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代医学将疾病定义为:“疾病是机体在一定病因和条件的作用下,因机体稳态破坏而导致的异常生命活动。”[1]中医学对疾病的定义为:“疾病是一定病因导致机体体内阴阳失调的异常生命过程。”[2]由此可见,无论是现代医学还是中医学,都承认疾病的产生有两方面原因:一个是病因,一个是机体对病因的反应情况。当病因导致机体的内环境稳态或阴阳的平衡被打破,疾病便产生了。在疾病发生后,现代医学认为人体会出现细胞、组织的适应、损伤以及损伤后修复等一系列变化,并将这些变化称为抗损伤反应[1]。中医学认为机体始终处于阴阳自和的状态,并将机体自身调节阴阳平衡的能力归结在正气的范畴。而这种抗损伤的能力(中医称之为阴阳自和的能力),便可称为机体的自和。然而,虽然现代医学和中医学在疾病的产生上的认识是相同的,但在治疗上,现代医学往往只采取对抗性治疗的措施,面对机体自身针对病因所产生的自和表现却没有良好的应对方法[3]。而中医学在立足于机体自和观的基础上,针对这些表现提出了“因势祛邪”的治疗思想,并将这些表现命名为“排邪反应”。
遗憾的是,近年来学者大多仅讨论机体自和观或排邪反应的一个方面[4],对于两者之间的联系尚未得以充分阐释,本文将对这一问题进一步深化。此外,随着现代医疗技术水平的提高,在各种医疗措施的帮助下,急性外感类疾病往往在病程初期便得以控制,慢性长期的杂病正逐渐成为当今人群中的高发类型[5]。那么,随着疾病谱的改变,我们日常治疗这类疾病时所遇见的排邪反应势必与古人的记载有所出入,因此,在面对新的疾病治疗时产生的排邪反应,也是值得关注和论述的。
2. 排邪反应的历史沿革和内涵
随着人们对药物和疾病认知的发展,对排邪反应的认知也在逐渐丰富。
关于排邪反应的最早记载是先秦时期的《尚书·说命篇》,“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又将其称为暝眩反应,意思是服药后如果没有出现头晕目眩的感觉,疾病便不会好转。此时的人们受当时医学发展条件的限制,对服药后机体产生的排邪反应和药物本身的毒副作用并没有明显的区分,甚至认为所有药物都具有毒害作用,将草药统称为毒药,对服药具有畏惧感,并认为针灸才是最高尚的。正如《灵枢·九针十二原》所言:“余子万民,养百姓……余欲勿使被毒药,无用砭石,欲以微针通其经脉,调其血气。”[6]
到了东汉,随着人们的医疗实践增多,对药物也在逐渐了解,《神农本草经》的问世表明人们对药物的认知得到了充足的发展,不仅将过去的“毒药”改为了“本草”,还将药物分为了上、中、下三品,并对其主治和性味有了详细的记录。同时期的医家张仲景继承和发展前人之说,“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著《伤寒杂病论》,针对疾病建立了辨证论治的治疗观,不仅对疾病的病因、病机、治法、方药都有详细的论述,对疾病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排邪反应及其处理方式也都有清楚的记载。不单单论述了服药后产生的反应,第41条:“伤寒,心下有水气……服汤已渴者,此寒去欲解也。”[7] 46条:“服药已,微除,其人发烦目暝……衄乃解”[7]。77条栀子豉汤方中:“上二味,以水四升……得吐者,止后服”等[7]。对未经服药,由于机体自和所产生的一系列排邪反应的表现也多有阐述,如48条“脉浮紧……自衄者愈”[7]。59条“大下之后,复发汗……勿治之,得小便利,必自愈”[7]。97条“太阳病,先下之而不愈……其人因致冒,冒家汗出自愈”[7]。98条“太阳病未解……必先振栗,汗出而解”[7]等。同时,对于机体排邪所出现的种种表现也进行了扩充,除了“暝眩”外,还记载了“战汗”、“鼻衄”、“呕吐”、“下利”、“发烦”、“发狂”等多种表现。
在仲景之后,由于《伤寒杂病论》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作用,后世的医家尊其为“医学之准绳”,关于排邪反应的论述仍然笔耕不缀。在明清时期,温热病邪成为当时的主要外感病因,对此温热大师叶香岩创造性地建立了“卫气营血”的辨证方法,并针对疾病发展过程中的发斑、发疹这一排邪反应做出了解释:“斑疹皆是邪气外露之象”[8]。此外,在帮助机体排邪方法的方向上,也同样有论述,如“法宜益胃,令邪与汗并,热达腠开,邪从汗出”[8]。指出要用“益胃”的方法来使邪气随“战汗”而解等等。同为温病四大家的王士雄对于机体产生排邪反应的原因做了补充,在《陈平伯外感温病篇》中,针对风温证中出现的口渴下利作出按语:“若肺气肃降有权……正是病之去路”[9]。表明“下利”产生的原因正是因为机体的自和能力——“肺气肃降有权”,能使“脏热移腑”,从而“脏气安”,达成“温热病大便不闭者易治”的结果。
到了现代,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与文献梳理工作的完善,对排邪反应的论述更是呈现“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状态。韩小磊统计了关于排邪反应的多种称呼,有“暝眩”、“整健”、“退病”、“排病”、好转等[10]。祖义志[11]等人表示在这些名称中影响最广的是“暝眩反应”和“排病反应”,并在丁宁[12]等人的基础上进行延伸,表示仅以“暝眩”二字包含除眩晕以外的其他排邪表现有欠妥当,将这些表现重新定义为“排邪反应”,甚得笔者认可。针对排邪反应的内涵,纪开东[13]提出排邪反应是机体在各种治疗的手段下,正气振起祛邪所产生的一系列未预料到的不快反应。罗勇[14]在此基础上进行补充,指出在疾病过程中未采用各种治疗措施,机体自愈而产生的排邪表现也应归为排邪反应的范畴。还有学者经过长期的临床实践,发现在使用蜂产品作为保健药物时也会出现排出宿便,发湿疹等排邪反应[15],以及即使机体没有明显疾病,也有可能在春天应春之生发之气,产生“春头泻”这样的排邪反应。
综上所述,仍仅将排邪反应限定为是在机体患病期间发生的表现是有所遗漏的。故笔者通过梳理古今一些医家对排邪反应的论述,并结合导师意见,试将排邪反应的内涵阐述如下:中医认为机体是一个以五脏为核心,经脉为网络来沟通表里上下的整体,且体内的气机时时刻刻地发生着升降出入运动,并与外界交通。正如仲景所言:“夫天布五行……变化难极。”[7]当机体处于异常状态下,如疾病,或者没有明显症状的亚健康状态,其体内的气机定然处于不平衡的状态。这时由于机体自愈的趋势,正气会有将导致异常状态的因素循经排出而使机体好转倾向,而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表现,便可称为是排邪反应。
3. 排邪反应的机理——机体的自和观
现代医学从最开始的机械论医学模式逐渐发展为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在这个阶段中逐渐认识到机体在疾病发生过程中的主导地位。而中医自古便秉有“以人为本”的思想,诚如《素问·宝命全形论》言“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6]。故关于排邪反应的产生,虽然有受环境、病因、治疗手段等多个方面的影响,但其中最关键的一个条件还是要立足于“人”,即机体有着不断自和的能力。
3.1. 现代医学的机体自和观——稳态
现代医学很早就有关于稳态的思想。被西方誉为现代医学之父的希波克拉底在其著作中讲到:“人与生俱来具有自愈能力,如果一个健康人的自愈能力被破坏,机体自身的稳定性就会丧失。”[16]不过由于历史环境、宗教文化等多种原因,其理论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直到19世纪中期,由生理学家C. Bernard在法国率先提出了内环境和内环境恒定的概念。随即到20世纪初期,美国生理学家B. Cannon在前人的研究上延伸,正式提出了稳态的概念。详细来说表现为机体在生命活动中,通过有序协调的功能活动,使其在一定的时间空间中,体内的各种频率、节律等生命体征能够保持稳定状态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仅仅是机体某些参数的稳定,还包括了稳态的建立和维持机体各种反应协调的内容[17]。由于机体不断地与外界物质,信息和能量的交换,所以这个过程也在无时不刻地作出反应,因此现代医学认为整个生命活动,就是在稳态不断破坏和恢复的进程中得以维持和运行的[18]。
3.2. 中医学的机体自和观——阴阳自和
“阴阳自和”一词第一次出现是在《伤寒论》。虽有多个条文从不同角度记载了阴阳自和所出现的表现,但其相同的一点是这些条文都承认阴阳自和的患者能够自愈。而阴阳自和者自愈这一认识可谓是仲景对机体正常生理活动的一个高度概括。其内涵不仅仅旨在说明机体“愈”的前提是“和”,点明正常人的生理活动是“阴阳和平”、“阴平阳秘”的,而且机体能够“自和”的这一观念,也是立足于阴阳的恒动观,表明了人体正是在阴阳的交互作用下,逐渐走向“和”这一状态。而人之所以在生理情况下没有疾病,就是因为机体“自和”的能力,当人体遭受的内外致病因素超过了这一能力复原的范畴时,便会导致疾病的产生[2]。
关于阴阳交互的本质,《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言“阴阳者……变化之父母。”[6]表明万物生长变化的根本是阴阳的交互运动。而《素问·六微旨大论》又言:“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化收藏。”[6]指出万物变化的原因是气的升降出入。由此我们可以得知,阴阳运动的本质就是气的运动。也就是说,机体阴阳自和的能力就是机体的气进行升降出入运动所产生的。温热大家叶香岩正是基于此,在治疗疾病过程中,虽然提出了“初病在经,久病入络”的疾病发展过程,但也根于人体的自和观,表示“经气注络,络气还经”,指出在药物的治疗下,通过机体自身的气的运动,络中的病邪可以还入经中,使病邪从深层出浅层,最后达到机体康复的效果[19]。
4. 常见的排邪反应表现
源于上文,我们可知排邪反应是因于机体自身气的运动所产生,而这个运动又可分为两个大的方面,即机体体内的升降出入运动和机体与外界交通联系的升降出入运动。
4.1. 机体体内气的运动产生的排邪反应表现
《素问·痈疽》言:“血和则孙脉先满溢,乃注于络脉……行有经纪,周有道理,与天合同,不得休止。”[6]认为经络是运行气血、联络脏腑肢节,沟通机体上下内外的网络系统,机体体内的气沿着经络周流不休地运行,其运行到某处,便称为气至。而在《刺法灸法学》中又把“气至”称为“得气”和“针感”[20]。寻绎二者之间的关系,笔者认为:人体体内气的运动所产生的排邪反应,与人体自身在接受针灸治疗时产生的感觉具有高度重合性,其具体表现有:晕、酸、麻、寒、热、蚁行感、过电感等等[21]。而这些表现在《伤寒杂病论》中也有记载,如第93条中太阳病先下后发汗后机体自和出现的“冒”,以及痉湿暍病脉证中服用防己黄芪汤之后出现的“蚁行感”之类。
4.2. 机体与外界交通联系产生的排邪反应表现
中医认为人与天地相应,正如《素问·气交变大论》所说:“善言天者,必应之于人……善言应者,同天地之化。”[6]当人与外界发生联系时,往往是与外界直接相通的部位最先发生反应,比如外感病邪侵犯人体是按照由表及里,从皮肤口鼻到经络最后深入脏腑这个顺序进行。《类经·五乱之刺》言:“大凡疾病之生,必有所自,是有道以来也……自实而虚者,先去其实,无虚则已,皆来去之道也。”[22]表明无论是外感的还是内生的病邪,都可以依据机体与外界交通的“道”来循径排出,即人体皮肤和人身上的孔窍如目、舌、口、鼻、耳和前后二阴这类。因此,机体与外界交通而产生的排邪反应最容易在这些地方出现。笔者结合平时跟师所得,现把常见的排邪反应列举如下:在皮肤上出现的有汗、斑疹、白㾦等;在眼睛上出现的有目移、眼泪等;在舌上出现的有舌上的溃疡;在耳窍中出现的有耳移的增多;在鼻中出现的有鼻涕、鼻衄等;从口中出现的排邪反应有口气、口疮,以及通过呕吐来排出体内的宿食、痰涎之类;于前阴出现的排邪反应多为小便的异常,如小便色黄、小便味重及小便泡沫增多等等。此外女性月经的排出瘀血也是通过前阴这个通道进行的;自后阴出现的排邪反应多为大便的异常,如大便次数的增多、大便质地的黏滞,气味的臭秽等。
5. 排邪反应的处理措施——顺势祛邪
《灵枢·逆顺肥瘦》言:“临深决水……行之逆顺也。”[6]告诉我们人体的气血运行是有滑涩、清浊、逆顺等不同情况的,我们在调整机体气血运行时应像在自然界“决水”、“循决”一样顺势而为。张子和也强调治病时“如鲧湮洪水,不知五行之道”的医生为庸工。因此当机体出现排邪反应之后,我们要“观其脉证,知犯何逆”,根据脉证辨认出机体自身自和选择的排邪途径,并在顺势而为,以助机体祛邪外出。
具体而言:当机体出现酸、麻、蚁行感等循经感传现象时,我们可以使用辛味和虫蚁类等通络药来宣通气络血络,促进经气传导[23];当机体有向表向外的趋势时,可用汗法以“开玄府而逐邪气”,如《伤寒论》第45条讲:“今脉浮……宜桂枝汤主之。”[7]当机体上脘部有痰浊寒饮宿食等实邪,自身愠愠欲吐时,可用吐法以撩邪,如《伤寒论》第324条说:“此胸中实……当吐之。”[7]当机体选择后窍为排邪通道时,我们可顺势轻法频下,使邪气不在体内郁积,如温热论所谈:“湿温病大便溏为邪未尽。”[8]此外,机体的前阴也可作为顺势的路径,如在治疗心火上炎的导赤散这一方中,便用了竹叶和木通来清心利水,引心热下移外出等等。
当然我们在临床中,仅仅采取一种顺势祛邪的方式是远远不够的,面对临床上出现的种种错杂问题,往往需要我们多法合用,通过各种渠道将体内之邪排出。另外需要知道的是,机体自和的重要前提是机体的气机畅通,我们顺势祛邪的目的也是使机体“邪去而正自和”,正如《温热经纬》所说:“气机通达……从此迎而导之,病自渐愈。”[9]当机体有明显的排邪趋势的时候我们可以顺势祛邪,若机体没有明显的势出现,我们还可立足少阳枢机、脾胃中轴,调控一身之气以助机体自和。
6. 结语
排邪反应是机体自和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表现,而机体自和是现代医学和中医学都认可的人体正常生理过程。随着现代疾病的类型逐渐地长期化、慢性化,排邪反应在我们临床上也会越来越常见,中医学在处理排邪反应上有着相当大的优势,我们要发挥中医所长,准确地调控患者气机变化,助势造势以祛邪,使机体气机运行正常,自可在治疗过程中事半功倍。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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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讯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