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刘慈欣短篇小说《带上她的眼睛》首次发表于1999年,同年获得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改编后被收录至初中语文教材。小说讲述了“我”借助中微子眼镜带上一位小姑娘的眼睛去旅行后学会了重新珍视世界,最终得知其真实身份的故事。小说具有强烈的情感力量,感动了无数的读者。
《带上她的眼睛》的成功与作家对空间叙事的妥帖把控密切相关。在这一文本中,刘慈欣对空间加以创造性的利用,使小说呈现出新颖、别致的空间叙事特征,也为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言说方式。
2. 多重空间类型的建构
作者在叙述过程中巧妙地建构了多重空间类型。法国思想大师亨利·列斐伏尔将空间划分为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1],《带上她的眼睛》也带有明显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特征。从文本的物理空间来看,小说可主要分为地面空间与地下空间;从反映人物的心理这一角度来看,主要体现为记忆与想象。
2.1. 物理空间
物理空间即具有物理性质的真实可感的空间,是事件发生的地点或场所。任何叙事作品中都存在故事空间,作品中的一系列事件在故事空间中展开。物理空间不仅是小说故事情节的发生地,为小说中的人物提供活动场所,物理空间的移动还能推动情节的发展。《带上她的眼睛》中,两位主人公经由一副中微子传感眼镜发生联系,各自的位置相距遥远,“我”生活在地面,而女孩身处六千余公里深处的地心。地面世界与地下世界构成了小说主要涉及的物理空间。
小说中,作者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将叙事的重心放在了塔克拉玛干草原与“落日六号”地航飞船这两个具体空间上。不仅突出描绘了草原的美丽、清凉和飞船窄小、闷热的特点,同时选取花草、小溪、微风、落日、月亮等元素纳入故事,增添具有丰富意义的细节。之所以选定两者分别作为地面空间与地下空间的代表着重叙述,一方面是为了情节服务,作者在介绍塔克拉玛干时有意提及“这是高山与平原、草原与森林的交接处”[2],表明该空间本身蕴含丰富的自然景象,而主人公恰好需要一个感受自然的地面空间;另一方面,草原与飞船在某些方面能够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凉爽一炎热、一开阔一封闭,正因如此,困于地底的主人公才会更加向往回到地面。
近年来,越来越多评论者注意到地理意识对作家创作过程的影响,关注作家如何有意识地应用地理知识来支持和展现其创作主题[3]。小说叙事中的物理空间,如果完全脱离现实世界,只会增加读者理解的难度,不利于扩大作品的受众群体。故在叙述地航飞船的发射情景时,小说提到了“吐鲁番盆地”、“乌鲁木齐”等现实存在的地名,暗示了故事虽然发生在未知的时间,涉及的物理空间却是已知且真实的。作者还依据地球物理学阐释了“古腾堡不连续面”、“莫霍不连续面”等专业术语,使读者能够更轻易地理解情节,从而领会主人公的处境。这些对真实地方的使用,可以看出作者注重小说物理空间与真实地理空间的区别和关系,在创作时具有极其清晰的空间意识。
“主流文学描写上帝已经创造的世界,科幻文学则像上帝一样创造世界再描写它。”[4]在科幻题材中,虚构的元素必不可少,对物理空间进行适当地虚构能够拓宽读者的想象面。塔克拉玛干位于新疆南部的塔里木盆地,是世界十大沙漠之一,研究表明其历史在四百五十万年以上。为了确保在小说中尽可能忠实地描述事件,作者尝试虚构塔克拉玛干这一地区的时间,并重新建构了这个空间,将该地区塑造为小说虚构物理空间的一部分。当时间推移到故事发生的时代,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塔克拉玛干已是人迹罕至的草原。同时,为增强“沙漠变草原”这个情况的合理性,作者还解释了演变原因是“几代人的努力”与“强有力的人口控制”[2]。从实际情况来看,几百万年前形成的沙漠在几代人治理下便改变了地貌,几乎是无法实现的。但作者添加了虚构的成分后将其放入文本中并设置为故事中关键的物理空间,也让读者不禁遐想:或许未来科技的力量真的能够做到彻底改变固有的地理条件。
当作者建构物理空间时,他为了创作出叙事文本而将不同的元素编织在一起,这些元素可能包括其他叙事的片段,关于人或地方的真实描述,来自第一手观察和第二手报道,及虚构出的各种意象等。
2.2. 心理空间
作家的记忆和想象构成了最重要的文本内容,而作家笔下的人物,同样借助记忆与想象建构出一套心理空间。记忆是以“客观地”复现逝去的、不在场的事物为目的,即使这种“复现”在事实上无法成立;而想象尽管同样以感官感觉过的事物的印象为基础,但在形成过程中有时会渗入一些完全虚构的事物[5]。《带上她的眼睛》中,女孩的记忆与“我”的想象共同丰满了这篇小说精神层面上的叙事空间。
在这篇小说中,不仅罗列了女孩通过“我”和中微子眼镜“亲眼”见到的事物,还叙述了她在感知草原这个空间时,是如何通过回想自己的记忆和经历来完善所“看”到的事物的。当“我”带上女孩的眼睛来到塔克拉玛干草原,她先是情不自禁地感叹着“上次离开后,我常梦到这里,现在回到梦里来了”,又惊喜于“有花啊!上次我来时是没有的”,言语间多次提到“上次”[2]。根据两人决定目的地时女孩“去我们起航前去过的地方”的愿望,可以推断出所谓“上次”便是她在地航飞船出发之前同样来过这片草原的记忆[2]。
人们生活中重要的记忆总是与一些具体的空间联系在一起,那些具有特殊性的地方轻易地成为我们记忆的承载物,与生活中的其他空间相比,拥有截然不同的意义与重要性。由于记忆的这种特性,我们能够通过“复活”具体的空间而唤醒往事。对于女孩而言,草原这个空间与起航前自己在地面世界的记忆紧紧联系,草原不仅意味着她渴望回到的地面世界,更是她曾经亲历过美好的象征。这个空间储存着往事,积淀着与自己有关的时间,她赋予了这个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空间以特别的价值。有了确切的空间定位,她所有的记忆便有了一个稳固的“基点”。当再度“看到”熟悉的空间时,才会表现得如此激动而不舍,甚至对每一朵花的名字都如数家珍。也正因为她心中的往事已经被建构成了空间性的记忆,哪怕离开地面世界后再也无法亲身回到记忆中的场景,她心中对往事的鲜活印象却是抹不掉的。
与女孩的记忆发挥着相似作用的是“我”的想象。想象以空间为基础,任何人想象任何一个事物就必须想象它是存在于某个空间的[5]。小说情节里,“我”的几次想象均是围绕着女孩的境遇展开的。第一次在航天中心通过大屏幕认识女孩时,她轻柔的话语使“我想象着这声音从外太空飘来,像一阵微风吹过轨道上庞大粗陋的钢结构”[2];经过旅行进一步熟悉女孩后,她哼起曲子而“我想象着太空中那个娇弱的女孩——她的上方是银色的月球,下面是蓝色的地球,小小的她从中间飞过,把音乐融入月光……”[2]。在这两次由女孩的声音所引起的想象里,“我”都毫不怀疑地将女孩放在外太空的情境下,这里出现的“太空”均是“我”依靠想象构建出的空间,而非客观存在于文本事实的物理空间。最后一次想象出现在小说结尾,那时“我”去到许多地方,学会像女孩一样发现景色的美,也知晓了她永远地与地面失去联络的悲剧。“每当此时,地球在我眼中就变得透明了”,因“我”开始了想象,这一次,“我”为女孩想象出了一个新的空间,即透明的地球——“我”“看到”地球中心停泊着女孩所在的飞船,“感受到”女孩的心跳,“听到”女孩的吟唱和话语声,这些实际上都是“我”想象的透明地球空间中的画面[2]。
在“我”起初的两次想象中,女孩作为太空宇航员,虽不如地面上的人们自由,但空间站的环境不至于过分恶劣。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女孩竟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真实的情况是她处在比太空恶劣千万倍的地下,经历了同伴的先后离去,又由于能量的耗尽即将与外界彻底失去联系。因此,“我”对女孩所在空间的想象才会发生转变,从想象她置身于美丽的太空,到想象着她在透明地球的中心,尽管与地面失去了数据联络,却依然能向“我”传达心声。
3. 空间意象表征的设定
空间是人物性格生成的具体场所和人物形象的最佳表征。人在身处的空间环境里较为完整地呈现着各自生存的状态,故我们能够从空间的角度观察人的生活,进而理解人的性格品质。我国空间叙事学研究的先行者龙迪勇先生在其著作《空间叙事学》中首次命名了这种“空间表征法”,即在书写一个特定空间来塑造某个人物形象的文本中,通过空间意象能够表征人物的性格[5]。刘慈欣在《带上她的眼睛》的叙事过程中便运用了空间表征法塑造人物性格,刻画人物形象,他对塔克拉玛干草原极其详尽的描写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草原即是用以表征女主人公性格特征的空间意象。
在龙迪勇看来,“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并无高下之分,但相对应的空间表征有所区别[5]。检验一个人物是否圆形的标准,是看它能否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让我们感到意外[6]。毫无疑问,女孩是一个“圆形人物”,她那与柔软外表不相符的坚强性格便是令人意外之处。值得注意的是,在刘慈欣的笔下,“空间意象”已不仅仅是孤立、静止的符号性存在,而是潜藏着一个过程、一种对立,甚至一种尖锐的“空间冲突”。事实上,这种“空间冲突”就是人物性格冲突的空间化象征。初识女孩,“我”用“娇小”“可怜兮兮”“轻柔”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甚至略为讥讽地认定她“显然刚刚体会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学图书馆中想象的浪漫天堂”[2],对于她提出的请求也感到“可笑”、“恼火”,认为她“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2]。得知真相后,“我”才随之明白,女孩是一名领航员,拥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强大内心,勇敢地乘坐地航飞船潜入地球深处,即使身陷囹吾也选择继续坚持,“我会按照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请你们放心”[2]。
女孩没有因“我”不耐的态度而生气,仍怀着巨大的感激。作者在叙事文本中描绘了足以成为人物本质特征之表征的特定空间——塔克拉玛干草原,小说对草原这样辽阔而美好的空间意象的描写,其实正是女孩包容与善良的真实写照。她与外表并不一致的性格特征,通过草原这个空间具象化地表征出来了,草原是她性格特征象征性的空间再现。作者有意识地利用空间性元素来塑造人物,以此创造出具体而清晰的形象,从而为读者所把握,也让读者在阅读时产生像观看空间艺术那样鲜活的印象。因此,读者也有意识地将女孩的性格特征与草原这种特定的“空间意象”相结合,对其产生了具象化的记忆。
可以说,当读者“观看”这些空间性意象的时候,仿佛在接受直观的冲击,对女孩这位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物形象产生难以忘怀的印象。尽管“我”在不了解事情真相时,用刻板印象给女孩贴上了“可怜兮兮”的标签,可她绝非属于这些品性限定的范围,甚至完全与之相反。作者充分而准确地展示行动,在叙事过程中成功塑造出女孩这种具有多重性格结构的“圆形人物”形象,让读者在人物矛盾纠结的系列行为中把握人物的复杂性与完整性。由此可见,在叙事作品中书写特殊的空间能够有效地表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
4. 空间叙事形式的架构
以小说为代表的虚构类叙事作品对事件的组织较为重视,而与传统小说相比,现代小说运用时空交叉和时空并置的叙述方法,打破了传统的单一时间顺序,展现出一种追求空间化效果的趋势。龙迪勇将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类型分为中国套盒、圆圈式结构、链条式结构和其他类型等[5]。根据这一分法,就叙事结构而言,《带上她的眼睛》呈现出“中国套盒”的空间形式。
“中国套盒”是一种故事里套故事的小说结构方式,也称“嵌套结构”或“俄国玩偶”。这种结构往往会造成小说中的叙述分层现象,一部作品有一个到几个叙述层次,整部小说往往不止一个叙述者[5]。《带上她的眼睛》在叙述上层次分明,除了主叙述层次之外,中间还穿插了一层叙述女孩自身的遭遇。
小说开篇即是第一人称视角,身为叙述者和主人公的“我”将带上女孩的眼睛去旅行这个故事的起因、经过娓娓道来,旅行结束本应对应着情节的收尾。然而,旅行途中女孩的种种行为对“我”产生了较大影响。在发现自己不再如从前一般守着孤寂贫瘠的精神世界度日时,“我”再次想到了女孩。多次无意识的回想与偶然间的灵感诞生后,“我”得知了这个故事的另一面——关于女孩身份和她“异常”举动的真相。此处可以看出,在讲述有关女孩自身的故事时,由于“我”对这方面原本并不知情,叙述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从“我”换成了对一切心知肚明的主任。此后,叙述者又再次转回为“我”,继续推进情节直至整篇小说结尾。
通过变化叙述者,在故事里插入故事。中国套盒的形式将所有的故事连结在一个系统里,整部作品由于各部分的相加而得到充实,而每个局部——单独的故事也由于其从属于别的故事而变得充实。小说并不是在中断主故事的事件进程后机械地插入其他故事,而是让女孩在旅行前后经历的故事补充说明“我”带上她的眼睛去旅行的主故事,形成“拼贴”般的叙事。如果女孩的真实身份得不到揭示,原有的主故事随着旅行的结束会戛然而止。插叙“落日六号”与女孩的经历这部分叙述文字,不仅是为了完善主叙述层,揭开文本开头设置的悬念,同时也令女孩的精神品质升华了整篇小说的主题,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5. 结语
科幻小说是对现实的一种新认识,即当“现时”成为未来某一时刻回望的过去,要从历史的角度来想象我们所处的“现时”空间。在《带上她的眼睛》这部作品中,空间并非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载物容器,更是人类意识的栖居之所。刘慈欣在此建构的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不只是文本发展的场所与背景,而是一种持续的在场——既作为人物性格的表征意象,同时也成为叙事推进的线索和框架。人物在不同的空间中活动,故事情节也随着人物在空间中的移动而展开。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内外学者主要关注小说中的线性叙事,直到学术界经历了“空间转向”后[7],人们才试图将目光从关注时间维度逐渐转移至空间维度,对空间叙事理论的研究随之增多。《带上她的眼睛》对文本的空间性建构,是空间理论在文学实践方面的成功运用,对当前的文学创作具有积极的启发、借鉴意义。
基金项目
本文为2023年广州市高校课程思政示范课程项目(2023KCSZ010)、2024年广州大学课程思政立项建设示范项目成果;广州大学荔湾研究院提供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