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北京作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境内境外人口集散流动频繁。城市的快速发展与人口的流动必然会引发语言发生变异。那么老北京话在现代社会发展潮流的冲击下,是否也发生变异,变异因素又有哪些?目前已有的相关研究多集中于语音层面,如彭宗平(2005) [1]、张世方(2004) [2]、周晨萌(2018) [3]、韩沛玲(2024) [4]分别对北京话儿化、清入、轻声、吞音的社会因素做了专门探讨,而着眼词汇、语法的研究相对较少。鉴于此,本研究拟选取老北京人中的特色词汇“伍的”尝试探讨这一问题。
“伍的”是北京话具有标识性的常见表达之一,作为等类助词表示列举省略,相当于普通话“什么的”“等等”“之类”。“用同样的社会语言学的研究方法来再次调查一个一段时间以前曾经调查过的语言社团”(徐大明等,1997) [5],可以作为对一个语言现象变化过程的研究手段。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胡明扬(1981) [6]曾对“伍的”一词的使用做过相关的社会调查。等类助词“伍的”在40多年后的今天其用法是否发生变化?这些变化受到哪些社会因素影响?其发展趋势又如何?
2. 调查设计
本次研究材料的收集采用线上问卷调查方式。首先借鉴张世方(2010) [7]归纳出的“伍的”的10种用法(见表1),将其视作“伍的”构成的10个语块,向北京人(出生并成长于北京者)随机发放问卷。
问卷内容包括:(1) 当代北京话中“伍的”10种用法的使用情况;(2) 影响“伍的”使用的社会因素,包括年龄、北京人身份1、所在城区、受教育程度、民族等。
经过一个月的调查,共收到有效问卷171份,有效问卷100%。
3. 当代北京话“伍的”的使用情况
3.1. 被调查者的基本情况
参与本次在线调查的171位被调查人,其年龄分布大致可分为三组,其中40~60岁组占比最高,为42.16%;其次为20~40岁组占30.98%;20岁以下占26.98%;从北京人身份看,属第一代人的比例约27.49%,第二代人的比例约26.32%,第三代人的比例约46.20%;从所在城区看,参与调查者居住地以海淀为最(54.68%),其次为朝阳、西城,分别为22.96%、10.96%;从民族类型看,汉族参与者(93.75%)占
Table 1. Ten Uses of “Wu de”
表1. “伍的”的10种用法
“伍的”所在语块 |
例句 |
① NP伍的 |
就听老人儿给我讲的这八卦兜就是是义和团带的东西,这刀伍的,就这样儿。 |
② NP1、NP2伍的: |
这小铺儿就是卖烟酒哇,糖豆儿哇伍的。 |
③ VV伍的 |
武术我就是在山区呀,没事儿活动啊,练练伍的。 |
④ VO伍的 |
唱戏儿的,什么梅尚程荀那阵儿,梅兰芳、尚小云儿啦、唱那个探母伍的,都戴那个大头chengr,这么大,一尺二一个。 |
⑤ V1着V2着伍的 |
要是扭着碰着伍的可不好。 |
⑥ V1O1V2O2伍的 |
用这萝卜发个电、造个纸伍的。 |
⑦ NP1伍的NP2 |
到那地儿他的处长啊、科长啊伍的经理呀……挺客气。 |
⑧ V1O1伍的V2O2 |
我能打家伙儿,拿那板子、板子打鼓、打个擦儿伍的、打个音锣儿都成。” |
⑨什么伍的 |
老街坊什么伍的也都不错。 |
⑩不V不伍 |
你到他们家,不吃不伍,他们有什么麻烦呢? |
绝对优势,满族、回族等分别占14.67%、8.33%;从受教育程度看,参与调查者主要是本科学历者(76.61%),高中生、研究生分别占10.53%、8.77%,其他学历者均不到3%;从居住北京时间看,20年以上者(118人)占近70%,10~20年者(43人)占比25%多,其他不到5%。
3.2. 北京话“伍的”使用的整体情况
对调查数据做统计分析,当代北京话“伍的”语块的使用总体情况可参见图1。
Figure 1. Usage ratio (%) of “Wu de” language blocks
图1. “伍的”语块的使用比率(%)
图1显示:“伍的”十种语块在当代北京话中均有分布,平均使用频率为31.81%。其中使用频率最大值为38%,包括语块“NP1、NP2伍的”和“V1着V2着伍的”;最小值是20.5% (“不V不伍的”)。
进一步考察“伍的”语块使用率的标准差,可清晰呈现不同语块的分布差异,见图2。图2显示:(1)每个语块的标准差范围大约在0.64到3.58之间;(2) 大部分语块的标准差在1左右或略高于1,如,NP伍的(0.64)、VV伍的(0.64)、VO伍的(0.98)、V1O1V2O2伍的(1.23)、什么伍的(1.04),这表明这些语块的使用频率相对于平均值有一定的波动,但整体上还是比较集中;(3) 另外一些语块的标准差接近或超过2,如NP1、NP2伍的(1.96)、V1着V2着伍的(1.96)、NP1伍的NP2 (1.93)、V1O1伍的V2O2 (1.58))、不V不伍(3.58),这表明这些语块的使用频率与平均值之间的差异较大,它们的分布更分散。其中语块“不V不伍”的离散程度最高,其标准差远大于其他语块,这与其在实际使用频率较低相一致,而“NP伍的”和“VV伍的”的离散程度最低,相应地反映了实际使用频率较高。
Figure 2. Degree of dispersion (standard deviation) of different “Wu de” language blocks
图2. 不同“伍的”语块的离散程度(标准差)
4. “伍的”使用的社会影响因素
本次问卷调查主要考察的社会因素包括:所在城区2、北京人身份、民族、文化程度、年龄。从统计数据看,这些因素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到“伍的”的使用。因“伍的”不同语块的具体使用率有差别,为便于分析,我们选择使用频率最高的两种语块,即“NP1NP2伍的”“V1着V2着伍的”作为典型代表,来观察影响“伍的”使用的社会影响因素。调查统计采用“说”、“少说”、“不说”三个梯度来区分“伍的”的使用频率。下文分析中对使用频率的统计参照“说”的情况,其他两项仅作参考。
4.1. 所在城区
图3显示北京各区“V1着V2着伍的”的使用比率。其中使用比率最高者为郊区的房山区,为85.71%(密云、延庆的样本为一,故在分析中仅做为参考);其次为顺义(50%)、昌平(43.75%)、丰台(36.36%)、大兴/怀柔(20%)。而城区除石景山(66.67%)使用率较高外,其他东城(28.57%)、朝阳(25%)、西城(23.08%)均不超过30%,海淀(12.5%)不到15%。进一步按城区、郊区来统计“伍的”的使用率,其平均数3分别为31.17%、42.64%,郊区“V1着V2着伍的”使用率高于城区。
图4为不同城区“NP1NP2伍的”的使用情况,其中使用率最高的为郊区的昌平(56.25%)(延庆只有一个样本,故其数据仅作参考),其次为顺义(50%)、房山(42.86%)、丰台(36.36%)、怀柔/大兴(20%)、通州16.67%;城区使用率由高到低依次为东城(42.86%) > 石景山(33.33%) > 朝阳(21.43%) > 西城(15.38%) > 海淀(10.9%)。城区和郊区“NP1NP2伍的”的平均使用率分别为24.78%、34.59%,显然郊区高于城区。
综合图3、图4,“伍的”构成的两种典型语块,其使用特点为郊区大于城区。
Figure 3. Usage of “V1 zhe V2 zhe Wu de” in different urban districts
图3. 不同城区“V1着V2着伍的”的使用情况
Figure 4. Usage of “NP1, NP2 Wu de” in different urban districts
图4. 不同城区“NP1、NP2伍的”的使用情况
4.2. 北京人身份
从北京人身份即属第几代北京人的角度看,“V1着V2着伍的”的使用率由高到低依次为:第三代及以上的北京人为45.54%;第一代北京人为12.77%;第二代北京人为8.89%。显然老北京人使用“伍的”的比率远高于新北京人或者老北京人身份历史越长“伍的”使用率越高。而且代际之间的差距随着时代的发展在逐渐缩小,如第三代和第一代北京人“伍的”使用率之差接近35%;而第二代和第一代之间差距差不多为3%。详见图5。
“NP1、NP2伍的”的使用率在不同身份的北京人中由高到低依次为:第三代北京人(39.24%) > 第二代北京人(15.56%) > 第一代北京人(8.51%),详见图6。同样第三代与第二代北京人之间差距大概20%,而第二代与第一代之间的差距不到7%。再次说明“伍的”在第二代之后使用率发生了急剧下降;之后,尽管使用率有波动,但波动不大。
Figure 5. Usage rate of “V1 zhe V2 zhe Wu de” among Beijing residents with different identities
图5. 不同身份北京人“V1着V2着伍的”的使用率
Figure 6. Usage rate of “NP1, NP2 Wu de” among Beijing residents with different identities
图6. 不同身份北京人“NP1、NP2伍的”的使用率
4.3. 年龄
图7显示,使用“V1着V2着伍的”的年龄分布呈现年龄越大“伍的”使用率越高的规律:40~60岁组(34.72%) > 20~40岁组(26.42%) > 20岁以下组(15.22%)。“NP1NP2伍的”的使用规律与之一致,即40~60岁组者(31.94%) > 20~40岁组(26.42%) > 20岁以下组(10.87%),见图8。
Figure 7. “V1 zhe V2 zhe Wu de” used by Beijing natives of different ages
图7. 不同年龄的北京人“V1着V2着伍的”
Figure 8. “NP1NP2 Wu de” used by Beijing natives of different age
图8. 不同年龄的北京人“NP1NP2伍的”
4.4. 民族
图9显示,使用“V1着V2着伍的”的比例按照所属民族类型由高到低依次为:回族(60.00%) > 蒙古族(50.00%) > 汉族(26.17%) > 满族(15.38%)。整体上少数民族身份者“伍的”的使用平均数为41.46%,其中回族、满族超过汉语25%左右。可以看出,少数民族较汉族更倾向使用“伍的”。
“NP1NP2伍的”语块的使用与“V1着V2着伍的”基本一致(见图10),为:蒙古族(50.00%) > 回族(40.00%) > 汉族(25.5%) > 满族(7.69%)。其规律依旧表现为少数民族“伍的”使用率高于汉族,只是蒙古族高于回族,但二者之间差距与“V1着V2着伍的”基本一致。
Figure 9. Usage of “V1 zhe V2 zhe Wu de” by people of different ethnic identities
图9. 不同民族身份者“V1着V2着伍的”的使用情况
4.5. 文化程度
图11显示,“V1着V2着伍的”的使用比率按照文化程度由高到低依次为:初中生/高中生(50%) > 本科生(24.43%) > 研究生(20%) > 博士(0%);图12显示,不同学历者使用“NP1、NP2伍的”的比例由高到低依次为:高中生(44.44%) > 研究生(40%) > 初中生(25%) > 本科生(20.61%) > 博士(0%)。综合看来,文化程度越高的越倾向不使用“伍的”,文化程度越低越倾向使用“伍的”。
Figure 10. Usage of “NP1 NP2 Wu de” by people of different ethnic identities
图10. 不同民族身份者“NP1NP2伍的”的使用情况
Figure 11. The usage of “V1 zhe V2 zhe Wu de” by people with different educational backgrounds
图11.不同学历者使用“V1着V2着伍的”情况
Figure 12. The usage of “NP1, NP2 Wu de” by people with different educational backgrounds
图12. 不同学历者使用“NP1、NP2伍的”情况
4.6. 小结
通过前文的统计分析可以看出,影响当代北京话“伍的”使用的社会因素至少体现为五个方面,具体规律为:(1) 居住在北京郊区的人相比居住在城区的人更倾向使用“伍的”;(2) 老北京人相比新北京人更倾向使用“伍的”;(3) 年龄大的北京人相比年龄小的北京人更倾向使用“伍的”;(4) 少数民族身份的北京人相比汉族身份的北京人更倾向使用“伍的”;(5) 低学历的北京人相比高学历的北京人更倾向使用“伍的”。
5. 当代北京话“伍的”使用情况新变化及发展趋势
根据胡明扬(1981)的研究,四十年前“伍的”的使用的特点有:老北京人使用“伍的”的比例较高,新北京人使用比例较低;年龄较大的北京人使用“伍的”的比例较高,年轻人比例较低;文化程度较低的北京人使用“伍的”的比例较高,而文化程度较高的人使用比例较低。与第3小节的研究相比,可以看出北京人身份、年龄、文化程度这三个因素仍是影响“伍的”使用的重要因素,且影响规律一致。
有关城区因素,胡明扬(1981)主要考察的是当时的北京城区,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部分,研究结论为:东城、西城、北城“伍的”的使用比较接近,南城显著高于其他城区。本研究调查范围扩大到北京郊区,因此一个新的发现是:郊区使用“伍的”的比例高于城区。
有关民族因素,在胡明扬(1981)早期研究中,回族使用“伍的”的比例远高于汉族和满族。本调研发现,尽管回族人使用“伍的”比例仍高于汉族,但四十多年后这一差距有所拉近。其中缘由大概与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融合进一步加深有关。
与40年前研究相比,本研究发现当代北京话“伍的”的使用总体上有一个统一的大趋势就是:“伍的”的使用率不论从哪个社会因素维度看,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下降趋势,而且大多情况下下降幅度较大;特别是新北京人的使用率,见表2。
Table 2. Comparison of the usage rates of “Wu de” in Beijing dialect in the 1980s and contemporary times (Unit: %)
表2. 1980年代和当代北京话“伍的”使用率比较(单位%)
|
北京人身份 |
受教育程度 |
民族身份 |
区域分布 |
老北京人a |
新北京人 |
中学b |
本科 |
回族 |
满族 |
汉族 |
城区平均值 |
1980年代c |
58.75 |
31.1 |
42.5 |
36.3 |
79.35 |
56.45 |
39.05 |
45.7 |
当代d |
42.41 |
10.64 |
42.36 |
22.52 |
50% |
11.54 |
25.84 |
28.17 |
a当代北京话对应的老北京人即第三代北京人,新北京人为第一代北京人。b本研究在调查中是将初中、高中分开统计,为了与80年相比较,我们对这两种学历背景下“伍的”语块的使用率做了平均值提取,以对应1980年代中学学历背景的数据。c1980年代的调查先后有两次,故在对应的项目取两次调查结果的平均值。d当代北京话“伍的”使用比例对应的值皆为“V1着V2着伍的”“NP1、NP2伍的”两种“伍的”语块的平均值。
这种情况是与当下社会发展的总体形势相合的。随着我国经济的发展,公共交通的便利,人口流动和贸易往来日益频繁,这必然要求有一种无障碍、便捷的沟通桥梁,可见学习普通话及其推广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在北京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发展进程中,来自不同地域的新北京人大量增加,加之使用普通话的大众媒体的无处不在,具有地域特征的老北京土言土语自然会受到冲击。据对部分老北京人的随机调查,当代老北京人日常用语正在向年轻人的普通话靠拢,北京话土言土语使用场合越来越少,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交流的方便和流畅,如果硬要使用土话,会被人贴上落后、顽固的标签。可见老北京人的语言态度也是影响北京话特色能否保留的一个因素。而且推普是一项国家举措,据2022年由教育部、国家乡村振兴局、国家语委联合印发的《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普及提升工程和推普助力乡村振兴计划实施方案》,到2025年全国范围内普通话普及率将达到85%。可见,目前的大形势是:普通话的使用越来越普及,与此同时,方言应用范围日渐萎缩。结合当代北京年轻人群体中“伍的”使用并不乐观的现状(年轻人的语言面貌预示着该语言的发展走向),我们认为如果没有其他外力介入的话,“伍的”这一具有北京话标识度的语言现象极有可能会渐渐淡出视野,走出我们的生活,不过短期内还不会发生。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本研究由于调查样本在五项社会特征分布上存在不均衡,特别是地区、民族、学历、年龄几个维度比例失衡明显。例如从城区角度看海淀取样本占绝对优势,达37.42%,而位居第二的朝阳为16.37%,其他地区人数更少;从学历看,本科生达76.61%,而居第二位的高中生下降到10.53%;从民族看,参与调查的汉族人高达87.13%,而位居第二的满族人只有7.6%,其他民族的比例更少;从年龄看,缺失60岁以上的受调查者。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我们调查结论的客观程度。不过总的来说,本研究对“伍的”在当代北京话中使用情况的讨论结果还是值得作为一种参考的。
基金项目
本文为国家社科重大项目《白话报刊多层标注语料库建设与研究(1815~1949)》(22&ZD306)、对外济贸易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经费基金资助(23YB15)的阶段性成果。
NOTES
1北京人身份主要指其为第几代北京人。一个家庭中第一代出生并成长于北京者为一代北京人,一代北京人的孩子(出生并成长于北京)为二代北京人,以此类推。
2为在比较分析时便于表述,我们将东城、西城、朝阳、海淀、石景山等称为城区,其他城区总称为郊区。
3因延庆、密云样本数太少(为1),故统计郊区“伍的”使用率时只作为参考,不计算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