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日本社会中，存在着诸多不成文的“规矩”，这些“规矩”影响并规范着人们的语言交际，由此产生并演变出的旨在规避消极词汇的语言表达就是日语禁忌语。
日语禁忌语作为日语的一种语言现象，一直以来都受到日语学界的广泛关注。日语禁忌语不仅反映了日语语言的多样性和灵活性，也体现了日本社会的价值观和道德观。
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以及人们思想意识的不断解放，日语禁忌语也随着历史的演变而发生变化：有的禁忌语已慢慢消失，成为死语；同时，有新的禁忌语随时代发展而不断涌现。探究日语禁忌语不仅有利于深入了解中日文化差异，对促进跨文化交际也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通过查阅近30年相关文献，笔者发现，国内众多关于日语禁忌语的研究大多从产生的原因、分类以及研究意义等理论层面展开。其中，多见分类与意义研究，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日语禁忌语的实际现状，结论也都缺乏一定的实例论证。通过相关论文的深入研究，笔者还发现，国内关于日语禁忌语的研究虽存在差异，但也呈现出明显的研究共性。因此，在此基础之上，笔者对相关内容进行梳理整合，总结出日语禁忌语在国内的研究现状。
2. 研究现状
2.1. 日语禁忌语的定义
最早“禁忌”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是出于对神圣、有力量的东西敬而远之的“自律性”的禁忌；另一方面是忌讳邪恶的东西，兆头不好的东西的“他律性”的禁忌[1]。不过现今大多数情况下，禁忌都指“他律性”的禁忌。
人们对禁忌现象的回避以此形成了禁忌语。禁忌语既是普通的语言现象，也是普遍的文化现象。
日语禁忌语是指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下，人们为了避免某些不吉利、不道德或不适当的事物而使用的语言。国内有关日语禁忌语的定义多是参考《广辞苑》[2]和《大辞典》[3]。即，禁忌语包括因不吉利的联想而避免使用的词语；以及这些词语的替代形式。
现在国内普遍讨论及采用的定义为“因不吉利的联想而避免使用的词语”的情况。即在待人接物或日常生活不能乱说，或是不愿说，亦或是不敢说的词语。
2.2. 日语禁忌语的产生原因
参看并总结国内相关文献(刘少东，2016；曹美兰等，2015；邱倩，2013；李莉薇，2010) [4]-[7]可以发现，大致可将促使禁忌语产生的原因归纳为三类，即称谓的敬畏、外来文化的影响以及对传统礼法的重视。
2.2.1. 称谓的敬畏
中根千枝(1967)从社会人类学视角剖析了现代日本社会，她通过“场合”与“资格”概念分析日本人的集团归属意识，指出这种意识构建了日本独有的人际关系与集团结构。在日本社会，无论公司、学校还是其他团体，均需依据等级序列关系制形成严明的上下级关系，构成无底边的“∧”型结构。在此结构中，各阶层及个人必须绝对忠诚于上级，所有成员包括领导也都必须忠诚于集团利益[8]。
古代日本人认为，人的名字是个体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个体而言意义重大。因此，名字的拥有者往往会努力维护自己名字的尊严。在“纵式”权力结构中，统治者常常凭借其权势，来强迫他人尊重其名字。这也是“自律性”禁忌产生的原因之一。
2.2.2. 对外来文化的吸收
在前人研究中，国内学者在探讨外来文化对日语禁忌语的影响时，均将重点放在了西方舶来文化所带来的影响上，而忽视了中国文化对日语禁忌语的影响，中国文化在日语禁忌语形成过程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日语中的音读词汇，在日语发音上就保留了汉语读音的特点。
由此可见，日本人十分善于接受外来文化。这不仅仅体现在他们对语言文字的使用上，也反映在对各文化中存在的禁忌现象的理解与吸纳上。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对数字的禁忌。
例如，基督教中的禁忌数字为“13”，受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日本也把数字“13”视作噩运和灾难的象征，将其看成一种禁忌语；中国数字“4”的读音，与“死”发音相似，被视为不吉之数。故日本在中国文化的影响下，同样将数字“4”看作禁忌语。
这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思想和善于吸纳外来文化的能力使日语禁忌语的涵盖范围极为广阔。
2.2.3. 对礼法传统的重视
日本人对礼法的重视也广为人知。许多古代的社交礼仪和传统法律在日本得以保存和传承至今。例如，在日本古代文化中，山茶花并不受到喜爱。这是因为人们认为山茶花在凋落时使整个花朵突然完整脱落，显得十分不吉利。现代文化中虽已经不存在山茶花不吉利的说法，但在探望病人时依然忌讳赠送或谈论山茶花。
除此之外，在日本历史上第一部法律《十七条宪法》1中第一条便是“以和为贵”，强调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处的重要性。因此，“以和为贵”被视为安邦治国的最高信条。
时至今日，“以和为贵”的思想仍然对现代日本人产生着深远的影响，也因此引发了许多禁忌语现象。比如，日本人至今在相处时总是把对方的感受放在首位，尽量求同存异，避免发生冲突。在言语交际中也多崇尚委婉、含蓄的表达方式，而对直言不讳和开门见山的方式则持有某种程度的忌讳。在谈及「つんぼ」时，日本人常用「耳の不自由な人」来替代。这种表达方式可以模糊词汇本身的意味，从而在人际交往中减少对他人可能造成的不快。
2.3. 日语禁忌语的分类
2.3.1. 斋宫忌词和女房词
在对日语禁忌语进行分类之前，我们首先应明确一个事实。即，部分禁忌语已随时代变迁失去了禁忌意义或已演变为死语。
比如日语中最早的禁忌语，产生于平安时代的伊势斋宫里的斋宫忌词和室町时代的女房词。
斋宫忌词由“内七言”、“外七言”、“别忌词”组成。其中“内七言”是指与祭祀活动、佛教相关的七个忌讳词。“外七言”是指佛教用语以外的七个忌讳词。“别忌词”是指有关佛教的两个忌讳词。
“女房词”是室町时代初期在宫廷女官们之间使用的一种隐语表现。其最具代表性的形式就是在单词前加上「お」，将「腹」变成「お腹」等。
诸如斋宫忌词和女房词等禁忌语，由于其历史悠久且与现代生活关联较弱，因此不作为本文的研究对象。
2.3.2. 现代日语禁忌语的分类
日语禁忌语演变至今，已经深入渗透并融入于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关于日语禁忌语的分类也众说纷纭。
从禁忌内容上来看，以楳垣(1973)、宮本(1986)的分类最为全面。楳垣(1973)把禁忌语分为了「黒不浄」、「赤不浄」、「山言葉」、「沖言葉」、「正月言葉」、「夜言葉・縁起言葉」、「動物の忌み言葉」[9]。宮本(1986)则把日本民俗社会中的禁忌语分为「山言葉」、「沖言葉」、「夜言葉」、「正月言葉」、「縁起言葉」[10]。新谷(2003)把禁忌又分为「衣食住と禁忌」、「仕事と禁忌」、「年中行事と禁忌」、「人生儀礼と禁忌」[11]。将上述分类进行总结来看，其分类存在一定的共性，大致可将禁忌语分为以下四种：“日常生活”、“职业生产”、“节日礼俗”、“人生礼仪”。
关宇鑫(2013)则结合先行研究与实际使用情况，将日语禁忌语分成了「崇高神聖・不潔・不吉・放送・ビジネス」五个方面[12]。
除此之外，徐萍飞(2002) [13]、王维贞等(2005) [14]、李娟(2014) [15]则从语用学角度出发，把日语禁忌语分为了“避凶求吉类”、“避俗求雅类”、“避短扬长类”三类。需要注意的是，语用学上的分类与上述内容上的分类交叉融合，并不完全孤立。
笔者将以语用学的三种分类作为本文的研究基础，并结合日语禁忌语的实际情况、内容分类等，对日语禁忌语进行系统的概括和总结。
1、避凶求吉类
对于具有凶险、厄运、不详意义的词语，人们总怀有危惧和憎恶心理，不喜欢或避免接触和使用，在不得不接触和使用的情况下，就需要利用禁忌语的替代形式淡化或避开原词的“凶”义，甚至以一种“吉”义进行表达。
1) 与死亡相关的词语
谈及不吉利，“死”是最不愿提及的。日语中有关死的替代词语十分丰富，也就是所谓的「黒不浄」。如「往生」、「ゆく」など。除了词汇形式外，还有别的形式，如短语形式「あの世へ行く」など。
这些与死亡相关的禁忌语有些已经演变为死语，而部分则沿用至今。
2) 与疾病相关的词语
对于公众而言，生病通常被视为一种不吉利的现象，因此人们倾向于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因此，在讨论疾病时，除了医生之外，人们往往不愿直接提及，而更倾向于使用委婉的表达方式。如「ライ病」这个词本身就带有“治不好的孽病”这种不吉利的意味，所以人们一般用「ハンセン病」来淡化其消极语义。
3) 与年老有关的词语
尽管在日语中流传着「亀の甲より年の功」这样彰显老年人智慧的谚语，但日本社会上仍然存在对老年人能力的刻板印象。因此，日语中常用「年を取る」、「お年寄り」、「高齢者」、「シルバー」这类词来指示老人。
特别是在日本高龄化程度较高的当今社会，更应格外注意老人以及与老人相关词语的使用，以免造成不好的影响。
4) 与职业相关的词语
职业生产风俗中的禁忌语在柳田的《禁忌习俗词汇》和楳垣在《日本的禁忌语》中数量最为丰富。
自古以来，樵夫、猎人、渔夫等职业因其危险性，从业者在进行与生命安全息息相关的工作时，形成了许多禁忌用语，以避免不测之事的发生。这也就是所谓的「山言葉」、「沖言葉」、「動物の忌み言葉」。如把熊称作「おやじ」、把狐狸称作「きゃつ」等。古代日本人认为，若在打猎、捕捞的时直呼其名，会因此触怒山神、海神并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在现代，也有相关的职业禁忌语。不过与其说是禁忌语，反倒不如说是特殊职业和行业的特殊语言规范。
5) 特定情况的词语
在某些特殊场合，为了博取一个好彩头，日本人也存在诸多禁忌。例如在婚礼中，人们不会说「終わる」，而会用「これからお開きにいたします」这样的表达方式。
其次，数字的禁忌也是特定情况使用禁忌语的体现。如在病房或楼号、宴会桌号设计时，一般会避免使用4或9。其原因是4的发音同“死”，9的发音同“苦”。此外，停车场也会尽量避免出现带9的停车位。这是因为，9的发音与日语中的“急”相同，从心理上来说不利于安全驾驶。
此外，日语还存在对谐音的避讳，比如在商业或赌博方面，人们比较避讳使用「する」，因其与「擂る」同音，有把金钱、财产赌光耗尽的意思。于是就使用具有“命中”、“幸运”之意的「あたる」一词来代替。如将「すずり箱」改说成「あたり箱」，就是这样的缘由。
有关特殊情况的禁忌表达不胜枚举，如，开店、开业、升学、生日、贺年卡、慰问信等情况，均有相应禁忌语。
2、避俗求雅类
部分表示人体部位、生理现象的词语，在传统上被认为是粗俗、猥琐或肮脏的。因此，它们往往被一些含蓄的、高雅的词语所替代。例如，与“性”、“月经”、“怀孕”、“排泄物”相关的词语则需用某些词来替代。
1) 与“性”有关的词语
尽管由于性观念的转变等因素，相关禁忌的严格程度已不如从前，但仍有许多人对这一领域保持着严格的禁忌。“性”本身及其相关的行为或事物也需忌讳。如若不得已谈到时，则需使用它的替代词语。如：「風俗店」、「不倫相手」等。
2) 与“月经、怀孕”有关的词语
“月经”作为成年女性自然发生的生理现象，原本并不存在需隐匿或忌讳之处。然而，由于古代人们对人体生理结构的了解有限，因此对此现象往往存在回避的态度。也就是所谓的「赤不浄」。比如，古代有「月事」、「めぐり」等表达，现代一般用「生理」来代替。
怀孕现象同样如此，古代人们对两人结合后孕育新生命的原因并无科学理解，因此古代日本人将其视为一种神秘的现象，并因而产生了避讳的观念。他们会将「妊娠」用「懐妊」、「おめでた」等词来替代。
3) 与“排泄物”相关的词语
与“排泄物”有关的词语被认为是“脏话”。接受过教育或具备素养的人通常会感到在公开场合直接使用这些词汇是尴尬的。因此，他们在实际交流中尽量避免使用这类词汇。若不得已使用时，亦应优先考虑其替代形式。如「便所」就有「お手洗い」、「トイレ」等替代词。
3、避短扬长类
随着日本人的“和”精神的发展，以及与世界各国的频繁交流所带来的文明开化，使得日本人变得越来越善于为别人着想，也就是所谓的「思いやりの心」。所以表示生理缺陷和其他缺点或带有歧视性质的词语，是当事人所不愿意听到的，出于文明礼貌和同情心的要求，这部分词语也被人们所避讳。
综上所述，日语避短扬长类禁忌语主要分为以下三类；1) 与部落、种族、国情等问题有关的词语。2) 与身心障碍有关的词语。3) 与职业、性别有关的问题。
与此相关联的词语现在不仅仅在日常生活中被人们视作禁忌语，同时在报纸、电视等大众传媒上亦被视为禁忌语，谈及时，多采用其替代表达形式。如，「めくら」被称作「目が不自由な人」。此外，在岛崎藤村的小说《破戒》中，原版使用了「エタ」一词，但该词被认为有“侮辱遭受歧视部落的人”的意思，所以在后来新版中被改为了「部落の民」一词。
2.3.3. 日语禁忌语分类的演变
随着时代的演进与科技的进步，“避凶求吉类”和“避俗求雅类”的禁忌语逐渐不再像以往那么严格，甚至可能已经沦为死语。即使在交流中出现，也不会引起他人的关注。然而，禁忌语的限制并未完全消失，一个新的范畴在逐渐替代旧的禁忌语，即“避短扬长类”禁忌语。为了避免无谓的刺伤他人，也为了防止暴露自身的无情，使用这方面的禁忌语变得尤为重要。习惯性地使用禁忌语只能暴露一个人缺乏正确使用语言的能力[14]。
3. 结语
3.1. 日语禁忌语研究的优势和不足
3.1.1. 日语禁忌语研究的优势
日语禁忌语的研究多采用对比研究法，尤其在中日两国因地理相近、文化相通而展开的对比研究中更为显著。
关于日语禁忌语的研究，国内已累积了较为丰富的成果，然而，针对禁忌语本身的深入研究则显得相对不足。大多数研究倾向于从语用学和文化视角出发，将禁忌语与委婉语及其表现形式综合考量，探讨禁忌语产生的根源和分类体系。
值得一提的是，牛晶(2011)创新性地从性别视角出发，对日语禁忌语进行了区分，重点研究了中日两国女性禁忌语的相关问题[16]。
此外，部分研究也探讨了禁忌语的替代表达方式。
3.1.2. 日语禁忌语研究的不足
虽然有关日语禁忌语的研究已取得诸多成果，但仍存有不足。
首先，研究内容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缺乏创新性。大多是基于前人研究框架内进行的微调，鲜有新颖见解的涌现。在文章结构、逻辑布局以及日语实例引用方面，多篇论文展现出较高的相似性，其差异仅在于内容的重组与排列。
其次，缺乏实地调查数据。研究数据的可靠性问题，同样不容忽视。禁忌语作为一种动态的语言现象，在进行语用学分析时，仅凭理论层面的探讨显然不足以支撑其深度与广度。当前，国内日语禁忌语研究正处于这一瓶颈期，缺乏现代日本人使用实例，主要依赖于文化心理、社会背景等宏观因素的分析，或直接引用已过时的日语原著数据作为论据，这对于持续演进中的日语禁忌语而言，显然缺乏必要的时效性和针对性。
最后，样本数量有限。李莉薇于2010年发表的《关于日语禁忌语的现状及其成因的考察》一文，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缺乏调研这一不足。她针对日本关西地区20至30岁的十位个体提出了五个关键问题，并通过正式的录音采访与日常对话两种方式进行了数据收集。然而，遗憾的是，尽管李莉薇成功收集了相关数据，但样本数量有限，年龄层次集中，且地域覆盖范围狭窄，限制了研究结果的普遍适用性。此外，在后续分析中，她仍较多地依赖于既有理论与研究成果，未能充分从所收集的数据中提炼新见[7]。该作者也认识到该局限性，并在文章最后加以说明。
3.2. 日语禁忌语研究的意义及其未来展望
《礼记·曲礼上》中曾记载：“入竟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其中的“入竟而问禁”指的是进入别的国家，先问明有哪些禁止的事及风俗习惯，以免违犯。这也正是我们研究不同国家禁忌语的意义所在。这与社会语言学的“在交际中犯‘文化的’错误比犯‘语言的’错误更难使人宽容”不谋而合。
尤其是在跨文化交往空前发达的今天，如果不能很好地入乡随俗，忽视语言中的禁忌及其所蕴含的民族文化，将会妨碍跨文化交流目标的实现。
其次，对日语禁忌语的研究也是探讨古代日本人精神生活研究的重要资料。语言是人们思想的反映，特定的禁忌语也能反映当时社会的禁忌文化。研究这些禁忌语对理解古代日本的文化和思想具有重要的补充意义。
再次，在对内教学上，了解和掌握日语禁忌语也是学习的一个重要方面。若不能充分了解日语禁忌语，不能正确使用日语禁忌语，那么便无法真正掌握和理解日语的内涵。
笔者认为，日语禁忌语研究的未来研究方向应从不足出发，在日语禁忌语的研究中首先要加强实地调查和数据收集，提高研究的时效性、针对性以及结果的普遍适用性。其次，进行学科融合，深入挖掘禁忌语与委婉语、社会文化、心理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丰富研究的层次和深度。
笔者期待通过上文对现有日语禁忌语的分析及介绍，引起学界及教育界对日语禁忌语研究的重视，促进日语禁忌语研究的发展。
NOTES
1《十七条宪法》是在日本推古天皇12年(604年)所制定的17条条文。相传是由圣德太子制定的。为迄今所知，日本法制史上第一部成文法典，但并非现代法律意义上的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