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先例现象是语言文化学的重要理论。俄语学界最早对这一概念进行研究的是语言学家卡拉乌洛夫(Ю. Н. Кароулов)。后来经过不断的系统化发展，形成了完整的理论。中国古代文人多为饱学之士，经常在诗词创作中引经据典，这就使得古诗词中出现了大量具有文化伴随意义的意象，这些意象中蕴含着丰富的先例现象。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但是对于作为中外文化交流使者的译者来说，这是翻译工作中一项巨大的挑战。如何在翻译古诗词的过程中最大程度地保留诗词的丰富内涵，是所有译者面临的难题，也是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重要环节。
2. 先例现象的概念
“先例”(прецедент)一词来源于拉丁语，指的是“以前所发生过的”。先例现象的概念与先例文本息息相关。1986年，Ю. Н. Караулов提出了“先例文本”的概念。所谓先例文本是这样一种文本，它对某一语言个性的认知与情感具有特定意义，并为该语言个性所处群体(前人和同时代人)所共知，在他的话语中可被多次复现[1]。后来，在卡拉乌洛夫“先例文本”概念的基础上，学者们进行了延伸探究，将先例现象划分为先例文本、先例话语、先例名和先例情景。先例现象可以是语言的，同时也可以是非语言的。它对于某一语言个性所处群体来说，具有特定文化伴随意义，有着其他语言群体所不熟知的情感特征，对整个语言群体来说，是统一且独一无二的存在。先例现象在跨文化交际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3. 先例现象与古诗词意象
3.1. 先例情景与古诗词意象
先例情境(ПС)，指的是某种理想化、规范化的情境，引发相应的伴随意义，其接受常量(ИВ)作为区别性特征进入认知基础(КБ) [1]。在漫长悠远的诗歌时代中，随着时间流逝，许多诗词被赋予的文化伴随意义成为了固定的意象。诗词中的山川河流、花鸟风声、人物情意，都不仅仅指向本身的字面意义，在其背后往往象征着更加深层的内涵。
以“桃花源”这个词为例。“桃花源”出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描写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隔世仙境，那里生活悠哉惬意，幸福美满。在陶渊明之后，许多诗人都引用了“桃花源”这一概念，或抒发对隐世隐居的渴望，或表达对家乡的思念，是对美好的指代。如唐代王维的《田园乐七首·其三》中写道：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这句诗里王维写道自己是住在桃花源里的人家，隐晦地表达了诗人幽居乡间的惬意之情。再如，孟浩然的《南还舟中寄袁太祝》：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孟浩然是山水田园派代表诗人之一，这首诗是诗人的一首寄托思乡之情的诗，写道他去拜访故友，一路历经困苦，最后却处于迷失的境地。“桃源”在此处暗喻诗人的家乡，表达了诗人对家乡的思念、向往和对前路漫漫的迷茫探索。宋朝的秦观在词《踏莎行·郴州旅舍》中同样借用了“桃源”的典故：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评价秦观的词：少游词境最凄婉[2]。“桃源望断无寻处”，诗人望尽天涯路，却寻觅不到桃花源的踪迹。前句写楼台在雾中迷失，渡口被月色淹没，奠定了哀景的基调。后句写道“杜鹃声里斜阳暮”，杜鹃啼血，残阳暮色。“桃源”在这首词中指代美好的乌托邦，为凄凉哀婉的诗词情意平添了静谧的悲伤。
综上所述，“桃花源”在古代诗词中反复出现，都用以指代理想的美好。作为一种先例情景，当提及桃花源时，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联想到那个远离尘世喧嚣的静谧地方，亦或是理想的、不存在的美好象征。
3.2. 先例名与古诗词意象
先例名作为符号在交际中并不指向它的实指(人)，而是指向该先例名的区别性特征集[1]。在古诗词中，诗人常引用一些人名以抒己志，这样的表达更加简洁且情感深刻，相对于直接描写更能引起读者的精神共鸣，也更能表达诗人的所思所想。久而久之，这些人名也就成为了先例名，不再仅指名字本身，而是象征着他们的区别性特征。例如，辛弃疾在《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写道：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首词的最后三句写道：天下的英雄谁是孙权的对手呢？唯有曹操和刘备而已。生子就该当像孙仲谋一般。辛弃疾在这首词中借用了该典故，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孙仲谋的夸赞，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后“孙仲谋”一名被用来指有真才实学、能力超群的人。这样的用法在今天也很常见。
3.3. 先例话语与古诗词意象
先例话语(ПВ)，是言语思维活动的复制产品，是对民族认知基础中已经存在的内容进行复制和再加工的产物[1]。先例话语所蕴藏的实际含义大于其字面含义。古诗词中出现的先例话语所负载的深层文化含义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反复积淀形成的。语言是意象的物质外壳，我们认为，与意象相关的先例话语主要指中国古典诗词中反复出现、表达某种特定内涵、具有浓厚的文化伴随意义的意象词语，或取自典故，或来自神话传说，或因袭前人[3]。它是诗人心灵的明镜，映照出了诗人的喜怒哀乐与离合悲欢，无声地说出了内心的独白。正如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所说，“每一个原始意象都是关于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包含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4]。
古诗词中有很多反复出现的先例话语。例如，唐朝诗人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是一首借物咏怀的诗。王维提笔写红豆，落笔在相思。“王维诗里的红豆是相思的红豆”，此后人们也多用红豆代指相思情意。陆游《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诗人陆游写梅花高洁，即使碾作尘土，依然香气如故，不改本性。同样称赞梅花的还有王冕的《墨梅》：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这一句诗更是直抒胸臆地表达了对梅花的喜爱称赞之情，赞扬梅花品行高洁，性格刚毅。此外，花中四君子的梅兰竹菊古往今来皆备受称赞。郑燮的《竹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思肖的《寒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空中明月往往成为思乡的象征：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大雁是寄托乡思的情书：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柳和留同音，因此柳树往往在送别诗中出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柳永的《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外，还有许多词都负载了深层次的文化含义。“落日”“残阳”代表时间消逝，哀伤悲离；“豆蔻”代表青春年华；“春风”代表意气风发，希望初生等等。这些词作为先例话语出现在古诗词中，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诗人的情感，对后人来说是一笔极其宝贵的精神财富。
4. 译者策略
中国古诗词中的先例现象对于中华民族来说具有特定的意义和独特的内涵，但是对于异民族的人来说，这些先例现象不经过学习和体悟是难以理解的。因此，作为中外文化交流的媒介使者的译者来说，翻译工作成为了文化领会的重中之重。如何在汉籍外译的过程中将中国古代诗词中的先例现象翻译到位，是译者面临的巨大问题和挑战。这不仅需要译者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对中文和俄语均具备良好的语言文字功底，更需要译者有良好的翻译技巧。
诗歌翻译中最重要的就是诗意的再现，即“诗情”的传递。众所周知，中国古诗词的产生是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的，这个时代背景赋予了它独特的文化特色和语言特色，决定了它独有的表现方式，包括语词、音律和节奏等。即使用本民族的当代语言来“转换”，也不能避免古诗词许多独特魅力的流失，何况用外族语去再现[3]。对译者来说，为了更好地呈现出古诗词中的深刻意蕴，一般采取异化的策略。为了更好地传播文化，跨越理解阻碍，采取加注的方法，可以适当减少先例现象所导致的“意象困顿”。
下面以李商隐的两首《无题》为例：
例1：
无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Figure 1. Structure of the imagery cluster in the original poem in example 1
图1. 例1原诗文意象丛结构图
俄译文：
Нефритом украшена цитра моя,
И струн на ней пятьдесят.
И все эти звонкие струны со мной
О давних днях говорят.
Мудрец Чжуан-цзы в глубоком сне
Сияющей бабочкой был.
Ван-ди после смерти все чувства свои
В лесную кукушку вселил.
А в южных морях под взором луны
Текут жемчуга по щеке.
На синих полях под лучом дневным
В прозрачном яшма дымке.
О всех этих чудных явленьях не раз
Придется мне размышлять.
Но надо признаться, сейчас на моей
Душе печали печать [5].
*(А в южных морях под взором луны текут жемчуга по щеке.), по поверью, слёзы жителей южных морей в лунном свете превращаются в жемчужины.
Figure 2. Structure of the imagery cluster in Russian translation in example 1
图2. 例1俄译文意象丛结构图
通过比较原文的意象丛结构图(图1)和俄译文的意象丛结构图(图2)，我们可以看出，俄译文基本还原了原文，表达出了该诗的基本内涵。从二者所呈现的词汇丛来看，翻译内容基本到位。
从诗歌的表达效果来看，译文诗歌大致上重现了原诗的整体内涵，重点意象也得到了体现，但是翻译只浮于表面，按照字面意思逐句地翻译了出来，但是却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例如：
“庄生晓梦迷蝴蝶”描述了庄子梦中幻化为蝴蝶翩然起舞，“晓”和“迷”二字营造了迷蒙、唯美、梦幻的场景。如此美好的一幕却只是一场大梦，醒来仍是几度秋凉。李商隐引用“庄生梦蝶”的典故，意在说明人生如梦，时间飞逝，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那么短暂[6]。此外，这首诗多处用典，“望帝”本身是一位君主，死后他化身杜鹃。“沧海”指的是产珍珠的地方，“珠有泪”指鲛人泣泪成珠。“蓝田”是一座山，盛产玉石。“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一句诗冷暖色调结合，形成了鲜明对比，意在说明美好的事物往往笼罩着悲伤，珍珠有泪，玉蒙雾霭，营造了一种悲伤的氛围。
“庄生晓梦迷蝴蝶”俄译为Мудрец Чжуан-цзы в глубоком сне, сияющей бабочкой был.这一句采取了直译的方式，只按字面意思译为了庄子在梦中变成蝴蝶闪闪发光，翻译浮于表面，并未在诗后进行加注，让读者读来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诗人想要传达的感情也就没有得到体现，翻译是失效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俄译为А в южных морях под взором луны текут жемчуга по щеке. На синих полях под лучом дневным в прозрачном яшма дымке.同样也是直译诗句的字面意思。文下加注对“珠有泪”进行了解释：南海的居民流下的眼泪会在月光下变成珍珠。加注揭示了鲛人泣泪成珠这一意象，打破了文化理解上的差异。但后半句“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翻译差强人意，虽然译出了基本内涵，但是“蓝田”直接翻译为了“蓝色的田原”，不够准确，也未进行加注说明“蓝田”的含义。
从译文的整体气质来说，基本表达出了原诗的内涵，传达出了诗人哀伤、遗憾的内心，但是重点意象的有效翻译缺失导致整首译文诗并没有展现出原诗所表达的深层内涵。读者无法身临其境地与作者共鸣，感受不到诗歌所传达出的情感，译文也就失去了诗词本身的魅力和作为文化传递桥梁的作用。
例2：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Figure 3. Structure of the imagery cluster in the original poem in example 2
图3. 例2原诗文意象丛结构图
俄译文：
Без названия (“Как встречаться нам тяжело…”)
Как встречаться нам тяжело,
так тяжело расставаться.
Ветер жизни лишился сил,
все цветы увядают.
Лишь когда шелкопряд умрет,
нити дум прекратятся.
Лишь когда фитиль догорит,
слезы свечи иссякнут.
Утром у зеркала я грущу,
видя облачный волос.
Ночью, читая стихи,
Узнаю лунного света холод.
До небожителей, на Пэнлай,
путь не такой уж трудный:
Темная птица о трех ногах,
дай мне знать о грядущем [7].
Figure 4. Structure of the imagery cluster in Russian translation in example 2
图4. 例2俄译文意象丛结构图
通过比较原文的意象丛结构图(图3)和俄译文的意象丛结构图(图4)，可以看出，译文忠于原文，基本将原诗逐字翻译了过来，且翻译达到了应有的效果。从二者所呈现的词汇丛来看，翻译内容基本到位，重点词汇均体现在了译文中，不存在漏译现象。译文有几处翻译处理得很巧妙：“东风”指的是春风，而译文译成了“Ветер жизни”(生命之风)；“丝方尽”译成了“нити дум прекратятся”(思绪的丝停止)；“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泪”指的是蜡烛燃烧时滴下的蜡油，而译文直接译成了“слезы свечи”(蜡烛的眼泪)。这几处翻译不仅将原文的字面意思翻译了出来，还挖掘了诗文背后的内涵，使得原诗的思想情感跃然纸上，对于异文化的读者来说更加通俗易懂。
但是，从诗歌的表达效果来看，整体上俄译文的诗歌气质不足，没有完全将原诗的魅力呈现出来。译文诗歌通过字面含义大致上表达了李商隐原诗的基本内涵，一些重点意象得到了翻译，却没有得到具体的解释和深层次含义的体现，例如：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典型的先例现象。原诗中这句诗喻指思念无尽，现在人们用春蚕和蜡烛代指奉献的精神。这两句诗的俄译为Лишь когда шелкопряд умрет, нити дум прекратятся. Лишь когда фитиль догорит, слезы свечи иссякнут.这一句采取了直译的方式，翻译出了字面意思，但是文后并未进行加注，没有向读者进一步阐明春蚕和蜡烛的文化伴随意义，读者会感到不明所以，对这一句诗作者究竟想要传达怎样的感情捉摸不透，也就体会不到整首诗的中心内涵。“蓬山”“青鸟”同样是诗文中的先例现象。“蓬山”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海外仙山，“青鸟”是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传信的神鸟。这两处意象不做额外注解的话，俄语读者会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两处代指相思情意，理解上的隔阂会阻碍读者体会这一句诗所表达的相思之苦的内涵和诗人写作手法的精妙。
虽然这首诗的俄译文大致上表达出了原诗的含义，但是无论是从词汇翻译、意象转换的效果，还是从俄语读者的理解程度上来看，俄译文翻译气质过重，而诗歌气质不足，没有有效地将李商隐所表达的深刻思想全面地呈现给读者。
以上就是先例现象在翻译过程中所引起的意象困顿。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如果译者不能理解古诗词的真正含义，或者是没有在翻译过程中进行加注解释，那么诗词所蕴涵的深层意义就很难传达给外国读者，外国读者也就很难体会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翻译也就没有真正起到文化交流媒介的作用。因此，如何使古诗词翻译做到信达雅，是所有译者面临的重大难题，也是中俄文化交流中至关重要的一道关卡。
5. 结语
先例现象是语言文化学的重要理论。从先例理论视角来看，中国古代诗词中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先例现象。这些先例现象是古人留给今天的我们的文化财富，是中华民族心灵共通的声音，但也是译者在翻译工作中面临的巨大挑战。优秀的翻译不仅应该做到准确无误，更应该将诗词中的深层内涵传达给读者，让国外读者同样能够领略中国诗词的魅力。这就要求译者要重视中华传统文化，挖掘诗词背后的内涵，通过加注的方式尽可能去弥补意象的困顿现象，更好地传递中国诗词文化的魅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