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刘钊《古文字构形学》指出:“讹混是指一个构形因素与另一个与其形体相近的构形因素之间产生的混用现象。发生讹混的构形因素既可以是单独存在的字,也可以是构成字的偏旁。[1]”示字旁“礻”和衣字旁“衤”就是常混用的偏旁,但“衣”和“示”在字形上有明显差别,意义也不同。它们作构件时的形体非常相似导致这两个偏旁的字容易发生混淆,构件“礻”和“衤”的讹混也进而会导致从示字与从衣字的讹混。本文从不同时期的字形材料看“示”“衣”二字及从示字、从衣字的字形,探讨构件形体相似的原因、产生讹混的时代,明确两个偏旁的区别并辨析几例传世文献中出现的讹混。
2. 示字旁和衣字旁讹混的产生和发展
2.1. “示”字和“衣”字的形体演变
“示”最初是一个象形字,它的甲骨文象神主形([2]: p. 3),笔画简化后一般由横画和竖画组成。将“示”字形的竖勾看作竖,去掉左右的撇、捺,就还原为甲骨文中的形体了。本义是神主,后代引申出向人垂示祸福的征象之义。虽然在殷商甲骨文时期文字形体不稳定,有笔画多少,部件位置不同等区别,但横画加竖画的结构贯穿整个古文字阶段。后来示字固定增加了左右两边的斜笔画,即接近现在的字形,到汉代隶变之后也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衣”字也是象形字,象上衣的轮廓([2]: p. 729),本义是上衣。由三道弯曲的笔画组成,三道笔画比较均匀地按上方、左下方和右下方的位置分布,下方两道笔画有时可以连接起来。春秋以后笔画有意地延长,线条变得具有波折美感,使字形减少了象形性,更具有文字性,但结构没变。到西汉时隶书的出现使“衣”的结构有了较大的变化,圆润的笔道变得平直,演变为横竖撇捺分明的字形,已经与楷书十分接近。字形变化如表1所示。
Table 1. Evolution of the “衣” character form
表1. “衣”字形变化
春秋金文 |
六国文字 |
西汉隶书 |

图1. 庚壶(齐)09733 [3] |

图2. (楚)上博五三9 [4] |

图3. 居新·3572 ([5]: p. 1230) |
东汉时隶书更加成熟,西汉时形成的结构固定下来,只有笔画上细微的差别。
由上可知,“示”字“衣”字在形演变中笔画变得规整,象形性不断减弱,在汉代隶书中已经定型,与楷书非常接近。从形体上看二字差别很大,分别象不同的事物之形,并不会发生讹误。
2.2. 构件“示”和构件“衣”的形体演变
2.2.1. 殷商至秦构件“示”和“衣”的形体
殷商时期,构件“示”与单字“示”的写法一样,具有不稳定性,保持着固定的横画和竖画作为主要结构,有的竖画左右会加上点画,有的多一道横画,如“禦”字
图4 (合27559无) ([6]: p. 9)。此时“衣”还没有发现单独成字的字形,但是也作为构件和其他构件组合成字,如“袁”字
图5 (合31012无) ([6]: p. 351)。在合成字里“衣”也是由三道弯曲的笔画组成的象上衣轮廓的象形符号,或是包围住其他构件,或是和其他构件分开排列。
西周之后,构件“示”基本固定为“两横一竖加两点”的写法,仍和做单字时相同,没有发生变形。构件“衣”仍象上衣形,和做单字时相同,下方的两笔弯曲笔画或者分开或者连接起来。到秦代小篆通行时,字形变得规整匀称,构件“示”和“衣”笔道匀圆,字形竖长,位于合成字的左边时和右边的构件在位置和大小上都是均衡分布,如
图6 (祇)、
图7 (袪)。
从古文字阶段的字形看,“示”与“衣”在很长的时间里做单字和做构件的形体都一致,而且不论是做单字还是做构件二者都有明显的区别,没有产生讹混。
2.2.2. 汉魏至唐五代构件“礻”和“衤”的形体
社会生产力逐渐提升,对书写的效率要求提高了,书写材料也更便利,秦代形成了书写简便的隶书。随着隶书的不断发展,汉字失去了象形的面貌,脱离了图画的性质,变成纯符号的文字。汉字从篆书转变成隶书发生的变化即隶变,隶变的特点之一是变不规则的曲线和匀圆的线条为平直方整的笔画,另一特点就是改变偏旁的形体[7]。汉字的偏旁在隶书之前与其单独成字时写法一致,隶变之后才有了变形或减省。构件“示”和“衣”在做左边偏旁的时候就发生了简化和变形,这种变化使两个构件形体相似。
在隶书中,圆转的笔画被拉平拉直,象形性减弱,文字性增强。比如说构件“示”的结构仍和做单字时一致,但在笔画上,下半部分左右的两点变成更规范的笔画“丿”、“丶”,并且向中间靠拢,和横、竖笔画连接起来了。最上边一笔隶书中都写作短横,但从南北朝时期的楷书开始,短横也可以写作一点,第二道横画和撇画可以相连成横撇笔画,如北魏元天穆墓志中的“社”
图8 ([5]: p. 997),这样的形体沿用至今。
构件“衣”在西汉的字形里还有的和秦及以前的字形一样明显是象形字,是上衣的轮廓,但有的字形已经发生显著的变化。上衣轮廓演变为清晰的笔画,上半部分的笔画拉平为“亠”,下边的笔画也形成了撇、折笔画。经过西汉的过渡,到东汉以后,构件“衣”的结构已接近“衤”的形体。如果将“衣”的点画写平了,接近横画,如隋马稺墓志中的“被”
图9 ([5]: p. 1234)字,则与构件“示”非常相似了,只在右下角多一点。有的字形也将横、撇笔画连为一笔,并且延续到楷书中,如果第一笔写成点画,就是现在的“衤”,和“礻”只有一个撇点的区别,容易混淆,如东魏元悰墓志中的“衿”
图10 ([5]: p. 1230)。
在形成了稳定的汉字结构之后,示字旁、衣字旁的写法并没有完全固定。两者第一笔点画和短横通用,第二道横笔和撇笔都都可以连为一笔,基本上只有一点区别,就是衣字旁在右下角多一笔,这一点区别是固定了的。
综上所述,在古文字阶段,“示”和“衣”做构件时与做单字时写法完全相同,随着社会书写需求的增多,书写效率要求提高,汉字字形被简化,构件“示”、“衣”演化出不同的形体。汉魏至唐五代是示字旁和衣字旁形体不断变化成熟的重要时期。东汉隶变使得两个偏旁脱离了象形性,与单独成字时写法区分开来,经过简化更加规整。南北朝时楷书的成熟又使得两个偏旁进一步变形为更便于书写的形体,并且变得相似。但在楷书中,两个偏旁的写法一直未完全固定,都有细微的差别。到现代,教育部和国家语委制定的《通用规范汉字表》确定以“礻”“衤”形体为书写规范。
3. 示字旁和衣字旁的讹混
由于隶楷书使构件“示”与“衣”的形体变得非常相近,人们在刻字时为了便利和高效而简化写法,导致衣字旁出现了被省去一撇点的情况,与示字旁讹混。将衣字旁写作示字旁在南北朝至唐时普遍存在于墓志中。《汉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左右结构的从衣字收有67个,最早在南北朝时出现偏旁混同。有南北朝及以前字形的字有23个,其中从南北朝开始有“衤”讹作“礻”现象的字有13个,有南北朝讹字字形的字与所有有南北朝字形的字之比约57%,与所有左右结构的从衣字之比约为19%。强调有南北朝时期的字形,是为了说明讹混不是造字时就形成的,讹混之前这些字在南北朝时期已经产生了,而且受到了隶书楷书的变化之后,偏旁变得形似的影响。到唐代,左右结构的从衣字里将“衤”写作“礻”的字更多了,有26个,与所有左右结构的从衣字之比约29%,与南北朝时期的19%相比增加了近二分之一。这些数据说明最早在南北朝时,出现了许多“衤”讹作“礻”的现象,到唐代,楷书更加成熟,这种讹混更加普遍。
相反,由于两个偏旁非常相似,也存在从示字讹作从衣的字形。从东汉开始,到南北朝、隋唐时期都有将示字旁写作衣字旁的字形。《汉魏六朝隋唐五代字形表》中左右结构的从示字共收61个,“礻”讹作“衤”最早的字形是东汉白石神君碑中的“祏”字,不过这一时期只有这一个字有从衣的字形,还不具代表性。从南北朝到隋、唐,从衣的字形逐渐增多,南北朝时有4个字有从衣的字形,隋代有6个,到唐代有16个。具体的讹混字形的例子如“裾、褐、䄜、禬”四字,见表2。
Table 2. Graphic corruption and confusion in character variants
表2. 讹混例字字形
衤讹为礻 |
礻讹为衤 |

图11. 裾(北魏 元维墓志) ([5]: p. 1239) |

图13. 䄜(隋 萧餝性墓志) ([5]: p. 1010) |

图12. 褐(隋 马稺墓志) ([5]: p. 1240) |

图14. 禬(唐 石经五经) ([5]: p. 1013) |
南北朝时期是示字旁衣字旁混用的初期阶段,两者没有严格的区分,隋唐是两偏旁讹混的发展阶段,随着汉字的增多、书写材料的增多,在这一时期两个偏旁的讹混更加普遍。因为书写简省的需求,衣字旁讹作示字旁的情况要比示字旁讹作衣字旁的多。
4. 从示字和从衣字的讹混
除了碑刻文字中的讹混现象,传世文献中也有许多在书写时将两个构件混用的例子,其中很多字偏旁混用后的字不是错字,有单独的意义和读音,比如“祖”和“袓”,两字右边构件相同,左边构件相似,却有完全不同的读音和意义。“祖”本义是祖庙([8]: p. 2559),引申出祖先、开国君主等义,“袓”的意思是“爱好,爱美”或指色白之美([8]: p. 3285)。这类字不仅偏旁相近,其他构件也相同,所以更加容易混淆。清代王朝梧增补的《四库全书辨正通俗文字》一书是为了修订四库全书时作为用字规范所做的,其中在“辨似”篇将示字头和衣字头并列,字头下各列出了两个偏旁右边构件相同的字,比如“褝禅、袆祎、袷祫”。这说明清代时官方也重视示字旁和衣字旁的讹混,要专门在字书中强调二者的区别,不可混用。辨析这类形似字,有利于对古文的理解和用字规范。
可以从字义上区分这两类字。我国第一部分析汉字形义关系的字典《说文解字》设有“衣部”和“示部”,根据《说文》的体例,“凡某之属皆从某”,示部字的意思多和祭祀相关,衣部字多和服饰相关,祭祀和服饰都是古人生产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字的数量多,使用频率高,发生书写错误的时候就多。可以根据上下文的意思判断是与祭祀有关还是与服饰有关,也可以根据词汇的语法搭配来帮助判断应该是从示字还是从衣字。
4.1. 褝禅
順帝昇明三年薨,其年齊受襌,國除。1(《宋书·列传第二十一·衡阳文王义季》)
这一句出自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的《宋书》,“禅”讹作了“褝”。“褝”有“单衣,单薄,凉衣([8]: p. 3304)”三个义项,均与句意不符,“禅”有禅让义([8]: p. 2571),带入句子中意思是通顺的。同是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的《南齐书》《列传第二·文惠太子》篇记载“昇明三年,太祖将受禅”,太祖即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也证明了此处应是“禅”,不是“褝”。
4.2. (衤勺)礿
四部丛刊景宋本《尔雅》释天篇的星名下收有“礿”字,“夏祭曰礿”,释音卷中对应的字的位置却写作“(衤勺)”,前后不统一。《汉语大字典》收有二字,“(衤勺)”一音zhuó,组合词“(衤勺)繵”表示单衣,一音bào,表示衣襟[8] 3278,而“礿”是祭名[8] 2555。根据所在章节《释天》,可以知道这一章的字与天象、自然现象有关,再结合正文的训诂内容,可以确定这里的字是祭祀的名称,应该是从示字。释音卷中讹混了“礿”和“(衤勺)”。
4.3. 袷祫
服繡祫綺衣繡祫長襦,錦祫袍各一,比余一,黄金飾具帶一……使中大夫意、謁者令肩遺單于。(《史记·匈奴列传第五十》)
这一句出自百衲本《史记》。“祫”是祭名,集合远近祖先神主于太庙大合祭,三年举行一次([8]: p. 2566),而这句话是在列举送给单于的物品,与绮衣、长襦、袍并列,一定是服饰,不应用从示的字。“袷”指夹衣([8]: p. 3292),《汉书·匈奴传上》有“服繡袷綺衣”[9],所以这里将“袷”误用为“祫”了。
百衲本《史记·乐书第二》篇“大羹不和”下有张守节正義:“和,胡卧反。大羹,肉汁也。袷祭有肉汁爲羮,無鹽菜之芼和也。”既然是祭祀,那么应是从示的“祫”,这里又将“祫”误用为“袷”了。
4.4. 褘禕
今冨者皮衣朱貉,繁路環佩,中者長(礻居)交禕,璧端簮珥。(《盐铁论·散不足第二十九》)
例句出自四库丛刊景明嘉靖本《盐铁论》,句中“禕”应是“褘”之讹。这是一个排比句式,前半部分说富者穿兽皮做的衣服,佩戴珍贵的饰品,后半部分也有“璧端簮珥”,是饰品,证明“長(礻居)交禕”是形容中者的服饰的。“裾”有衣襟义([8]: p. 3304),从示的禕义为美好([8]: p. 2575),从衣的褘有“配巾”义([8]: p. 3309),《尔雅·释器》“妇人之褘谓之褵”郝懿行注:“褘,邪交络带系于体,因名为褘。”[10],应是“長裾交褘”,与句意相符。
4.5. 裸祼
一曰:燕人李季好好逺出,其妻私有通於士,季突之,士在内中,妻患之。其室婦曰:令公子祼而解髪,直出門,吾屬佯不見也。(《韩非子·内储说下六微》)
例句出自四部丛刊景上海涵芬楼藏景宋钞校本《韩非子》。“祼”在《汉语大字典》里有两个义项,一个是祭名,一个是祭时酌酒敬宾客([8]: p. 2570),两个意思都与祭祀有关,祭祀有关的动作和解开头发一起说理解不通,而“裸”,《汉语大字典》解释为“赤身露体”([8]: p. 3302),带到句子中可以理解为裸露身体披散头发出门,句意是通的。所以这里是将“裸”误作了“祼”。
4.6. 袪祛
或曰:齊、晉絶祀,不亦宜乎!桓公能用管仲之功而忘射鈎之怨,文公能聽寺人之言而弃斬祛之罪,桓公、文公能容二子者也。(《韩非子·难三》)
例句出自四部丛刊景上海涵芬楼藏景宋钞校本《韩非子》。《汉语大字典》中“祛”的意思有“祭神以求去祸除灾,除去;消除,开;启,掀举([8]: p. 2558)”,从语法功能看,句中用动词“斩”与“祛”搭配,“袪”应是名词,而“祛”是动词,无法搭配。“袪”有“衣袖”的意思([8]: p. 3284),说文公放弃对寺人斩去衣袖的罪责才是通顺的。而且这一篇中另一处提到“文公出亡,獻公使寺人披功之蒲城,披斬其袪,文公奔翟。”“袪”字从衣,也是做“斩”的宾语,所以这里将“袪”误作了“祛”无疑。
5. 结语
形体接近导致示字旁和衣字旁讹混的重要原因。古文字阶段,“示”和“衣”都是象形字,象不同事物之形,且单独成字时与做左边偏旁时写法相同,二者有明显的区别。到隶楷阶段,构件“示”、“衣”受隶变、楷化的影响变形简化,变得形似,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于构件“衣”比构件“示”多一撇点。从汉魏开始两个构件发生了讹混,在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中都大量出现。偏旁的讹混影响了构件相同的从示字和从衣字的讹混,需要结合文意、语法、词义区别等多种方面来辨正这一类字的讹混,从而有利于促进汉字规范化和对古文的理解。
NOTES
1例句选自张元济等辑《四部丛刊》,下同。《四部丛刊》民国八至十一年[1919~1922]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是一部通过影印方式保存古籍的大型丛书。可从识典古籍网識典古籍-古籍在線閲讀平台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