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构式语法作为语法研究的一种新兴理论，是从形义对子视角研究语言的一种范式。Goldberg [1] (1995: 4)对构式的定义为：C是一个构式，当且仅当C是形义对子。形式的某些方面或意义的某些方面是不能从C的组成部分或其他业已存在的构式里完全推知的。“有/have”是世界语言中是一个十分常见且重要的词汇，在英汉语言中均存在丰富的含义和用法。因“有/have + NP”(NP表示名词短语)具备不可预测性、高频性和能产性，从而被判定为一个构式。
“有/have + NP”这一构式在汉英两种语言中广泛存在且使用频率较高，用法十分灵活。无论是古汉语还是现代汉语，“有”不仅可以表示多个词汇意义，而且具有多种句法功能。如汉语的“有”不仅可以表示领有(我有一支笔)和存在(操场上有许多学生)，还可以表示比较(他有哥哥那么高)等。同样，英语中的“have”不仅可以表示领有(I have a hat)，还可以表示情态(I have to finish my homework)和完成体(I have done my homework)的功能。
自1898年汉语语法学诞生至今，“有”及“有”字句一直受到学者的关注，相关的讨论从未停止，从早期关注其语法功能，到如今结合语义、语用和认知等多维度的深入探究，相关研究不断创新，研究成果十分丰硕。因此，对“有/have + NP”这一构式的研究，有助于深入理解汉英语言的结构特点、语义表达以及语言背后的认知机制。
本文基于Goldberg构式语法理论，对前人“有”及“有”字句的研究、“have”的研究进行全面且系统的归纳与整理，总结已有成果，并对比分析了“有 + NP”和“have + NP”构式的异同，分析存在问题，并对未来研究方向提出展望，旨在帮助读者对“有/have + NP”构式进一步认识，为“有/have + NP”构式的研究提供参考与借鉴。
2. 关于有字句的范围
现代汉语中，“有”字句凭借其形式多样、表义丰富的特点，成为使用频率颇高的一种句式。关于“有”字句的研究，其最早的来源可以追溯到马建忠所著的《马氏文通》。黎锦熙[2] (1924)指出，国语中“有”字的用法最复杂。1942年，吕叔湘[3]在《中国文法要略》一书中，正式提出“有”字句的概念，首次把它作为一种句式进行研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相关研究主要聚焦于“有”字具体用法的剖析，以及针对特定“有”字句式展开句法语义层面的详细描写。王力[4] (1943)对递系式“有”字句进行了阐述。丁声树等[5] (1961)从意义方面确立了“有”字句的四种基本语义类型，即表示领属、存在、列举、度量和比较。
语法学界对“有”字句的定义有两种看法，一种是狭义上的“有”字句，它指的是以动词“有”作为谓语或谓语中心词的句子。例如“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的面貌有了很大的变化”。另一种是广义上的“有”字句，不仅指“有”作为谓语或谓语中心词的句子，还指“有”不作为谓语或谓语中心词的句子。例如“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在人们心中”。在对“有”字句的研究中，大多学者研究的都是狭义的“有”字句，以吕叔湘、范晓、易正中、张豫峰等人为代表。
确定“有”字句的范围是研究的基础。因为只有明确了研究对象与范畴，我们对“有”字句的探讨才能有的放矢，步步深入。当前，语法学界众多研究者倾向于狭义“有”字句的观点，因其能更精准规范研究范围，避免语义模糊。
英语里have这个词的使用范围很广，使用方法也很灵活。当have作为实义动词与名词连用，可以形成各种不同含义的语义结构，其使用频率高。国内外学者对“have + NP”构式的研究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展开的，且都有各自的侧重点。
3. 汉语 “有 + NP” 构式的相关研究
3.1. 汉语“有 + NP”构式的句法研究
句法上，“有”字句的基本结构为“主语 + 有 + NP”，但在实际运用中存在多种变体。主语可以是具体的人、物，也可以是抽象概念。NP可以是简单名词，也可以是复杂的名词短语。研究发现，“有”字句中NP的位置和形式受多种因素制约，如信息焦点、语篇连贯等。例如，为突出焦点，可将NP前置，“花，他有一束”。
此外，关于有字句的句法研究，吕叔湘[3] (1942)将“有”字句分为三大类，并提到一些句子虽不带“有”，但也是“有”字句，如“户内一僧”、“对林一小陀”。他认为句子中“有了方所性准起词以后”，“间或把‘有’字省去”并认为“户内一僧”是不出现“有”的有字句。詹开第[6] (1981)将“有”字句的句法结构四种句式，即只有一个名词的句式、有两个名词的句式、含有动词的句式以及“有 + 名词”后带有计量词或形容词的句式。范晓[7] (1998)认为“有”字句可分为基本句式和基本句式的延伸句式两大类。
3.2. 汉语“有 + NP”构式的语义研究
语义方面，“有”字在不同语境下语义丰富，且其语法功能清晰明确，是语法界普遍认可的。关于动词性“有”的基本表达功能，Yuan Liqiu [8] (2021)认为现代汉语句式的总体句法特征可以分为有主语的“有”句和无主语的“有”句。同时，“有”字句根据语义可分为隶属、占有、存在、变异、包含、估计、成就等7类。在学界，“有”的语法定位随语义分析的不同，存在多种说法，主要讨论的有表示领属、存在、介绍、比较等几种情况。
(1) “有”表领属义
领属义是“有”字的基本义，强调主体对客体的占有关系。吕叔湘[9] (1980)《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将“有”解释为“领有、存在”。李佐丰[10] (2004)认为“有”字在表示领属义的时候，是一类广义上的领有。最常见的例子，如：“赛琳娜有一个新的芭比娃娃”。
(2) “有”表存在义
“有”字的本义表示存在，表示客体在特定时空的存在状态。《论语》中：“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此句中的“有”字表示存在的意义，后来引申出含领有义。王建军[11] (2003)认为，时间词和空间词为句首成分是“有”字句作为存在句的前提，这也区分了“有”字句是否表示存在意义。苏瑞卿[12] (1988)讨论了上古汉语“有”的三种表达功能，其中“有”是“存在”的引申义。
(3) “有”表介绍义
吕叔湘先生曾提到《论语》中“有朋自远方来”一句中，因为上文未曾提及过主语，需要介绍一下。因此，此处的“有”字具有一种介绍的作用。李佐丰[10] (2004)认为，在提及一个前文不曾出现过的人或者物时，“有”常与“者”、“焉”等呼应使用，表介绍义。
(4) “有”表比较义
表比较的“有”字句是指带有表比较义的“有”字句，它没有典型比较句中“比”这个标志，但它在实际运用时会隐含有比较义。比如：“小明的成绩没有小军的成绩高”“姜没有老的辣”“他的脸有城墙那么厚”等等。杨伯峻、何乐士[13] (2001)提及过“有”可以用来表示两事物之间的差比，含比较用法。
就目前的研究来看，学术界普遍认为“有”字的基本义是“存在”和“领有”。“有”在不同语境下，有时会表达不同的语义。因此，在具体分析句子的语义类别时，“有”字的“存在”和“领属”两个语义往往不容易区分开来。吕叔湘[3] (1942)认为时地性起词的有无句和领属性起词的有无句可以同时表示存在和领属两种关系。例如“蜀之鄙有二僧”一句中，“有”字既表存在义，同时表示领属义。同时，“有”字句的语义还与NP的语义特征密切相关，如NP为抽象名词时，“有”更多表达具有某种抽象属性。
3.3. 汉语“有 + NP”构式的语用研究
“有”字句的使用受语境影响显著。在交际中，“有”字句常用来传递新信息，如“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同时，“有”字句还可表达说话者的态度和情感，如“他居然有这种想法”，表达了说话者的惊讶。此外，“有”字句在不同语篇类型中的分布和功能也有所差异，在叙述性语篇中多表存在或领有，在说明性语篇中可能用于列举或估量。
范晓[14] (1998)在《汉语的句子类型》一书中，从句法、语义和语用三方面分析了“有”字句。Gao, Lei [15]在最简单性研究的理论框架下对英汉存现结构所做的对比性研究。发现英汉存现结构有多种形式，提出对英汉存现结构的统一分析。唐晓红[16]以现代语言学理论为参照，从句型系统、语法意义和语用学三个方面对各种“有”字句进行了分析，试图找出汉语不同“有”字句的语法特征及其在英语表达中的特点和相应的规律。Seul-ki, Lee [17]考察了汉语存在句法的代表派生形式，对现代汉语中“有”字的功能和[主语 + 有 + NP + VP]句法的句法、语义和语用特征进行了分析。
4. 英语“have + NP”构式的相关研究
4.1. 英语“have + NP”构式的句法研究
在英语中，“have + NP”结构具有多种语法功能。最常见的是作谓语，表达拥有、经历、进行等意义。如“Mary has a new house”表拥有；“We had a good time”表经历；“They are having a meeting”表进行。此外，“have + NP”还可构成复合结构，如“have sb. do sth.”“have sth. done”等，分别表示使役和被动的含义。
关于“have + NP”的句法功能，E. Benveniste [18] (1966)，Eve V. Clark [19] (1978)，R. Freeze [20] (1992)三位学者认为处所和领属是同一范畴、同一句式，领有者充当处所成分，认为“have”句是存在句的一种表现形式。Freeze认为“have”句与存在句的深层结构相同。H. Broekhuis & L. Cornips [21] (1997)则把“have”领有句归为双宾结构，把“have”归为与格。Radden & Dirven [22] (2007)认为就“have + NP”构式而言，其所表达的是一种所属关系。如：He had a new car and a boat.
4.2. 英语“have + NP”构式的语义研究
语义上，“have”的基本义为“拥有”，但在不同搭配中衍生出丰富语义。与动作名词搭配时，常表进行某动作，如“have a look”、“have a swim”。与疾病名词搭配时，表患某种疾病，如“have a cold”。同时，“have + NP”结构的语义还受时态影响，如一般现在时表经常性、习惯性的拥有或动作，现在完成时强调过去动作对现在的影响。
关于“have + NP”的语义研究，R. Quirk [23] (1985)在其编著的《英语语法大全》中，对“have”的语义进行了概括，当“have”用作助动词时，可以表示领有关系。Clancy [24] (2001)运用“语义图模型”的分析方法，通过考察“have”一词，构建了其概念空间和语义图。其中“have”的概念空间共有6个节点：领有、关系、处所、可用(availability)、助词、情态。
4.3. 英语“have + NP”构式的语用研究
从语用角度看，“have + NP”结构在英语交流中使用灵活。它可用于礼貌请求，如“Have a cup of tea, please”，表达委婉邀请。在口语中，常通过语调、重音等手段传递不同语用信息，如强调“have”时，突出拥有的事实。此外，“have + NP”结构在不同文体中使用频率和方式不同，正式文体中使用相对规范，口语中则更简洁随意。
张黎[25] (2020)基于认知语言学的构式语法理论，探讨了“have + NP”构式的功能语义，即have可以和不同类的名词搭配，组成具有不同语义的构式，并归纳和分析了have作为实义动词使用时的大部分功能。葛娜娜[26] (2018)以语言类型学的视角，从语义、句法和语法化三个方面对比“有”和“have”的异同，并结合跨语言语料，重点解释语法化背后的认知动因。英语“have + NP”构式的其他相关研究还有王文斌、张媛[27] (2020)《“有2VP”与“have2VP”的对比探析》等。
5. 关于英汉“有/have + NP”构式的共性和差异
5.1. 句法对比
句法上，汉语“有”字句结构相对简单，基本为“主语 + 有 + NP”，但语序变化较灵活；英语“have + NP”结构作为谓语时，主语和谓语的搭配需遵循主谓一致原则，且在构成疑问句、否定句时需借助助动词do/does/did等。此外，汉语“有”字句可通过语序调整、添加助词等方式表达不同语义和语用，英语“have + NP”结构则更多通过词形变化、时态变化来实现。
5.2. 语义对比
汉语多用“有”表达谓词领属，而英语常见的谓词领属是“have”领属结构。这两个词本身都是使用频繁的多义词，都不仅表示多个语义，且都具有多种句法功能。汉英“有/have + NP”构式在语义上既有相似之处，也存在差异。相似点在于都有“拥有”这一基本语义，如“我有一本书”和“He has a book”。但汉语“有”字句的语义更具灵活性，可表致使、列举等特殊语义，英语“have + NP”结构虽也有类似语义，但表达相对受限。例如汉语“有情况”中“有”表出现，英语一般用“there be”结构表类似存在义。
5.3. 语用对比
语用方面，汉语“有”字句受汉语文化和交际习惯影响，在表达委婉、含蓄时更注重语境和语气；英语“have + NP”结构在语用中受英语国家文化和交际规则制约，如在礼貌表达上更直接，常借助固定句式和词汇。例如，汉语用“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表达委婉开口，英语则可能直接说“I want to say something”。
6. 认知视角下的“有/have + NP”构式研究
6.1. 概念隐喻与转喻
从认知语言学角度，“有/have + NP”构式蕴含概念隐喻和转喻，它们对理解这一构式的语义扩展和认知机制至关重要。以“有”字句为例，从具体的“拥有实物”到抽象的“拥有能力、品质”，如“他有才华”，是一种从实体域到抽象域的隐喻映射。将抽象的概念、情感、状态等视为具体的实体，通过“有/have”赋予其拥有的属性，从而实现对抽象概念的理解和表达。此外，在“have + NP”结构中，“have a look”将“look”这一动作转喻为具体的行为事件，以部分代整体。
6.2. 认知突显与辖域
在认知语言学中，突显指的是语言使用者在表达过程中，通过各种语言手段将某些信息或成分置于更加显著、突出的位置，以便让听话者更容易注意到这些关键信息，从而更好地实现交际目的。在“有/have + NP”构式中，突显机制同样发挥着重要作用，它帮助说话者将想要表达的核心内容或关键元素凸显出来，引导听话者的注意力，使信息传递更加准确和有效。
在“有 + NP”结构中，当说话者想要强调某个事物的存在时，会将NP所代表的事物突显出来。例如“房间里有一张桌子”，说话者通过“有”字句将“一张桌子”这一存在物置于突显位置，让听话者首先关注到房间里存在的这个物体。这里的“有”起到了引出存在物的作用，而NP则是被突显的核心内容，是说话者希望听话者关注的焦点。有时，说话者也可能会通过特定的语境或语调等手段，在“have + NP”结构中突显NP所代表的被拥有物。比如在讨论各种车辆的话题中说“He has a car”，此时说话者可能是想将“a car”作为突显对象，强调他拥有的是“汽车”这一具体的物品，而不是其他交通工具，以区别于其他可能拥有的车辆类型。
汉语和英语在“有/have + NP”构式中，都可以通过语序、重音、语调等手段来实现成分的突显。例如，在两种语言中，都可以通过将想要突显的成分放在句子的特定位置，或者通过加重读音、改变语调等方式来吸引听话者的注意力，使该成分得到突显。同时，构式的语义理解还涉及认知辖域，如“有”字句表达存在义时，空间或时间范围构成认知辖域，影响对“有”和NP关系的理解。
7. 结语
“有/have + NP”构式在汉英语言研究中占据重要地位。本文通过对其句法、语义、语用及认知等多方面的研究综述，可以清晰看到该领域的研究脉络与现状。
学者们对“有/have + NP”构式中的某些问题展开了争论，提出了不少新的见解。并对汉英“有/have + NP”构式的句法、语义、语用功能进行了许多探讨，相关研究成果不断增加。但“有/have + NP”构式的研究还存在着一些问题，一是研究方法上，虽已结合语义、语用和认知等多维度，但部分研究缺乏系统性和全面性，各维度之间的联系挖掘不够深入。二是对比研究中，多聚焦于表层结构和语义对比，对深层次的文化认知差异对构式使用的影响研究不足。三是对“有/have + NP”构式在动态语篇中的生成、理解和功能变化研究较少，未能充分考虑语言的实际运用环境。
未来研究可以从多方面对“有/have + NP”构式进行深入探索和研究，如运用跨学科研究方法，结合心理学、神经语言学等，深入探究“有/have + NP”构式在语言习得、认知加工过程中的机制；加强文化认知层面的对比研究，分析不同文化背景下该构式的语义、语用差异背后的认知根源；开展基于真实语料库的动态语篇研究，观察“有/have + NP”构式在不同体裁、主题语篇中的使用规律和功能演变，为语言教学、翻译等应用领域提供更具针对性的指导。未来研究需不断拓展研究视角，深化研究内容，以更好地揭示这一构式在语言中的本质特征和运用规律，推动汉英语言研究的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