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否定作为语言中普遍存在的语义范畴,与肯定相对,构成了语言表达的核心概念之一。在现代汉语中,“不”与“没”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句法否定词[1]。由于两者在语义选择上存在显著差异,其分布规律及选择机制成为语言学研究的重要议题。其中,最为广泛探讨的方向是“不”与“没”的分布与时体之间的互动关系[1]-[3]。
本研究旨在基于现有文献,探讨时体范畴对现代汉语否定词“不”和“没”选择的影响,系统梳理不同理论框架的主要观点及其局限性,同时尝试提出新的理论方向。全文分为三个部分:首先,对时与体进行简要介绍,以便为后续分析提供术语基础;其次,从否定词选择与时制的互动以及否定词选择与体的互动两个方面,梳理已有研究,并指出各理论框架的局限;最后,总结现有研究成果,并提出潜在的新理论方向。
2. 时与体
时与体是语言分析中的核心概念。时制指时间的语法化表达,在英语、罗曼语等有时态标记的语言中,通常通过动词的屈折变化来体现。分析动词时态最具影响力的理论框架之一是Reichenbach [4]提出的理论。该框架采用三个时间要素:说话时间(S, speech time),即话语产生的时间点;事件时间(E, event time),定义为事件发生的最小时间区间;以及参照时间(R, reference time),作为其他两个时间要素的参照点。R与S之间以及R与E之间的关系可通过三种时间关系表征:先时性(anteriority)、时间重叠(overlap)和后时性(posteriority)。由此形成一个二维系统,包含九种可能的组合,这些组合能够捕捉英语动词时态的语义值。例如,英语中的过去完成时用于标记过去先时,即E早于R且R早于S的关系;而一般现在时则用于标记现在同时,即E、R、S三者有所重叠的关系。
体包含两个层面:词汇体(亦称动作类型,Aktionsart)和语法体。词汇体依据事件的固有时间特性进行分类,如持续性、静态性和终结性[5] [6]。传统的Vendler四分法将事件分为状态(states)、活动(activities)、完成(accomplishments)和成就(achievements) [6]。表1展示了各类别的示例及其时间属性。
Table 1. Vendler’s (1967) Typology of Verb Classes
表1. Vendler (1967)提出的四分类法
动作类型 |
静态性 |
持续性 |
终结性 |
示例 |
状态(states) |
√ |
√ |
× |
住在北京 |
活动(activities) |
× |
√ |
× |
跑步 |
完成(accomplishments) |
× |
√ |
√ |
吃三个苹果 |
成就(achievements) |
× |
× |
√ |
摔倒 |
与此相对,语法体关注的是从事件内部时间结构的角度对其进行的观察。例如,在经典的完成体与非完成体对立中,完成体将情境描绘为一个完整、有边界的事件,而不讨论其内部阶段或子区间;而非完成体则聚焦于事件内部的动态过程[7]。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汉语缺乏动词屈折形式,但“过去”、“现在”、“未来”以及先时性、同时性和后时性等语义值依然存在,并可以通过一系列时间状语和时体标记来表达。例如,“了”和“过”常用作先时性或完成体标记,“在”和“着”则常用于标记同时性和进行体,而“会”、“要”等情态动词则常与后时性相关[2]。
3. 时体范畴与汉语否定词“不”和“没”的选择机制研究综述
时体范畴与汉语否定词选择之间的互动关系是语言学研究中的重要议题,已在诸多文献中得到深入探讨。总体而言,相关研究主要围绕两个核心因素展开:(i) 动作类型,以及(ii) 时间相对定位,尽管后者在文献中未必以这一术语明确表述。下文将系统梳理这两种视角下的研究成果,并总结时体范畴对汉语句法否定词选择的制约机制。
3.1. 动作类型对“不”与“没”语义选择的制约
关于动作类型在汉语否定词选择中的作用,学界提出了多种假设与分析框架,其中静态性与终结性是研究的核心关注点。Lin [3]等研究指出,“不”通常与“不依赖额外能量输入”的静态情境共现,而“没”则常和非静态情境搭配,作为事件“未发生”或“不存在”的标记。与此不同,Zhou、Crain & Thornton [8]强调终结性的作用,认为“不”可用于否定状态和活动,即非终结性事件,而“没”则与终结性事件及部分活动兼容。
上述两种主张的主要分歧在于活动类情境与两个否定词的兼容性。例(1)展示了“不”与“没”在与活动共现时的典型表现:
(1) a. 他不跑步。
b. 他没跑步。
从表面来看,“不”与“跑步”这一非静态事件的兼容似乎更符合Zhou、Crain和Thornton [8]的主张。然而,对该例句进行更深入的分析后,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在这两句话中,(1b)的解读相对简单,是对非静态事件的否定,表明事件未发生,因此选择“没”,符合上述主张。(1a)的语义则更为复杂,具体而言,它具有两种可能的解读:
(i) 习惯性解读:“他没有跑步的习惯”。在这一解读下,“不”否定的并非表层的活动,而是转化后的习惯性状态。Lin [3]识别到了这一动作类型转换(Aktionsart shift)1,并将其归入静态事件范畴,从而合理地解释了“不”的使用,而Zhou、Crain & Thornton [8]则未能准确区分此类状态性事件,导致其理论在解释该用法时存在局限性。
(ii) 情节性解读:“他不想/会/打算跑步”。此时,该情境表现出预期性,即描述一个在参考时间(R)之后可能发生的事件,并可能带有施动者的主观意愿。然而,Zhou、Crain & Thornton [8]的研究未涉及对这一解读的系统性分析,因而其对“不”在此类情境中的适用性预测缺乏充分的理论支撑。对于这种情况,Lin [3]等研究则主张,在具有情节性预期解读的句子中,句法结构实际上包含一个隐含的情态动词,该动词具有意愿或未来的语义功能。“不”在此类句子中的作用,并非直接否定显性动词,而是作用于该隐含的情态动词,而情态动词本身属于静态性范畴,因此符合“不”偏向静态性谓语的预测。
相较之下,Lin[3]在探索“不”与“没”的语义选择时,对事件的动作类型与否定词之间的互相作用进行了更全面深入的讨论,然而,由隐含的情态动词决定否定词选择的假设值得进一步探讨。请看例(2):
(2) a. 他不想骗你。
b. 他没想骗你。
正如(2)所示,某些意愿性情态动词既可与“不”共现,也可与“没”搭配。然而,这种情况下,两种否定标记在时间范畴上的语义功能有所不同:具体而言,“不”通常与“现在”、“未来”或相对后时相关联,而“没”则常与“过去”或“相对先时”等语义值共现。
实际上,在普通话中,意愿性情态动词与“没”共现的情况相当普遍,并在真实语料中广泛分布。例如,据北京语言大学BBC汉语语料库统计,包含“没想 + V (动词)”结构的语料达2545条,而“没打算 + V (动词)”结构的语料则有1375条2,见图1和图2 [9]。
如果一些常见的意愿性情态动词并不必然选择“不”作为否定标记,那么认为这些动词在隐含状态下决定“不”的选择显然缺乏充分依据。正如前文所述,在这种情况下,事件的时间相对定位似乎是影响否定词选择的因素之一,使得“不”能够与描述活动的结构规律性地共现。这一分析同样适用于“不”与部分终结性事件的共现情况。在这些情境中,单纯依赖动作类型解释“不”的选择并不足够,更合理的解释是:非静态性与后时性共同作用,决定“不”在情节性解读中的使用。详见例(3)。
Figure 1. Screenshot of the search results for the string “没想 + V” in the BCC corpus
图1. “没想 + V”字符串在BCC语料库中的搜索结果截图
Figure 2. Screenshot of the search results for the string “没打算 + V” in the BCC corpus
图2. “没打算 + V”字符串在BCC语料库中的搜索结果截图
(3) a. 他不吃那个苹果。(“不”与完成共现)
b. 他不开门。(“不”与成就共现)
关于事件的时间相对定位对“不”与“没”分布的制约,李铁根[10]等研究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将在下一小节展开分析。
3.2. 事件的时间相对定位对“不”与“没”语义选择的制约
吕叔湘[11]等经典研究已指出,时间值(如现在、过去和未来)与汉语否定词“不”和“没”的分布密切相关,具体来说,“不”常用于对于未来事件的否定,而“没”常见于对于过去事件的否定[11]。李铁根[10]进一步发展了这一观点,指出单一的绝对时制(即事件时间E和说话时间S之间的先后关系)并不能决定否定词的选择。例如,“没”不仅可用于否定过去事件(E先于S),在某些情况下亦可否定未来事件(E后于S)。这一观点得到了Xiao & McEnery [1]等后续研究的支持。
基于此,李铁根[10]提出了时间相对定位制约否定词分布的理论框架,并具体分析了“不”和“没”在不同时间值下的兼容性。该理论强调,否定词的选择受事件的时间定位影响,且涉及精细的时体互动关系,具体而言,是由相对先时–相对后时系统所制约。
在分析“不”的语义特征时,李铁根[10]提出“不”具有两种不同的操作层次,即“认定性否定”和“叙述性否定”。在这一框架下,认定性否定用于否定具有泛指性且时间上不特定的事件,因而独立于前述相对先时—相对后时选择系统。这一用法中,“不”的典型共现环境是系动词“是”,其出现并不受事件在时间轴上的位置影响,而是由话语主体的主观评判所决定[10]。见例(4)。
(4) a. 他不是个好爸爸。
b. 他以前不是个好爸爸。
c. 他以后一定不是个好爸爸。
与认定性否定不同,叙述性否定的“不”受相对时间定位的制约,并与“没”共同纳入相对先时—相对后时系统,即“不”否定相对后时事件(事件时间E晚于参考时间R),“没”否定相对先时事件(事件时间E早于参考时间R),且这一选择机制不受参考时间R与说话时间S之间的相对关系影响[10]。这一假设在大量语言数据中得到了验证,见例(5):
(5) a. 他一会儿不工作。(现在后时)
b. 他昨天说他以后不熬夜了。(过去后时)
c. 我没抽烟。(现在先时)
d. 昨天我第一次见小明,在那之前我没见过他。(过去先时)
e. 明天八点我还没到机场。(未来先时)
这一分析不仅系统化了“不”与“没”语义分布的时间依赖性,还进一步证明,即使汉语普通话缺乏动词时态屈折,时间定位仍然是研究其时体系统的重要因素,为后续研究提供了重要理论基础。
尽管李铁根[10]的理论框架提供了对“不”和“没”在时间相对定位上的系统性解释,但仍然存在以下三方面的局限性。
第一,认定性否定的界定问题。李铁根[10]将认定性否定归因于话语主体的“主观评判”,但这一分类的合理性值得进一步探讨。事实上,由“是”引导的静态性描述并不必然具有主观性,某些情况下它们仅仅是对客观事实的描述。例如:
(6) a. 鱼不是哺乳动物。(客观事实)
b. 入境系统显示,他不是中国人。(客观判断)
可见,这类否定并非纯粹依赖于主观性判断,而是涉及语义泛指性和静态性。综合来看,静态情境与时间重叠共同作用可能是决定“不”选择的更合适解释。
第二,对时间重叠情况的忽视。李铁根[10]的理论框架主要关注先时与后时两种时间关系,而未充分考虑时间重叠这一普遍现象。例如:
(7) a. 昨天他不在办公室。
b. 昨天他没在办公室。(过去重叠)
按照李铁根[10]的假设,“没”应仅用于相对先时,但在例(7b)中,“在办公室”这一状态与“昨天”这一参考时间并非先后关系,而是有所重叠的关系。这说明,“没”不仅适用于先时事件,也可以用于过去重叠时间的某些状态性事件,这一点超出了李的理论预测范围。
第三,缺少对动作类型影响的系统性分析。李铁根[10]虽然对动作类型对否定词选择的影响有所提及,例如指出认定性否定中的“不”通常与静态性谓语兼容,但该框架并未全面讨论动作类型在“不”与“没”分布中的作用。例如,尽管(6)和(7)均描述了静态情境,但它们在否定词选择上的表现不同。这种差异可能源于状态类别的进一步细分:(6)中的状态为泛指状态或一般状态,使用“不”,而(7)中的状态为处所状态,描述具体时空中的存在情况,可以与“不”或“没”兼容。这一差异表明,不同类别的状态可能影响否定词的选择,而李铁根[10]的理论并未对此作出系统说明。对此,Lin [3]提供了更为细致的分析。他指出,在处所状态的否定中,“不”和“没”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呈现语义中和,而泛指状态则更倾向于与“不”共现。这一发现说明,在时间相对定位系统的基础上,进一步纳入动作类型(包括大类和细分类别)的影响,将有助于构建更完整的“不”与“没”选择机制。
4. 结语
本文基于现有研究,系统梳理了时体范畴对现代汉语“不”与“没”选择的影响,归纳了主要理论框架的研究结论,并分析了它们的局限性。现有研究主要基于动作类型和事件的时间相对定位来解释“不”和“没”的分布,但两种理论框架均存在一定的局限。
在以动作类型为主要解释变量的研究中,Lin [3]提出,静态性/非静态性是决定“不”和“没”选择的核心因素。该理论能够较好地解释“不”倾向于搭配静态谓语的现象,但在面对“不”与非静态谓语共现时,其“隐含情态动词”假设尚缺乏实证支持。此外,时间相对定位的引入可以弥补该理论的不足,提供更合理的解释路径。
在以时间相对定位为主要解释变量的研究中,李铁根[10]提出的相对先时–相对后时系统能够解释部分“不”和“没”的分布,但该框架仍存在一定局限。首先,该理论对“判断性否定”的界定不够清晰,且未能科学地解释主观性与“不”之间的必然选择关系。另外,该理论对时间重叠的处理不足,对动作类型在否定词选择中的作用缺乏系统性分析。动作类型变量的引入将有助于完善这一理论,使其更全面地解释汉语否定系统。
综上,本文认为,否定词“不”和“没”的选择受到时体范畴的复杂制约,仅依靠单一的动作类型或时间相对定位理论难以全面解释其分布规律。因此,构建一个整合“时–体”双维度的系统性框架,或许能够更准确地刻画其使用模式。未来研究可借助大规模语料库分析,科学系统地建构该理论框架,并通过实验手段进一步验证其合理性。此外,该框架还可在跨语言研究中进行拓展,为汉语否定系统的研究提供更广泛的理论支持。
NOTES
1关于动作类型转换(Aktionsart shift),详见Moens [5]。
2数据均为2025年1月31日获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