研究涵盖多模态符号资源的使用[4]-[6]。多数研究发现，网络超语实践可以制造幽默、逃避审查、挑战权威，以及构建多语者或群体的身份认同[7] [8]。近年来，私人用户或群体的网络超语实践也渗透至官方媒体领域，引发书面语的口语化现象。此种越界现象体现着“从口语到书面语、经民间跃入官方或正式语域的流动过程”，不仅彰显语言系统自身在网络新媒体环境中的创新与适应能力，也暗含了官方媒体话语体系对私人或民间话语的包容与接纳[9]。然而，目前针对官方媒体的超语行为研究较少，政府部门与网民在互动中如何建构身份等问题亦值得深入探讨。此外，从语用学角度尝试解析超语行为的研究寥寥无几[10] [11]。
在语用学领域，语言顺应论认为语言的使用是语言使用者基于语言内部和/或外部的原因在意识程度不同的情况下不断选择语言，以达到交际意图的过程[12]。其中，顺应体现为语言的使用环境和语言结构选择之间的相互适应。人类之所以能在语言中进行动态选择，是因为语言具有变异性、协商性、顺应性。语言顺应论已被应用于语码转换的语用学研究，探讨这一现象的语用功能和使用动机。研究发现语言选择是为了更好地顺应语言现实、社会规约和心理动机[13] [14]。借鉴此思路大胆推断，顺应论或可适用于解释与语码转换密切相关的超语实践。超语实践强调语言使用者拥有整体语言资源库，不仅包括语言及其变体，还涵盖多模态等符号资源，对于资源的多种选择和动态调整体现着语言或其他资源的变异性；超语实践的动态性展现出语言使用者灵活调动资源进行策略选择的能力；超语实践根植于“软组装”机制[15]，语言使用者会根据新的交际情境将语言实践进行重新组装，使之契合当下的交际目的以完成交际任务。由此可见，超语实践与顺应论具有一定的耦合性。有鉴于此，本文不仅探究官方媒体的超语实践，而且从语用学角度分析超语实践过程中的身份建构问题。
2. 研究方法
2.1. 研究问题
本文以政务微博“上海发布”为研究对象，探究官方网络新媒体超语实践的具体特征，分析官方媒体在此过程中如何进行身份建构，并尝试从顺应论视角讨论背后的动因。具体研究问题如下：
“上海发布”超语实践具有什么特征？
“上海发布”超语实践建构了什么样的语用身份？
“上海发布”超语实践顺应了哪些语境因素？
2.2. 研究对象
本研究选取“上海发布”——上海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实名认证的政务微博作为研究对象。经过十多年的成长，“上海发布”从以信息发布为主拓展到信息和服务并举，微博发布总量达10万多条，共吸引972.1万用户关注(截至2024年8月31日)，并于2017年荣获“2017中国应用新闻传播十大创新案例”。“上海发布”根据市民的工作生活作息规律和需求开设多种栏目，努力为市民提供实用贴心的服务信息。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每天早上7点发布的“早安上海”天气预报和“上海闲话”板块，是多种多样超语实践的生动展示。总之，该政务微博既具权威性，又乐于创新，是上海市民日常工作生活中的“百事通”。
2.3. 数据收集与分析
本研究采用混合性研究方法。定量分析用于确定部分超语表达的频次统计：通过借助python爬虫程序，析出“上海发布”约三年半(2019年11月21日至2023年6月20日)内发布的28，666条微博内容，之后以含英语的内容为突破口，进一步提取超语资源微博5，058条，并借助Excel进行频数统计分析。在多次浏览定量数据后，运用网络民族志方法，锁定具体实例定性分析超语表达的具体特征以及身份构建，最后考察顺应性因素。
3. “上海发布”超语实践特征
3.1. 语言资源库的整体性和融合性
首先，“上海发布”善于灵活启用整体语言资源库，包括不同语码、多模态符号等资源。各类资源不是单独或封闭的系统，而是整体资源库的有机组成部分，具备自组织性、自适应性，可以进行自我重组，协调认知活动，进而表达知识、传递信息、融洽社会关系。这意味着该政务微博的超语实践不是各类资源的简单叠加，其在交际过程中会灵活调动语言库存，结合现实语境，协同表达意义，促进有效交流。
文案1：【今天出伏啦！[撒花]】#最新#出伏啦出伏啦，历时40天的三伏天“烤盐”马上就要过去啦！[江南style] 40度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好激动] Goodbye my hot，我的酷暑，永别！
Goodbye my hot，从此和你分离，我把汗水给了你，希望你要珍惜，不要辜负我的真情！请你，大胆向前走，莫要再回头！
在文案1中，为告别三伏天，“上海发布”的小编“小布”调动了自身的资源库，改编了邓丽君的一首歌曲——再见！我的爱人。“小布”结合当下语境，特意将歌词中的love改为hot，以抒发出伏之日的喜悦之情。读者阅读文案时易受感染，会情不自禁跟着哼唱，营造出快乐的氛围。除中英夹杂的现象，此帖文还使用了6个感叹号、多个表情符号字眼来表达欣喜之情。同时吸引眼球的还有配图(见图1)，图中呈现的是狗(dog)，对应三伏天的英文是dog days。左边一只奔跑的狗不见头部，只剩摇动着的尾巴，这暗含着人们希望与三伏天永别，愿它“不要回头”。此条微博创意十足，并不是单纯的语码转换，而是融合了语言及多模态资源的超语实践，既传递信息，又以卖萌的方式表达情感，娱乐大众。
Figure 1. Picture of “dog days”
图1. “出伏日”配图
3.2. 超语空间的动态性和创造性
其次，在超语实践过程中，交际者创造了超语空间，即多(双)语者语言实践轨迹相互作用的空间，该空间不是静态的，而是不断创造的、流动的、动态的[16]。在这个特殊空间中，不同背景的多(双)语者会根据特定语境创造新的语言实践，进行有效互动。
考查文案1的微博评论可以发现“Bye bye”、“Goodbye my hot”等英文形式的回复以及“很萌”、“跟着唱起来了”的评价，甚至有网友联想到另外一首歌曲，并将其改编为“高温你大胆地往前走 往前走 不回头！”。评论互动中还隐藏着“学习委员”型用户，指出“hot不是my love”，“英文中DOG DAYS就是三伏天还有一首歌叫做DOG DAYS ARE OVER”，帮助更多的人了解相关背景知识。此外，多种表情包(如随风摇摆散发凉意的柳枝、各种笑脸等)也出现在评论之中，以庆祝出伏之日。这些回复流淌于同一超语空间之中，不同身份背景的网友在互动中实现了资源库的动态重组，创造了新的语言实践。
3.3. 反传统性
再次，超语实践打破话语实践的常规和传统，形成灵活多样、风趣活泼的语言嬉戏风格，体现了对主导日常语言行为规范的官方文化的反思[17]。
文案2：【今天“小雪”节气，上海明显降温！这条健康提醒不可少→】#节气#今天是“小雪”节气。“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在告别秋天的路上，侬me more say cool加了伐？“小雪”时节也到了保养肾脏最好的季节，而容易上火的亲们，要注意防止口腔溃疡和脸上长痘痘。来看健康小贴士↓
文案2中，“上海发布”在贴心提醒大家穿着御寒装备时，未采用传统的棉毛衫裤等中文表达，而是有意将其改成“me more say cool”。考虑到关注者多是居住在上海的人，该条微博也加入了上海话“侬……伐”。这里的反传统性话语实践实际上违反了名称翻译、语法、语用交际的规则，甚至有语言错误，但这种对传统规范的违反却构建了特殊的意义。实际上，超语实践并非把英语、汉语普通话或方言等当作独立封闭的规则系统，而是结合不同领域的知识、不同社会群体的语言习俗或世界观进行糅合[18]。这种话语实践体现着对官方文化的批判性思考，是双语或多语者建构身份认同的重要手段。
4. 超语实践中的身份构建
在处理语料过程中，发现此政务微博的超语实践多为中英文和多模态资源(表情符号等)的互动。为便于统计，现提取英文数据，以此为切入点，通过Excel筛选出5个具有实际意义、使用频次最高的英文超语表达(见表1)，试图以此来分析超语实践过程中的身份建构。
Table 1. The frequency of top 5 translanguaging expressions containing English
表1. 含英文的前五超语表达使用情况
表达 |
频次 |
...via... |
614 |
...ps... |
247 |
...app... |
290 |
...ta... |
246 |
...get... |
34 |
4.1. 专家身份
作为上海市政府政务微博，“上海发布”的微博内容具有一定的权威性、严谨性，主要以信息发布为主，为市民提供社会生活服务，包括天气资讯、健康饮食、娱乐休闲等内容。根据表1，“via”出现频率最高，且一般出现在微博的结尾。和@的功能类似，“via”用于清楚标明此条信息的来源，尊重原创。“ps”的使用率也较高，常位于微博的结尾，用来补充或强调信息、提供温馨提示等，易被读者注意到。“get”常和“√”一起出现在微博标题或结尾的醒目位置，多以专家的权威身份与读者进行互动，向市民传授生活小技巧、科普知识点等，如“简单几步get美味小甜点”、“【‘一墩难求’？这个能吃的‘冰墩墩’在家就能get‘√’】”。尤其在科普健康或天气信息时，“上海发布”会以专家的身份采用设问句进行自问自答，常以“No”的形式先进行否定，引发思考，再进一步给出科学解释，如“吃素 = 减肥？吃素 = 长寿养生？NONONO，你可能对吃素有所误解”。
由此可见，“上海发布”在提供较为单调、重复的日常生活内容时，善于通过创造性使用生动有趣的超语实践，来树立具有权威性、谨慎性的专家形象。
4.2. 亲友身份
“上海发布”自称小布，为网友提供一种陪伴式服务。通过研究发现，该政务微博在使用称呼语方面也运用了超语实践。这些称呼语主要有亲属称谓(MM、GG等)、指示性称谓(you、TA、侬等)和其他称谓(如boy、girl、上海LADY、阵雨baby等)。
文案3：【今天白天晴到多云，夜里转阴有小雨，4~10度】#早安上海#经历了如此漫长“禁播阳光”的天气，今天白天的“晴到多云”还是不错滴！虽然可能只有半天好天气，但对那些今天要过“三七女生节”的MM和要给MM过节日的GG来说，天气好坏应该都无所谓吧~稀饭TA，就大声说出来吧！
文案3中出现了“MM (妹妹)”、“GG (哥哥)”、“TA”这样的称呼语。其中MM和GG是亲属称谓，拉近了官方媒体与市民的距离，具有亲和力。拼音“TA”使用率很高，代指中文里的“他/她/它”，既可指人，也可指非人类的话题，例如“这是一个以黄浦江命名的小镇，也是上海农耕文明的起源地之一，TA便是浦江镇”，或“中国式英语让专业词典情何以堪，可TA确确实实在日常生活和网络间流传”。一方面，代指某物或某事的“TA”体现着人的属性，增加了话题的灵动性，这种拟人化手法容易吸引读者的关注与互动。此种超语实践刷新了人们对事物的认知，成为在动态过程中构建意义的一种手段。另一方面，中性的第三人称代词“TA”不特指任何性别，这不仅能精简文案，还彰显出包容的性别观念，打破刻板的二元性别认同，同用户产生身份认同感，构建平等、包容的社交环境。另外，使用“you”、“侬”等称谓也把用户纳入同一社交范围，缩短了社交距离。整体来看，这些称呼语表达构建了该政务微博的亲友身份，展现出一种亲和型的形象。
5. 超语实践的动态顺应性
5.1. 顺应语言现实
语码转换顺应语言现实是指那些纯粹由于语言因素引起的交际者对于两种或两种以上语言或语言变体的使用[13]。类比此顺应模式，超语实践也可基于语言内部的原因而发生。例如，“app”被“上海发布”频繁使用，一般用来介绍某个便民的应用程序。“app”全称“application”，主要指安装在智能手机上的软件。随着科技的进步，这一概念屡见不鲜。国内年轻人较少直接说“应用程序”，而更倾向于一个个字母进行发音或用英文直接念出来。实际上，中文里“应用”或“程序”范围较大，不能精确用来表达智能手机上的特殊程序，因此“app”的使用顺应了英汉两种语言差异的现实，既传递了准确的信息，也和国内年轻网民之间建立起了共同的话语社区，在一定意义上构建了身份认同。
5.2. 顺应社交因素
“上海发布”超语实践在社交因素方面的顺应性体现在称呼语的灵活运用方面。亲属称谓可帮助交际者建立亲切友好的关系，拉近具有权威性的政府官方与基层市民的社交距离；“Ta”、“you”、“侬”这样新颖时尚或接地气的指示性称呼，让本来陌生的网络用户群体共存于超语空间，弱化了拥有“专家”身份的政府与民众的权势关系，建构亲和型政府形象。因此，“上海发布”对称呼语的选择显示其对交际中亲疏关系的顺应。
5.3. 顺应心理因素
对于心理动机的顺应主要体现在制造幽默、维护面子方面。
首先，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人们已经习惯通过网络来快速获得信息，进行娱乐消遣。“上海发布”奇思妙想，创造出风趣的超语言表达，以制造幽默、提供轻松网络环境。
文案4：【明天雨势趋缓，周日降温4度、下周一再降4度】#天气预报#这周天气秀节目《Raining Man》抢占收视率，“宝宝小雨”、“阵雨baby”、“力量者中雨”队员在申城上空轮番接力。明天雨水减少，多云到阴局部短时有小雨，而周末的上马更是躲过下雨这一劫，遭遇降温，15~19度。下周一再次降温，最低温仅11度。
如文案4，遇到下雨降温这样的天气状况，“上海发布”并没有墨守成规，以官方的口吻播报天气。此文案创造性地将彼时流行的综艺节目“Running Man”改编成天气秀节目“Raining Man”，各种雨势则成为参与节目的“竞争选手”。这种超语言表达结合了用户的社会经验，将枯燥的天气讯息生动地展示出来，让微博中弥漫着幽默的气息。
其次，“上海发布”在为市民提供一些建议、忠告时常常会威胁到市民的消极面子，为了顺应用户面子的需求，减少意志强加度和对用户行动自由的侵犯，“上海发布”采取超语实践，补救消极面子。如采用“你get了吗？”这种疑问句式来表达传授技能的话语可避免祈使语气带来的强加程度。
6. 结论
本文通过分析“上海发布”微博语料，剖析其超语实践的显著特征，即：语言资源库的整体性和融合性、“超语空间”的动态性和创造性、“反传统性”，同时挖掘该政务微博在意义构建过程中的语用身份，主要是专家身份和亲友身份，展现了上海市政府的权威型形象和亲和型形象。此外，本研究进一步从顺应论视角考查创造性超语实践的动态顺应性，主要包括对语言现实的顺应、对社交因素的顺应、对心理因素的顺应。本文从语用学视角分析超语实践，或可拓宽超语研究领域，助力超语理论发展。同时，该研究窥见地方政府的超语行为，对于加强官方媒体与市民的有效互动，创造轻松适宜的网络交往空间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本文仅以“上海发布”一个政务微博为例，样本范围偏小，以后的研究可涵盖更多官方媒体平台，亦可进行历时研究。此外，在筛选超语表达的过程中，本文虽讨论了部分多模态符号资源的使用，但更多关注中英混杂的超语表达，而超语表达之丰富还需日后进一步探索。
基金项目
由2023年重庆交通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重庆轨道交通语言景观调查”(2023S0114)、重庆市研究生联合培养基地建设项目(JDLHPYJD2023005)及重庆市研究生导师团队建设项目(JDDSTD2022010)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