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层结构“不敢当”的词汇化、标记化
Lexicalization and Morphologization of the Cross-Layered Structure “Bu Gang Dang”
DOI: 10.12677/ml.2025.132176, PDF, HTML, XML,    科研立项经费支持
作者: 张佳蕾, 赵玉镯, 刘 妍:鲁东大学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关键词: 跨层结构“不敢当”词汇化标记化Cross-Layered Structure “Bu Gang Dang” Lexicalization Morphologization
摘要: “不敢当”是汉语交际中典型的礼貌用语,最初用于表达谦逊和礼让。其由否定副词“不敢”和动词“当”构成的跨层结构词汇化而来。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和演变,“不敢当”在词汇化过程中进一步虚化,逐渐成为礼貌类话语标记,并成为汉语词汇中的固定表达。以下试梳理“不敢当”的演变过程,以期为理解汉语交际中的礼貌原则提供有益参考。
Abstract: “Bu Gang Dang” is a typical polite expression in Modern Chinese, originally used to express humility and deference. It originated from the lexicalization of a cross-layered structure composed of the negative adverb “Bu Gan” and the verb “Dang”. After a long period of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the expression “Bu Gang Dang” has undergone further grammaticalization during its lexicalization process, gradually becoming a politeness discourse marker and solidifying its place as a fixed expression in the Chinese lexicon. Below is an attempt to outline the evolution of “Bu Gang Dang”, with the aim of providing valuable insights into understanding the principles of politeness in Chinese communication.
文章引用:张佳蕾, 赵玉镯, 刘妍. 跨层结构“不敢当”的词汇化、标记化[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2): 416-423.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2176

1. 引言

词汇的形成和演变历来为汉语词汇史研究的重要课题。非词形式在历时发展过程中变成词的现象叫做词汇化。跨层结构词汇化是汉语词汇化现象中尤为独特的一类,学界有不少学者关注这一现象,如董秀芳(1997) [1]、江蓝生(2004) [2]、李小军(2008) [3]李广瑜(2010) [4]及方清明(2017) [5]等。

跨层结构的词汇化表现出原本在句法上不同层次的成分,在长期高频共现和语境的特定要求下,最终跨越原有的层次界限,形成一个新的词汇整体。“不敢当”作为汉语交际中常见的礼貌用语,源自古代谦逊和自谦的礼仪文化。在《汉语大词典》[6]中,“不”、“敢”和“当”均单独释义。可见,“不敢当”一词从词汇结构的角度可以理解为是跨层结构。

“不敢当”一词作为现代汉语中一个常见的语言单位,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对其词汇化的研究较少。基于此,本文聚焦“不敢当”跨层结构词汇化现象,剖析其形成过程、特点、演变动因与机制。

2. “不敢当”词汇化的过程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7]释“不敢当”为“谦辞,表示承当不起(对方的招待、夸奖等)”。以下将探讨“不敢当”词汇化的过程与机制。

2.1. “不”

“不”在殷商时期已出现,甲骨文作“”(合集586),像花蕊盛开之形,其形上呈三角形者为花蒂,下则为花瓣。其在古代汉语中主要作为否定副词,用在动词、形容词前,语义和搭配较为灵活。“不”可以表示意愿(未然)的否定,也可以表示已然的否定。不仅可以否定词,也可以用来否定短语结构。如:

(1) 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尚书·商书》)

(2)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黍离》)

(3) 高祖曰:“天下方扰,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一败涂地。”(《史记·高祖本纪》)

(4) 今封诸侯四县,不合法制。(《后汉书·光武纪》)

上例中,例(1)、例(3)是表示意愿(未然)的否定的用例,例(2)、例(4)是表示已然的否定的用例。这种用法至今一直保留。古代汉语中的副词“不”有非常成熟的用法,后来逐渐发展并能与其他语素结合成词,能产性很高。

2.2. “敢”

“敢”,会意字,在殷商时期已出现,甲骨文作“”(后下34.7)。甲骨文字形以双手持刺豚形武器。在其造字之初,或为表示用某种方式猎取野猪的专用字之一。《说文》[8]:“进取也”。“敢”义为不畏艰难,勇于进取。例如:

(5) 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尚书·商书》)

(6) 吾谁敢怨?哀死事生,以待天命。(《左传·昭公二十七年》)

“敢”经常用于身份低贱者向高贵者的进言,表示自己不顾地位、能力与场合,大着胆子提出意见或问题。因为它成为向尊者说话的套语所以这样的用法就取得了表谦的性质,用现代汉语说就是“冒昧”。例如:

(7) 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左传·僖公三十年》)

(8) 敢布腹心,君实图之《左传·宣公十二年》

另外,作为副词“敢”还常用于反问的句子里。“敢”也有了“不敢”义。例如:

(9) 岂敢惮行,畏不能趋(《诗·小雅·绵蛮》)

(10) 敢不供给(《左传·僖公四年》)

此外,“敢”字还可以与形容词等词类结合形成固定搭配或成语。我们不难发现,有一些源自古代汉语的成语或习语在日常生活中频繁出现,如“敢怒而不敢言”。例如:

(11) 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水浒传》)

(12) 珍哥、晁住虽是心里不愿意,也只得敢怒不敢言的。(《醒世姻缘》)

2.3. “不敢”

战国时期,否定副词“不”和助动词“敢”已组合为动宾结构短语“不敢”。在上文一提到,“敢”义为“有勇气,有胆量”,表此义时“敢”具有很强的[+勇气]语义特征,表示在进行某种动作或行为时具备的不畏惧、有勇气去面对各种风险或困难的心理状态。由于“不”能够表示否定的语法意义,所以,当“不”与“敢”结合构成“不敢……”这一短语时,表达的是一种否定的情态,即缺乏勇气去做某事,通常作为谦辞使用。例如:

(13) 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诗经·小雅》)

(14) 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尚书·汤诰》)

《汉语大词典》[6]中指出“不敢”作为词首次出现于战国中后期的《孟子•公孙丑》中。例(15)意为我没有尧舜那样的德行,不敢在君王面前陈述自己的见解。“不敢”表示没胆量 、没勇气。

(15) 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孟子·公孙丑下》)

战国时期,“不敢”开始从一个动宾短语演变为一个固定的表达方式,词汇化的过程已开始。在例(15)中,“不敢”表达了主语因自认为德行不足而不敢在君王面前陈述见解的谦虚态度。其固定的结构和明确的语法功能显示出“不敢”已经从自由成分向粘着成分转变,逐渐发展为一个固定的表达方式。

经检索发现,“不敢”在CCL语料库中春秋时期的用例为145个,战国时期出现频次达312次。在战国时期“不敢”的使用频率大幅上升,词义逐渐稳定并具有特定的指向性。

2.4. “当”

“当”字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形声字,从田尚声。本义是田相值,即对等、相当。《说文》[8]:“当,田相值也。”段玉裁注:“值者持也,田与田相持也。引申之,凡相持相抵皆曰当。”故引申为两两相对、相称,后又引申为承担、承受、担任义。此后,“当”的使用愈见频繁。例如:

(16) 行爵出禄,必当其位。(《吕氏春秋·孟夏》)

(17) 如令子阳到汉中、三辅,愿因将军兵马,旗鼓相当。(《后汉书·隐嚣传》)

(18) 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庄子·让王》)

(19) 羞当白璧贶,恥受聊城功。(鲍照《拟古诗》)

例(16)授予爵位和发放俸禄时,要与其地位相。“当”字在此为“相称”义。例(17)如果让公孙述到了汉中、三辅地区,“我”愿意凭借将军的兵马,与他抗衡。“旗鼓相当”这一成语来形容双方实力或能力不相上下“当”字同样表示“两两相对、相称”义。例(18)中大王能够返回国家,这并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不敢承担奖赏。“当”字表“承担,承受”义。例(19)“我”羞于接受贵重的白璧作为赏赐。“当”同样表“承担,承受”义。

2.5. “不敢当”

Table 1. Distribution of the expression “Bu Gang Dang” in historical literature

1. “不敢当”在历史文献中的分布情况

时期

出现频次

先秦

27

秦汉

63

魏晋南北朝

43

隋唐五代

70

宋辽金元

296

明清

954

“不敢当”连用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在汉籍全文检索系统语料库中检索发现,“不敢当”在先秦时期共有27个用例(见表1)。在《国语》《庄子》等书中已有记载。例如:

(20) 黄金四十镒,白玉之珩六双,不敢当公子,请纳之左右。(《国语·晋语》)

(21) 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庄子·让王》

例(20)公子夷吾不敢承受公子絷所赠予的礼物,“不敢当”义为“不敢承受某物”。这里的“不敢当公子”根据结构应当划分为“不敢/当公子”而非“不敢当/公子”。例(21)意为大王能够返回故乡,并不是我的功劳,所以“我”不敢接受大王的赏赐。这里“不敢当其赏”应当划分为“不敢/当/其赏”。此时,“不敢当”是由“不”“敢”和“当”三个独立词汇构成的跨层结构,虽然在线性序列上相邻,但它们各自承载着不同的语法功能,并不是同一层级。“不敢当”从结构上看应划分为“不敢/当 + 宾语”,意为“不敢承当/担当”,它是说话人对某一客观事实“不敢承担某事/某物”的陈述。

除表示说话人对客观事实“不敢承担/担当某事/某物”的陈述之外。“不敢当”也可以作为谦敬义来理解,带有说话人的主观谦敬态度。例如:

(22) 公子食我至于魏,见魏王,曰:“大国命弊邑封郑之后,弊邑不敢当也。”(吕不韦《吕氏春秋·审应》)

秦汉时期,“不敢当”作为谦辞的使用更加普遍,“不敢”加动词“当”的表达形式日益普遍,意指“不敢承担”或“不敢接受”某种荣誉或责任。例如:

(23) 重耳谢不敢当。(《史记》卷三十九)

(24) 代王曰:“奉高帝宗庙,重事也。寡人不佞,不足以称宗庙。愿请楚王计宜者,寡人不敢当。(《史记·卷一》)

魏晋南北朝时期,“不敢当”的后接宾语逐渐消失,“不敢当”作为整体开始独立充当谓语中心,同时它也受副词修饰。随着其带宾语情况的改变,“不敢当”经历了从原本的跨层结构到更为稳定、相对凝固的语言表达形式的转变,结构上呈现出明显的固化趋势。兹举数例:

(25) 法自以庶孽,不敢当。(《晋书·载记》)

(26) 二年,春,绍、馥遂立虞为帝,虞终不敢当。(《三国志》卷一)

(27) 君父之命,出于独断。此大位,惧不敢当,尚容辞避。(《宋史》)

例(25)中“不敢当”出现在句子末尾,其后不接宾语,作为一个独立的句子成分直接跟在主语后,意为“不敢承担”。苻法自视为庶子,认为自己并非王位的正统继承者,不敢承担帝位,带有明显的谦逊和委婉的意味。同时,“不敢当”一词谦敬语义更为明显,语义上趋于固化。如:

(28) 每有赏赐,辄辞让不敢当,京师以是称之。(《后汉书·马援列传》)

(29) 晋公护之初执政也,欲委整以腹心。整辞不敢当,颇忤其意,护以此疏之。(《北史·令狐整传》卷六十七)

例(28)马廖每当有赏赐时,总是推辞谦让,不敢接受,因此京师的人都以此称赞他。就实际情况而言,马廖忠心耿耿,他并不贪图权势和名声,多次力挽狂澜平定战乱,根据典章制度他其实能够担得起这些赏赐。“不敢当”与“辞让”一同出现,是一种自谦用法,表明了马廖主观谦敬的态度。例(29)中晋公护刚开始执政时,想委派令狐整担任亲信重要的职位,令狐整推辞。例句中“不敢当”与“辞”连用,这里令狐整并非无力胜任,而是彰显了他自谦的态度。

在隋唐五代时期,历史文献中“不敢当”的使用频率呈上升趋势。“不敢当”在独立作为谓语中心时,多数情况下已不再接宾语。从句法结构来看,“不敢当”这一表达已形成固定用法,无需再附加其他成分即可完整表达意义。从语义层面分析,其语义逐渐凝固。它所承载的“承当不起他人嘉奖/赞赏/信任等”的谦敬语义也已经稳定,这种表述从句法和语义上看都已凝固。例如:

(30) 中宗立,改王蔡,固辞不敢当(《新唐书》卷八十一)

(31) 帝反正,励精政事,偓处可机密,率与帝意合,欲相者三四,让不敢当。(《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三)

这时,“当”的宾语基本可自然脱落。且结合前文语境,“当”的主语范畴更为广泛。无论是身份较低者还是地位高者,在表达时均可采用“不敢当”这一表述,“不敢当”成为了稳定的谦辞用法。

宋辽金时期,“不敢当”的使用频率显著上升,出现频次高达296次。“不敢当”在句法结构中独立作为谓语中心,“当”的宾语呈现出完全脱落的状态。从语义层面看,这两例均为主语在回应他人的赏赐/信任,带有明显的谦敬意味。在宋代,“不敢当”一词的句法与语义结构趋于稳定,可作为一个整体概念进行理解。至此“不敢当”在结构和语义上已完成固化。兹举数例如下:

(32) 使某不病,亦不敢当,况尪悴不能策励。(《欧阳修集》卷一百六十四)

(33) 太后出手书,许帝称亲,尊王为皇,三夫人为后。帝不敢当。(《欧阳修集》)

明清时期,随着小说的蓬勃发展,语言表达口语化程度进一步提高。“不敢当”在语料库检索数量高达954次,使用频率大大提高。“不敢当”已完全词汇化,用于正式和非正式场合的谦辞。其使用不仅限于书面语言,也广泛应用于口语中。例如:

(34) 天子又答曰:“某由翰院出身,在军机处与刘相爷协办。为因丁忧闲暇到来贵省游玩,顺路拜访府上。”少年曰:“不敢当,不敢当!”(《乾隆南巡记》)

(35) 三姐笑而避开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虽得我指点照料,我亦藉你立些小小功果,将来有词以对师尊。你要这样多礼,我也要向你拜谢成全之德了。”(《八仙得道》)

“不敢当”一词最初连用可追溯至先秦时期,主要作为跨层结构使用;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不敢当”词汇化的逐渐形成的时期,结构和语义逐渐固化。经过隋唐五代时期的发展,在宋辽金时期完成跨层融合,最终得以定型。

标记化指特定的语言形式在使用过程中逐渐形成某种特定的语用功能,成为某类语境中的标志性表达。“不敢当”前后存在语音停顿,书面上存在标点与其它成分隔开,删去“不敢当”后,虽缺少说话人原有的谦敬语气,但并不动摇句子的基本合法性和说话人所要传达的核心意义,这已基本符合话语标记的特征。对于“不敢当”的标记化进程,元代可视为“不敢当”作为话语标记初步萌芽的历史时期。

(36) (正末云)量小生有何德能?不敢当,不敢当。(《全元杂剧·郑光祖》)

(37) 咱们聊吃一杯酒。接风不好麽。不敢当。今日忙。明日再奉扰。吃酒也不迟哩。既这麽。明日就往店里寻你去。(《老乞大新释》)

上例均出现在口头对话中。例(36)中“不敢当”位于句末,在句中不充当句法成分,前后通过书面符号隔开形成停顿。说话者以“小生”自谦,随后重叠使用“不敢当”,加重自谦语气。在这里删去“不敢当”并不影响句意的完整性。例(37)出自元代口语文献《老乞大新释》,其中“不敢当”不充当句法成分,删去“不敢当”同样也不影响说话者礼貌回绝对方共饮邀请的意图语义。

明清时期,小说文学领域蓬勃发展,语言表达口语化的程度提高,口头对话文本大量涌现,为“不敢当”话语标记用法的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作为话语标记的“不敢当”不仅数量上有所增长,其在句子结构中的位置也具有更高的灵活性,可以出现在句首、句中、句末,也可以单独成句,直接回应对话者,其作为话语标记的特性愈发鲜明。清代成为“不敢当”话语标记用法的显著发展时期。譬如:

(38) 忠贤呵呵笑道:“咱难道便是孔圣人?罪过!罪过!不敢当。”(《梼杌闲评》)

(39) 况犬子之学未能成效,方望知己诸贤抑而教之,以冀者有成,以无负至爱,何乃敢冒此非常之典耶?不敢当!不敢当!伏望案下收回钧语,必终爱之而终教之,期之有成,所感深矣。(《甘泉先生续编大全卷》)

上例为清代“不敢当”作为话语标记的用例,其在句中不直接充当句法成分,句法位置灵活多变。此时“当”的宾语已难以直接与前文内容形成明确对应,只可通过语境来理解,“不敢当”主要表达说话者对受话者礼遇的谦逊回应,谦敬语义更为鲜明。

李宗江[9] (2018)给近现代汉语礼貌用语进行分类时,将“不敢当”归入自谦语当中。在日常交际中,“不敢当”可适用的范围愈加广泛,可表示的情态日益丰富,这也进一步巩固了其作为话语标记语的地位。

3. “不敢当”词汇化、标记化的动因

3.1. 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语法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机制。Langacker (1977: 58) [10]将重新分析定义为一种改变结构关系的分析,一种词语之间内在的语法关系的变化,它不会立刻带来表层形式的变化,常常会导致成分之间边界的创立、转移或者消失。“不敢当”的跨层词汇化是语用推理和语义结构重新分析的结果,即跨层结构“不敢 + 当”被重新分析为“不敢当”,语音边界转移到“当”后,“不敢当”被整体理解为一个单位,最终演变为谦词。

3.2. 高频使用

高频的用法有固化语言单位的作用,高频使用也是促使“不敢当”从跨层结构向固化短语的转变的重要因素。“不敢当”先秦时期最早共现时是跨层结构,“不”“敢”“当”三者虽处于同一线性序列但并不隶属于同一层级,经过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发展,隋唐五代“不敢当”才融合为相对稳固的整体。高频使用促使“不敢当”从跨层结构逐渐固化为一个独立的词汇单位。

3.3. 语义的泛化和抽象化

“不敢当”一词从最初具体的语境——即在特定情况下对重任或荣誉的谦辞,逐渐扩展至更为广泛的场合,不再局限于某一特定领域或情境,可以用来回应各种形式的赞美或恭维。同时,“不敢当”一词逐渐从具体行为描述向情感态度的转变。随着语言使用的演进,“不敢当”逐渐脱离了具体行为的直接描述,转而表达一种普遍的谦逊情感,转变为一种常见的谦辞表达。这种抽象化使“不敢当”成为一个具有高度概括性和适应性的词汇,能够灵活地应用于各种需要表达谦逊态度的语境中。

3.4. 语言的经济原则与结构简化

词汇化的动因主要来自语言的使用。“不敢当”这一词汇的形成正是对语言经济原则和结构简化理念的体现。语言的经济原则,最初是法国语言学家马丁内所提出的,其核心思想在于,在满足交际功能的前提下,人们会在语言活动中不自觉地寻求经济化使用。语言的经济原则体现在对语言结构的简化与优化中。刘红妮[11]指出结构简化可分为两种:一是成分本身简化,即结构成分的省缩;二是所在句子结构简化,包括结构层次的减少,语法单位降级。由上所知“不敢当”在词汇化后,句法功能是粘着的,否定副词“不”和助动词“敢”先组合为动宾结构短语“不敢”,紧接着由“不敢”这一否定性情态动词与“当”这一动词组合而成,表示谦辞,意为“不敢担当”或“不敢接受”。在长期的语用实践中,由于该短语在表达上的高频使用及语境的固化,其整体意义逐渐凝固,形成了独立的词汇单位。

4. “不敢当”与礼貌原则

礼貌原则,主要由社会语言学家Penelope Brown和Stephen Levinson提出,包含以下几个核心概念:一是面子原则,即个体在交往过程中希望维持的社会形象。在交际中,人们通过使用礼貌语、谦辞等语言策略来维护或增强自己的面子,同时避免损害他人的面子。二是礼貌策略,为了遵守面子原则,交际者使用的语言策略,包括直接策略(如肯定、明确表达)和间接策略(如委婉、隐晦表达)。中华传统文化强调社会和谐与尊重,注重使用恰当的语言表达来体现礼貌和谦逊,礼貌原则尤为重要。

4.1. 礼貌原则中“不敢当”的运用

“不敢当”作为一种谦辞,其使用体现了以下礼貌原则:一是面子保护。面子保护是“不敢当”的重要功能。当别人给予赞美或夸奖时,直接接受夸奖可能会使对方感到自己不够谦虚,或者让对方感到被比较。运用“不敢当”这样的谦辞,说话者能够保护说话者双方的面子,避免直接的夸奖带来的压力。二是间接策略。“不敢当”是一种典型的间接策略。它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夸奖,而是通过否认夸奖的价值来表现谦逊。这种方式在汉语交际中非常普遍,尤其是在正式或尊重的场合中,间接策略有助于保持交际的礼貌性。三是社会期望。在社会交往中,使用“不敢当”符合社会对礼貌和谦逊的期望。特别是在正式场合,如商务交流、学术讨论等,使用这种谦辞可以体现出说话者的社会修养和对对方的尊重。从早期的谦逊和自谦,到现代社交礼貌的规范化,“不敢当”的演变展示了礼貌用语从个体应对转变为社会标准的历程。

4.2. 从个人谦逊到礼貌互动

语言社会功能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建立或保持某种社会关联,这可以称为语言的人际互动功能。互动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说话者在话语中表达自己的情感、意图,另一方面这些对受话者施加了影响,得到相应的语言或行动上的反馈,从而达到某种实际效果。随着时代的变迁,汉语中的礼貌用语逐渐演变为强调互动性的表达方式,“不敢当”便是这种变化的体现。礼貌原则的演变不仅仅是单方面的谦逊表达,更成为一种双向互动的工具,以促进人际关系的和谐。例如,甲和乙在可能有这样一段对话:

甲:“你进步挺大的,这点值得肯定。”

乙:“哪里,哪里,不敢当。”

在上例中,甲对乙的进步表示肯定。乙以“哪里,哪里,不敢当”作为回应,虽然表面上否定了甲的赞美,但实际是一种礼貌互动方式。礼貌互动不仅增强了说话者与听话者的情感联系,也促进了人际关系的和谐。

5. 小结

“不敢当”作为汉语礼貌用语的典型代表,其历史演变反映了汉语礼貌原则随时代变迁的转变。从最初的个体谦逊表达到成为社交礼仪中的固定用语,“不敢当”经历了从具体语境依赖到抽象化、从个体行为到社交规范的历程。随着语言和社会的进一步发展,类似“不敢当”的礼貌表达将在新的语境中继续演变,为汉语的礼貌体系注入新的内涵。

基金项目

本文受鲁东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资助(项目编号:IPGS2024-006)。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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