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晚清诗人施补华所作《拟白香山赠友》(五首)曾被晚清著名学者俞樾收录进其所编《诂经精舍三集》中。该组诗是一组五言古体诗，其诗体渊源可上溯至《诗经》《楚辞》时代，经两汉、魏晋南北朝迅速发展与成熟，而至唐代到达顶峰。这组诗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与“诗史”性质，其取材广泛，真实记录了当时重大的社会事件。在艺术表现方面，诗歌运用对比手法与群体人物塑造，语言浅显平实，展现了独特的艺术特色。就思想内涵而言，作品深刻揭露时弊，充分发挥了诗歌的政治讽刺功能，体现了显著的民本思想。然而，诗歌在艺术表现上仍存在一定局限，主要表现为语言过于直白，缺乏必要的艺术加工，且在思想表达上缺少深入的议论与阐发。
Abstract: The poem Imitating Bai Xiangshan’s Poems to a Friend (five pieces) by the late Qing poet Shi Buhua was included in the Collected Works of Gujing Jingshe, Third Series compiled by the renowned late Qing scholar Yu Yue. This set of poems belongs to the ancient five-character style, whose origins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era of The Book of Songs and the Chuci, rapidly developed and matured during the Han, Wei, Jin, and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and reached its culmination in the Tang Dynasty. These poems exhibit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 of their time and possess a “poetic history” quality, drawing from a wide range of subjects and authentically recording significant social events of the period. In terms of artistic expression, the poems employ contrastive techniques and group character portrayals, with language that is simple and unadorned, showcasing unique artistic features. Regarding ideological depth, the works profoundly expose contemporary malpractices, fully leveraging the political satirical function of poetry and reflecting a notable people-centered ideology. However,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the poems still exhibits certain limitations, primarily manifested in overly straightforward language lacking necessary artistic refinement, as well as a lack of in-depth discussion and elaboration in ideological expression.
1. 引言
施补华生于晚清时代，其仿白居易《赠友诗》而作的《拟白香山赠友》(五首)为五言古体的讽喻诗。该组诗出自晚清著名学者俞樾所编的《诂经精舍三集》，取材广泛，时代特征鲜明，记录了其时重大社会事件，初具“诗史”特性。组诗痛陈时弊，展现诗歌的政治讽刺功能，具有一定的民本思想。语言浅易平白，对比手法与群体人物的塑造颇为精妙。当然，诗歌也存在一些不足，其艺术表现尚显平淡，缺少议论。
2. 体裁渊源
2.1. 溯源先秦
《拟白香山赠友》在体裁上与白居易《赠友》相同，为五言古体诗。先秦时代，《诗经》与《楚辞》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源头，其部分诗歌中已经出现了零散的五言韵语。如《诗经》中《召南·行露》一诗，全诗五言诗句居大半，出现了古体诗“二三”的节奏。诗句“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等，以复沓与重章叠句的形式显示出强烈的节奏感。《楚辞》中《渔父》一篇，也出现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五言句式。至秦始皇时代，民间出现了现存最早的完整五言民谣《长城谣》，它控诉了秦始皇修筑长城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也可视为五言诗的雏形。
2.2. 两汉的发展与成熟
西汉，民间流行起《何以孝悌为》《邪径败良田》《城中好高髻》《安所求子死》等五言歌谣。东汉乐府民歌中不仅出现了《陌上桑》《陇西行》《江南》等一众优秀的五言佳作，还以《孔雀东南飞》创制了叙事诗这一诗歌体裁。这一时期的民歌不断发展，篇幅逐渐增长，题材更加丰富，情感朴素真挚，语言清新流畅，五言诗体得以正式确立。这些五言民歌作为口头文学，在语言和用韵上较为随意，口语化特征明显。虽然他们在文学创作的范畴尚显幼稚，但还是吸引了文人的关注，激发了文人对五言诗的创作热情，推动了文人五言诗的产生与发展。
东汉前期的班固曾作《咏史》一诗，写汉文帝时孝女缇萦上书请求以身救父的故事，是为我国最早的文人五言诗，同时也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第一首咏史诗。然而钟嵘却于《诗品序》中称：“班固咏史，质木无文。”[1]此诗仅仅完成叙事却缺乏鲜明的形象塑造，语言质朴而文采不足，因此只是形式上满足了五言诗的要求，但在艺术技巧上仍然有所欠缺。至东汉末期，产生于桓、灵之际的《古诗十九首》代表了东汉文人五言诗的最高水平，是乐府古诗文人化的显著标志。它表现了乱世背景下，中下层士人浮沉无状、彷徨失意、人生无常、悲愁苦闷等深沉的人生慨叹。钟嵘于《诗品》中称其“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1]。元人陈绎曾谓其“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发至情”[2]，诗歌在抒情、写景、叙事、表意等方面达到了澄澈淡远、真切动人的境界。如《冉冉孤生竹》一诗，女子以菟丝、蕙兰花自比，融情于景，表达对新婚即远行丈夫的思念、哀怨以及自身的孤寂之情，达到了形象生动的表现效果。且语言浅易晓畅，心理描写丰富多彩，用韵较为规整。这组《古诗十九首》，是汉代文人在吸取民歌创作朴素流畅的风格后，经自身改造、发展而得到的五言古体诗的典范，是经民歌升华而成的充满文人气息的优秀书面文学。
胡应麟言：“四言盛于周，汉一变而为五言。”[3]汉代成为四言诗向五言诗转变的重要起始阶段。钟嵘于《诗品》中层论述五言优于四言之处：“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焉。”[1]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四言诗句逐渐无法满足丰富的句意表达诉求，而五言诗句则通过一字的增加，在节奏和句法上使诗句的表达能力获得了极大的提升，诗人也因此可以更为充分地进行文学创作。故而，汉末及以后，五言诗逐渐取代了四言诗的地位，迎来了创作的热潮。
2.3. 魏晋繁盛
刘勰于《文心雕龙·明诗》言“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4]。汉末建安诗歌以雄健深沉、慷慨悲凉闻名，又以五言诗为当时诗人所推崇。建安诗人继承汉乐府歌辞与文人诗传统而大量创作五言诗，其中代表性人物为“建安七子”中的曹植。钟嵘谓其“骨气奇高，词彩华茂”，认为他的五言诗气势雄健、讲求辞藻、情感真挚、文采斐然。
汉末魏初的正始年间，阮籍作五言《咏怀诗》八十二首。钟嵘于《诗品序》中评论其诗：“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厥旨渊放，归趣难求。”[1]阮籍五言诗情感含蓄委婉、意旨遥深，改变了建安诗歌用乐府旧题作五言诗的风气，树立起了抒情五言诗的典范。
沈德潜于《唐诗别裁集》中论五古时谓：“唐人祖述者，王右丞得其(陶渊明)清腴，孟山人得其闲远，储太祝得其真朴，韦苏州得其冲和，柳柳州得其峻洁，气体风神，然埃壒之外。”[5]认为东晋陶渊明的五言古体诗平淡自然、醇厚隽永，为唐代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所学，可视作唐人五古之一宗。并且陶渊明首开田园诗派，谢灵运创制山水诗派，二人打破了玄言诗独霸诗坛的局面，极大地丰富了五言古体诗的题材、风格与写作技巧。
2.4. 唐代巅峰
清钱良择《唐音审体》言：“(五言诗)其先本无排偶，晋，排偶之始也，齐、梁，排偶之盛也，陈、隋，排偶之极也。齐永明中，沈约、谢眺、王融创为声病，一时文体骤变。……通谓之齐梁体。自永明以迄唐之神龙、景云，有齐梁体，无古诗也。虽其气格近古者，其文皆有声病。陈子昂崛起，始创辟为古诗，至李、杜益张而大之，于是永明之格渐微。”[6]可以看出，南朝齐梁时期，沈约提出“四声八病”的声律论。此后，排偶声律渐为潮流，永明体诗歌在声韵方面对古体诗产生了深刻影响。初唐诗坛，齐梁体仍盛，直至陈子昂指出“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7]。提倡改变齐梁绮丽诗风、恢复汉魏风骨的革新主张，唐代五言古体诗才开始找回质朴的语言与健朗的风格，而后五古至李白、杜甫二人笔下方才拥有恢弘壮阔的气势。李白远离格律的五古《古风》(五十九首)被《唐宋诗醇》称赞：“远追嗣宗《咏怀》，近比子昂《感遇》，其间指事深切，言情笃挚，缠绵往复，每多言外之旨。”[8]杜甫笔下的五言古诗则同样尽力回避格律，在篇幅长短、音韵平仄等方面创制颇多，语言质朴、沉郁顿挫，气象宏大、诸体皆备，出现了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叙事诗《三吏》《三别》等众多优秀诗歌，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与光辉的艺术成就。李、杜后，中唐诗坛的五古创作中，柳宗元坚持汉魏古风传统，元稹、白居易关注时事、强调讽喻，韩愈、孟郊等配合“古文运动”而将五言古诗散文化。晚唐后，五言古诗则再一次进入了日渐衰微阶段。总而言之，唐代五言古体诗中，一部分逐渐讲求对仗、平仄、粘对而变为近体格律诗，一部分受到格律的影响而成为“入律古风”，还有一部分则刻意摒弃格律、坚持汉魏古风的自然声律。
3. 诗作佳处
3.1. 时代性
施补华《拟白香山赠友(五首)》仿白居易《赠友(五首)》而作，序中谓“今拟其体以己意寓之，亦犹唐人言唐事云尔”，则知《拟白香山赠友》为“清人言清事”之诗。诗人施补华生活在晚清时期，此时的清帝国行将就木，社会矛盾频生，民众生存艰辛，西方殖民主义又对中国步步紧逼。在此背景下，诗人敏锐地观察到社会中存在的诸多弊病，并将之付诸笔端。《学校徧郡邑》一诗，写选官混乱、良师难求。《异端乱大道》一诗，言西方宗教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体系带来巨大冲击。《民生有嗜欲》一诗，深刻指出鸦片对我国民众造成严重危害。《婚姻贵及时》一诗，痛陈东南地区婚嫁陋习。四首诗歌取材视野广阔，内容丰富，主题各异，无不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白居易曾于《与元九书》中指出：“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9]强调诗歌应该反映且有益于时代，记录当世社会中的重大事件。晚清时期，鸦片大量流入中国并为国人广泛吸食。诗人即于《民生有嗜欲》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外商贩鸦片而“开利源”的目的，细致描绘国民吸食鸦片后“万事俱不论”“颜色惨若鬼”的行状，详细记录了鸦片流毒中原这一严峻的社会形势，并在诗尾疾呼禁烟。由此诗推之，《拟白香山赠友》整组诗均详细记载了晚清某一严重的社会问题，呈现出为“时”为“事”的创作特征，也以其现实性与历史性而初具“诗史”特性。
3.2. 讽刺性
白居易将《赠友(五首)》归为“讽喻诗”一类，仿白诗而作的《拟白香山赠友》也同为讽喻诗，四首诗歌无不鲜明地展现出讽喻特色。《拟白香山赠友》序中言白诗“拉杂成诗，直指时弊，其言痛切，深得变雅之义。”“变雅”语出《诗大序》：“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10]，是周政衰乱后记录真实内容且具有讽刺意义的诗歌。清末与东周颇为相似，王道衰微、礼教废弛，国政败坏、民不聊生，因而诗歌的“变雅”之义便成为诗人的追求。如《异端乱大道》一诗，开门见山地指出异端思想祸乱人心，随后梳理中国历史中杨朱、墨翟、佛家、道家四类与儒家相对的异端学说，并由此引出当世外来“夷教”这一新型“异端”，批判西方传教士所传“夷教”文义不通、水平低下。“强令中国氓，男女登讲筵”句，则痛陈时弊，揭露了“夷教”在社会下层具有强大而广泛的组织能力，对于传统儒家思想立国的清政权潜存着巨大的颠覆危机。从诗中可以看到，扰乱儒家传统理法大道的异端来源，由中国内部转为外部，近代思想界所遭受的西方冲击是前所未有的，“泰西”“夷”等字词是晚清才开始出现的。故而全诗对社会现实进行了详细观察与深刻批判，并且十分鲜明地反映出晚清的时代之变。又如《学校徧郡邑》一诗，“学官出铨选”“赀郎复交杂”两句，直言铨选制度的可操作性与出钱买官的社会问题，批判其时选官制度的黑暗腐败，揭露人才难出、世风日下背后的教育界乱象，也显示出诗歌的政治讽刺功能，符合“诗可以怨”的传统诗教观念。
3.3. 民本思想
白居易曾与《寄唐生》中言：“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9]《拟白香山赠友》四首同样在写“生民病”：学官无才德、夷教乱大道、鸦片使自残、婚嫁少财资，人民的困苦是诗人关切的议题，民本意识蕴涵在诗里行间。《民生有嗜欲》一诗，写海防弛禁后，鸦片流害中原，广大民众沾染毒瘾而形容枯薧、精神萎靡，并进一部导致国家丧失大量劳动力而发展难以为继。《婚姻贵及时》一诗，写高额聘礼与嫁资的要求使民众难以成婚，人口增长缓慢，无法满足战争需要。诗人深切关注婚姻、教育、健康等民生问题，认识到人民对于国家发展的支撑作用，多方再现人民疾苦，并痛斥造成这些苦难的原因，鲜明显示出“重民”的民本思想。
3.4. 语言浅白
在语言上，《拟白香山赠友》四诗浅易通俗，诗句平白如话。如“况复阿夫容，毒气薰肺肝”“其言犹粪土，文秽义不坚”等诗句，语言直露，略无修饰，真切还原鸦片危害人体和夷教文意不通的情状。诗中词句与读者之间没有距离，不会因字艰句涩而产生阅读障碍，便于读者的理解与自身的流传。
3.5. 多种写作手法
在写作手法方面，诗歌善用对比，同时不乏群体形象的精彩描绘。《学校徧郡邑》一诗中，前面十二句用来分析才德之士充任学官对于人才培养的重要意义，后面六句则揭露当世卖官鬻爵的真相，理想中的“师表”与现实里的“赀郎”形成强烈对比，给读者以情感上的冲击，也揭示出反差的根源在于腐朽的政治环境。《民生有嗜欲》中，“西人货此物，匪独开利源。坐令华夏人，无刃能自残”。西方商人贩卖鸦片而获得巨额利润，中国民众却受此荼毒，几近自残。中西双方的情状对比惨烈，深刻表现出诗人对西方商人的强烈谴责与对中国鸦片横行的焦虑痛心。同时，此诗在描绘吸食鸦片的国人群体时，“万事俱不论”写其行为上的无力，“颜色惨若鬼，神去形暂存”运用神态描写，描绘其瘦削的病态面庞与萎靡枯薧的精神状态，将行尸走肉般的吸毒群体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4. 诗作不足之处
《拟白香山赠友》作为一组讽喻诗，其内容与主题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但相对而言，在艺术表现上则较为欠缺。四首诗语言均较为直露，遣词造句时有口语化特征，少了很多诗歌应有的神韵与美感，毫无含蓄蕴藉的传统诗境。如“其言犹粪土，文秽义不坚”，非常直白地抨击夷教文义浅陋，所用比喻较为粗俗，语句几近穷乡谩骂，没有展现出修辞手法原有的文学价值。“况复阿夫容，毒气薰肺肝”言语同样直白生硬，只是陈述事实而没有任何文学的美感。诗人对讽喻诗艺术展现问题的把握还尚未成熟。
该组诗对晚清种种社会弊病进行了大胆的揭露与深刻的描绘，其讽刺之直之深，有违含蓄蕴藉的传统诗教观。从诗学发展的角度来看，“变”本就是对“正”的突破，施补华在这组诗中所坚持的“变雅”观念，本就是在打破“正风正雅”所含温柔敦厚诗教观的基础上而存在的，故而以“变雅”为追求的《拟白香山赠友》，便天然缺少中正平和的审美体验与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11]。
除此之外，《拟白香山赠友》还存在缺少议论的问题。四首诗歌均采用“大篇幅描绘社会弊病、最后几句勉励友人”的写作模式，社会问题被详细书写之后，忽然以四句勉励友人句结尾，显得颇为仓促。沈德潜曾于《说诗晬语》中提出：“人谓诗主性情，不主议论，似也，而亦不尽然。……但议论须带情韵以行，勿近伦父面目耳。”[12]论证了诗带议论的合理性。因此若能由诗人自己提出解决方案，以议论入诗，不仅可使诗歌逻辑愈加完整，还会更为全面地展现出作者个人的诗才与学养。
5. 结语
总的来看，虽然《拟白香山赠友》在艺术表现、议论等问题上尚有欠缺，但对白居易《赠友》诗的模仿已经颇为完善，并且完成了作为讽喻诗其针砭时弊的主要任务，观察到并记录下晚清诸多新出的社会问题，以其充分的现实性、时代性而可被视为优秀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