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的影响下产生的,它继承和发展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和总体性逻辑,是一种批判性的革命理论。卢卡奇认为,只有把社会现实和社会进程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才能揭示出它们的本质和意义,才能摆脱物化的束缚,实现人类的自由。他强调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与统一,把无产阶级视为历史发展中的真正主体,把总体性原则视为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原则。
2. 社会历史背景
历史本身是动态的,是一个不断发展和变化的过程。尽管资本主义社会存在期间,它的基本特征没有变化,但根本性的变化还是悄然。然而,卢卡奇和马克思虽然都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但卢卡奇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其自身的特点。
首先,在经济方面,卢卡奇总体性思想产生的背景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和矛盾。卢卡奇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以商品为中心的社会,商品生产和交换导致了人类社会的物化,即人类的活动和关系都被转化为物的形式,失去了自身的价值和意义。物化又导致了人类的异化,即人类失去了对自己和自然的控制,成为商品和资本的奴隶。异化又导致了人类社会的分裂,即人类社会被划分为对立的阶级、集团和个体,相互冲突和剥削。卢卡奇认为,这种经济基础决定了人类社会的整体性的缺失,而无产阶级则有可能通过革命实践来恢复人类社会的整体性。
其次,在政治方面,卢卡奇总体性思想产生的背景是欧洲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动荡和变革。在这段时间内,卢卡奇批判了第二国际的机械唯物主义,强调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性和革命性,他从理论上高度总结了十月革命的成功经验和一战后欧洲州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失败的惨痛教训。
卢卡奇认为,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主义简化为一种经济学说,把无产阶级革命看作是由经济发展规律自动引起的必然结果,而忽视了无产阶级自身在历史中的主动作用。他指出,这种经济决定论不仅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相违背,而且也不能解释20世纪初欧洲无产阶级运动中出现的各种现象,如改良主义、机会主义、民族主义、战争热情等。卢卡奇反对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所倡导的实证主义方法,认为它把社会现象看作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而不是人类活动的产物。他认为,实证主义方法不能揭示社会现象背后的本质和内在联系,也不能把社会现象放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去理解。他指出,实证主义方法导致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秩序和意识形态的盲目接受和顺从,而不是对其进行批判和改造。卢卡奇还反对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所持有的机械唯物主义观点,认为它把自然界和社会界等同,把社会现象看作是由自然规律决定的必然结果,而不是人类历史的产物。他认为,机械唯物主义观点不能把握社会现象的特殊性和历史性,也不能把握人类作为历史主体的能动性和创造性。他指出,机械唯物主义观点导致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和生产方式的盲目认同和顺从,而不是对其进行批判和改变。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也对当时的国际革命形势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十月革命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的最高成就,是无产阶级意识和组织的最高表现,是历史辩证法的最佳证明。他认为十月革命打破了资本主义的物化和异化,使无产阶级成为历史的主体,开辟了通向社会主义的道路。而透过1919年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的失败,卢卡奇审视并总结了欧洲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失败的教训,认为匈牙利革命是一场自上而下的革命,没有得到广大无产阶级和农民的支持和参与,也没有建立起有效的政治组织和意识形态。匈牙利革命缺乏十月革命那样的先锋队、领导者和战略,也没有能够抵抗外部敌人的侵略。
最后,在文化方面,卢卡奇总体性思想产生的背景是欧洲文化传统和现代文化潮流之间的碰撞和交流。卢卡奇受到了德国古典哲学和文学艺术等领域思想家们对整体性问题的深刻探讨的影响,尤其是黑格尔、歌德、托尔斯泰等人。他也受到了现代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等思潮对现代文明问题的批判和启发的影响,尤其是克尔凯郭尔、陀斯妥也夫斯基、马克思等人。他认为,文化是人类社会整体性的重要表现形式,而资本主义文化是一种碎片化、机械化、异化的文化,它割裂了人类的感性和理性生活和艺术,个体和社会。他认为,真正的、有机的、具体的文化只能在无产阶级文化中实现,而无产阶级文化又不能是一种教条的、模仿的、狭隘的文化,而应该是一种创造性的、批判性的、开放性的文化。
3. 理论渊源
总体性思想作为西方哲学的概念,最早从黑格尔开始得到了明确的确立。而马克思在建立自己哲学的过程中虽然多次批判黑格尔的理论,但是对其总体性思想做了很大程度上的延续,并且,马克思开始使用总体性的范畴,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矛盾。
3.1.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总体性
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探讨哲学与科学的时候曾经说过,“自由的思想就是不接受未经考察的前提的思想”[1] (p. 118)。因此,在黑格尔看来,哲学作为一种科学,必须有一个绝对的、不以任何东西为前提的前提,这个前提就是绝对精神或逻辑。但这个前提又不能是独断的或假定的,而必须是论证过的或证明过的,这就要求哲学必须对自己的前提进行批判性地考察和分析。
这种批判性地考察和分析自己的前提的思想,就是黑格尔所说的自由的思想。自由的思想不是任意的或随意的思想,而是有原则的或有方法的思想。自由的思想不是接受未经考察的或未经证明的前提,而是通过辩证法来揭示和证明自己的前提。自由的思想不是停留在表面现象或感性印象,而是深入到本质或理性概念。自由的思想也不是孤立的或片面的思想,而是全面的或系统的思想,是把世界看作是一个有机或内在联系的整体,一个动态或发展变化的过程,一个斗争或矛盾运动的现象。
在这一思想的引领下,黑格尔进一步解释了自己的总体性思想。他认为科学的开端或起点必须是绝对的,不以任何东西为前提,它本身是全部科学的根据。但为了避免陷入独断主义,这个开端或起点又必须是作为论证过的终点,在这个意义上,起点和终点构成了一个圆圈。
这个圆圈就是黑格尔所说的科学的整体,它是一个有机的、动态的、辩证的整体,而不是一个机械的、静止的、分离的组合。它是一个从简单到复杂,从抽象到具体,从逻辑到自然,从自然到精神从精神到逻辑的发展过程。它是一个从绝对精神出发,经历各种矛盾和斗争,最终回归绝对精神的运动过程。
在这个圆圈中,最初的也将是最后的东西,最后的也将是最初的东西。这意味着科学的开端或起点不是任意选择的或偶然存在的,而是必然存在的和必然选择的。它是科学整体中最普遍、最纯粹的。“物自体(这里所谓‘物’也包含精神和上帝在内)表示一种抽象的对象——从一个对象抽出它对意识的一切联系、一切感觉印象,以及一切特定的思想,就得到物自体的概念。很容易看出,这里所剩余的只是一个极端抽象,完全空虚的东西,只可以认作否定了表象、感觉、特定思维等等的彼岸世界。而且同样简单地可以看到,这剩余的渣滓或僵尸,仍不过只是思想的产物,只是空虚的自我或不断趋向纯粹抽象思维的产物。”[1] (p. 126)
哲学意味着的,正是一种总体性的观念,这种总体性不仅体现在思维上,而且体现在思维与现实的同一性上。密涅瓦的猫头鹰总在黄昏的时候才起飞,从而实现对精神的总体性考察。在这个过程中,纯粹思想本身是流动的,纯粹本质性的运动,“作为各种内容之间的联系,这个运动就是内容自身走向一个有机整体的必然性和扩张过程。通过这个运动,那条可以获得知识的概念的道路同样转变为一个必然的和完整的转变过程[2] (p. 22)。”精神在通过外化为他物,再从他物回归自身的过程中,逐渐达到了对绝对精神或逻辑的认识和表达。这种认识和表达不是抽象的或片面的,而是具体的或全面的。它不仅包含了思维或概念的方面,也包含了存在或现象的方面。它不仅包含了主观或个别的方面,也包含了客观或普遍的方面。它不仅包含了静止或结果的方面,也包含了运动或过程的方面。它不仅包含了同一或肯定的方面,也包含了差别或否定的方面。
3.2. 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总体性
马克思批判继承了黑格尔的总体性思想,并对其进行了唯物主义的改造。他认为黑格尔的总体性思想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即把思维看作是构成世界本质的客观思想,而不是我们个人主观意识。他认为这种思想是一种颠倒的思想,即把世界的本质和现象、思维和存在、主观和客观、理性和感性等方面颠倒了位置。他认为这种思想是一种抽象的思想,即把世界的具体内容和多样性、矛盾和斗争、历史和变革等方面忽略了或淡化了。他认为这种思想是一种保守的思想,即把世界的发展过程看作是绝对精神或逻辑的自我表现和自我实现,而不是物质运动和变化的结果,从而否定了人类的主体性和实践性。总体而言,马克思从以下两个方面论述了自己的观点。
3.2.1. 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统一性
马克思总体性思想把物质分为自然和社会两个层次,分别对应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他认为自然是物质存在的最基本形式,是一切现象的物质基础。他认为社会是物质存在的最高形式,是人类通过劳动和实践改造自然和自身的结果[3]。从马克思总体性思想的角度,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而不是一个对立或分离的两个部分。
一方面,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是物质运动和变化的统一。马克思认为物质是世界的本质,而运动和变化是物质的属性。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都是物质运动和变化的不同形式和阶段。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之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有程度上的差别。自然界与人类社会都遵循着辩证法的规律,即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量变质变等规律。
另一方面,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马克思认为生产力是人类通过劳动和实践改造自然和自身的能力,而生产关系是人们在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相互关系。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构成了人类社会的经济基础,决定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和历史进程。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依赖于自然界提供的物质条件和资源,同时也影响着自然界的状态和变化。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的关系。
除此之外,自然界与人类社会还是实践活动和意识形态的统一。马克思认为实践活动是人类通过劳动和实践改造自然和自身的过程,而意识形态是人们对于实践活动及其结果的反映和表达。实践活动和意识形态构成了人类社会的上层建筑,受到经济基础的制约和影响,同时也反作用于经济基础。实践活动和意识形态都来源于自然界提供的感性材料和刺激,同时也改变着自然界提供的感性材料和刺激。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之间存在着相互依赖和相互转化的关系。
3.2.2. 社会存在本身的总体性
马克思总体性思想的核心是社会存在本身的总体性,即社会存在是一个由多种要素和关系构成的有机整体,这些要素和关系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相互转化的。
社会存在具有复杂性、动态性和辩证性,不能用孤立的、静止的、简单的观点来理解。社会存在中的任何一个方面,都要从整体的角度来考察,不能割裂其与其他方面的内在联系。社会存在本身的总体性体现了马克思对社会现实的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方法,也体现了他对社会变革和人类解放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价值取向。马克思认为,社会意识也能反作用于社会存在,上层建筑也能影响经济基础。因此,要深刻地把握社会存在本身的总体性,就要揭示社会存在中各种因素和关系之间的内在联系和运动规律,就要分析社会存在的矛盾和斗争的本质和动力,就要认识到人类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和改造自己社会存在的实践活动。
3.3. 卢卡奇对二人的双重吸收
可以说,卢卡奇在早期的哲学和文学批评中,几乎无一例外都受到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总体性思想的影响。他认为,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试图把握现实世界的本质和内在联系,而不是停留在表面现象和碎片化的知识。他认为,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运用了辩证法,把现实世界看作是一个动态的、有机的、矛盾的、历史的整体,而不是一个静止的、机械的、单一的、永恒的实体。他高度关注了黑格尔和马克思思想中,把人类在历史中的主体性和自由性而不是把人类看作是被动的、受制的、无意义的存在的这样一种观点。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明确提出:“总体性范畴的统治地位是科学中革命原则的支柱”[4] (p. 79)。此处的“总体性”并非静态的整体,而是一种动态的辩证关系,要求将社会现实视为主体与客体、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例如,卢卡奇在分析“物化”时,结合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被抽象为可量化的商品,导致工人与劳动产品、劳动过程乃至自身本质的异化。他进一步强调,物化不仅限于经济领域,更渗透至法律、文化和意识形态中,形成“第二自然”的虚假客观性[4] (p. 338)。这种对物化的批判,需通过总体性视角揭示其系统性根源,而非孤立分析个别现象。卢卡奇以“阶级意识”为核心,主张无产阶级需超越碎片化的经验意识,通过总体性认知打破物化逻辑,成为历史变革的主体。此观点在《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一章中尤为突出,体现了总体性思想作为方法论与解放纲领的双重意义。
4. 结论
在卢卡奇晚年的政治哲学和社会理论中,他进一步继承和发展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总体性思想。他认为,黑格尔和马克思虽然都有总体性思想,但他们之间也有重要的区别。卢卡奇认为,黑格尔虽然揭示了现实世界的辩证法,但他却把辩证法神秘化和形而上化,把现实世界看作是理念或精神的自我表现,而忽视了人类实践和物质生产的作用。马克思则是把辩证法具体化和历史化,把现实世界看作是人类劳动和社会关系的产物,从而强调了人类改造自然和社会的能力。黑格尔虽然关注了人类在历史中的主体性和自由性,但他却把主体性和自由性归结于理念或精神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实现,而否定了人类个体和集体在历史中的差异和斗争。马克思则是把主体性和自由性放在了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把主体性和自由性看作是人类个体和集体在阶级斗争中争取和实现的结果。
除此之外,在继承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卢卡奇针对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也做出了批判和超越。卢卡奇在1917年加入匈牙利共产党之前,曾经阅读过第二国际的一些理论著作,如考茨基、伯恩施坦、普列汉诺夫等人的作品。他对这些作品的评价是“不够深刻,不够严肃,不够辩证”。他认为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主义简化为一种庸俗的经济唯物主义,忽视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本质和历史辩证法,导致了对资本主义社会和无产阶级革命的错误理解和消极态度。为此,卢卡奇在1920年代后期和1930年代初期,与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及其在苏联和共产国际中的代表进行了激烈的理论斗争。他在《勃鲁姆提纲》《存在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等著作中,针对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在政治策略、组织原则、哲学方法等方面的缺陷和错误,进行了深刻地批判和反思。他坚持认为总体性是马克思主义区别于其他社会理论的根本标志,是无产阶级实现自身解放和全人类解放的必要条件[5]。
5. 影响与意义
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由于同时吸收了黑格尔辩证法和马克思社会理论的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一思想架起了德国古典哲学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桥梁,直接影响了法兰克福学派(如阿多诺、霍克海默)的批判理论,并为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文化研究等思潮提供了理论养分。他开创的“批判的总体性”范式,至今仍是社会科学分析复杂现代性问题的重要方法论。这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次重要转向,更是对资本主义现代性危机的深刻回应。它以辩证的总体视角为工具,既批判了社会的物化与分裂,又为人类解放提供了理论蓝图。尽管存在历史局限性,但其对主体性、实践与整体性的强调,仍为当代社会理论与社会运动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思想资源。
除此之外,近年来的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卢卡奇总体性思想的阐释也呈现出多元视角。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在《晚期马克思主义》中指出,卢卡奇的总体性概念为分析后现代文化碎片化提供了“认知测绘”工具,但其阶级革命叙事需适应全球化语境下的新矛盾[6]。阿克塞尔·霍耐特(Axel Honneth)则从承认理论出发,批评卢卡奇忽视社会斗争中的情感维度,主张将“物化”重新定义为“承认关系的遗忘”[7]。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进一步将总体性思想与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结合,提出“三维剥削”(经济、文化、生态)框架,强调总体性分析需纳入性别与种族等交叉性压迫[8]。此外,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通过拉康精神分析重构总体性,认为卢卡奇的“阶级意识”隐含对意识形态幻象的彻底否定,但其革命乐观主义需与“否定性辩证法”调和[9]。这些研究既拓展了总体性思想的解释力,也揭示了其理论边界。
6. 局限性与当代理论对话
6.1. 理论局限性
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存在三方面局限:其一,过度强调阶级主体性,未能充分回应性别、种族等多元身份的政治诉求;其二,其革命叙事依赖无产阶级的“普遍阶级”设定,在当代去中心化的社会运动中解释力减弱;其三,总体性框架易被简化为“宏大叙事”,忽视微观权力与日常生活实践,与福柯的“权力谱系学”形成张力。
6.2. 当代价值与比较视野
尽管存在局限,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仍为批判现代性危机提供核心范式。相较于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总体性更强调结构性矛盾而非共识构建;相较于后现代主义的碎片化批判,其坚持系统性分析的优势在于揭示资本逻辑的全球渗透。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平台经济催生的“数据物化”与算法异化,亟需总体性视角整合技术批判与政治经济学分析。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由此显示出跨时代的生命力——它不仅是诊断工具,更是重构解放叙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