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诗经》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的光辉起点，其中的意象丰富多彩，而桑意象以其独特的魅力与深远的意义脱颖而出。据统计，《诗经》所述及植物种类136种，种类繁多，而出现篇章数最多者为“桑”，共有20篇，其中《国风》13篇、《小雅》5篇、《大雅》1篇、《颂》1篇。这一文学现象，无疑彰显了桑意象在《诗经》创作中的独特作用，也为深入探究《诗经》的文化内涵提供了一个独特而关键的视角。
“《艺文类聚》卷八十八‘木部上’子目‘桑’运用意象批评的方法，辑录各种文献和诗、赋、赞等三种文体的作品，展现了桑意象在先唐时期的生成与传承。”[1]而桑作为意象进入到文学视野中，最早则见于《诗经》。《诗经》之“桑”意象以其独特性于文学表现范畴中彰显出卓越地位，在古代文化语境里，桑被赋予深厚的文化意蕴，其作为典型意象，深度绾合生命、繁衍、女性、家园等多元文化要素，成为古人认知自然、感悟生命、构建社会秩序的重要文化符号与情感投射载体，蕴含着丰富且深邃的社会文化内涵。
2. 桑与生命意识
“古代人民对桑怀有深深的崇敬，桑与生命、繁衍紧密相连，承载着古人对生命的情感崇拜。”[2]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桑”意象与生命之关联最早可追溯到神话传说。
2.1. 神话传说中的桑与生命起源
在中国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桑始终占据着与生命起源息息相关的特殊地位。《山海经》“帝女之桑”的故事率先为桑树披上了神秘的外衣，“又东五十里，曰宣山。沦水出焉，东南流注于视水，其中多蛟。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叶大尺馀，赤理黄华青村，名曰帝女之桑”[3]。以夸张奇特的外形使桑形象具有神化色彩，加之赤帝女于桑中居住并最终升天的情节，使桑树超脱了普通植物的种属，成为具有超凡神性的存在。而“日出扶桑”的传说，则进一步强化了桑在古人宇宙观与生命认知中的关键意义。《山海经·大荒东经》曰：“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曰方至，一曰方出，皆载于乌。”[3]汤谷扶桑在东极承载着太阳的东升，被视为承载着太阳的神树，具有特殊的意义。而太阳这一生命能量的重要象征，被认为从扶桑升起，桑树也借此被认为孕育着无尽的光明与生机，为世间万物的生长提供了原始动力。至此，桑已经由植物范畴上升为了具有神化意义的可提供生命能量的神树。
而“空桑生人”的神话创说更是直接提出了桑与人类生命诞生的紧密关联，空桑之中孕育出生命，这无疑将桑树视作了生命的摇篮。《吕氏春秋·本味篇》生动讲述了“伊尹生于空桑”的故事：“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4]空桑的意象暗示了“女性子宫”，而“空桑生人”则将桑与生殖之关系的隐喻以具象化的方式展现出来[5]。空桑作为女性子宫的意象隐喻，在文化语义层面建立起了一种微妙而紧密的联系。“空桑生人”这一独特的神话叙事模式，则进一步将桑与生殖之间的隐喻关联予以具象化呈现，为深入探究桑与生命意识的内在逻辑提供了关键的切入点。
2.2. 桑林与生殖繁衍的神圣关联
同样，在《诗经》中呈现的桑意象，往往与生命繁衍有着神圣的关联性。而桑意象与古代生殖繁衍的象征意义的结合，与高禖祭祀的活动密切相关。“高禖神祭祀是以国家名义举行的高规格的生殖崇拜祭礼，是一种官方积极倡导的公开的生殖崇拜行为。”[6]而该祭祀活动的地点，就在桑林之中，也由此，桑林成为了蕴涵生殖意义的象征意象。同时，祭祀时间多在仲春之月，此时正值万物复苏、阳气上升之际，被认为是适合祈求生育的时节，桑也就被赋予了生殖繁衍的文化意义。在《鄘风·桑中》“爱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7] (p. 64)，桑中作为男女幽会之所，蕴含着深邃而神圣的生殖繁衍寓意。《小雅·隰桑》曰：“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7] (p. 356)同样将桑林视为男女密会之所。其高大葱郁的外观特征，使它成为一种独特的空间存在，枝叶相互交错，构建出一片相对封闭且充满神秘氛围的特殊区域，为古代男女密会提供了私密场所。从文化认知的维度审视，《诗经》中桑林超越了普通树林的概念范畴，被古人赋予了极为强大的生殖象征魔力。
2.3. 桑与生机活力的具象呈现
“《诗经》中的桑，多被赋予生命活力，在农耕生活之中这种强劲的生命力带给人们无限的希望。”[8]《小雅·隰桑》以桑起兴，从视觉方面描写了桑树的外形，桑叶的“有难”“有沃”“有幽”，将桑叶从柔美到成熟后的青黑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叶子的变化也就是桑树的成长过程，描绘出了一个生命绽放的过程，十分具有动态画面感。《豳风·七月》所呈现的场景，“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7] (p. 200)。“写明媚春光，写活泼少女，充满生机，是上古时代圣人治下天真自然、人事和谐的生活图景。”[9]方玉润评价“有朴拙处，有疏落处，有风华处，有典核处，有萧散处，有精致处，有凄婉处，有山野处，有真诚处，有华贵处，有悠扬处，有庄重处，无体不备，有美必臻”[10] (pp. 306-307)，即认为《七月》是天真而美好的诗作。“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7] (p. 200)，从“爰求柔桑”到“蚕月条桑”，清晰地勾勒出了桑蚕养殖的时序进程，呈现了生动的古代农事画卷，其中桑的存在，鲜活地展现出其作为生机活力具象的独特意义。桑于《豳风·七月》之中，不仅是一种植物的呈现，更与生命、繁衍、生机等概念相联系，桑树的作用，无疑是对这种文化意象的一种文学性呈现。
3. 桑意象与女性形象
孔颖达《正义》云：“桑，女功之所起。”[11]古代女子成人出嫁，制衣是基本功课之一，而用桑叶养蚕缫丝是必备过程，如此一来，桑与女性便在实际事务层面构建起了联系。而前文提及的神话存在一个共性，即桑与女性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或以女性之名来命名桑，或赋予生长于空桑之地的女性特殊的生殖功能。“而桑叶不断再生的特性使得先民自然将其与女性生育繁衍能力相联系，桑被女性化。”[12]由此，“桑”在生命意义上的内在本质构成了“桑与女性”之间的密切联系[13]。
3.1. 采桑女形象的塑造与桑的烘托
在《诗经》的艺术世界里，桑意象与采桑女形象相互交织，共同构建出极具魅力与深度的文学画卷。《魏风·十亩之间》诗中“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7] (p. 141)。简短的诗句勾勒出桑园采桑女劳作后的闲适状态，而桑园作为背景，发挥着不可忽视的烘托作用，这既是她们辛勤劳作的场所，也是她们生活的重要舞台。“桑者”点明了女性的身份与劳作内容，桑园的广袤为采桑女形象提供了广阔的背景空间。从她们与桑园的互动中，可以感受到女性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她们的身姿与桑林相互映衬，桑的存在赋予了采桑女形象以浓郁的田园气息和质朴的美感，同时采桑女的活动也让桑园有了灵动的生气与活力，二者相辅相成。桑意象的融入，极大地丰富了采桑女形象的内涵同时，也侧面暗示了女性在当时农业生产活动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们并非仅仅是家庭的附属品，而是农业生产的重要参与者，为家庭的生计与社会的稳定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赋予了采桑女一种坚韧而独立的品质。
3.2. 桑与女性情感世界的细腻映照
桑叶由盛而衰的变化，恰如女子容颜的渐次凋敝。在古代文化语境中，女子如同桑树一般，具备孕育生命的神秘力量，桑树作为生命起始的象征，其影响力延伸至对女子的认知领域，这背后实则有着原始生殖崇拜文化对这一原型意义的深刻塑造。故而，以“桑”比拟女子就成为一种顺理成章且极具文化底蕴的文学表达，自然而然地融入到文学创作的意象体系之中。而这种象征比拟在《诗经》中不局限于对女性外貌，还对女性的心理情感有着细腻的映照。
以《卫风·氓》为典型范例，“桑之未落，其叶沃若”[7] (p. 78)以桑叶的鲜嫩润泽，比喻女子年轻貌美、青春焕发时的幸福甜蜜，也暗示了爱情初始的美好。此时，女性的情感世界是充满柔情与幸福之感的，紧接着就运用比兴手法“于嗟鸠兮，无食桑葚！”[7] (p. 78)告诫女子不要沉迷于爱情。“桑之落矣，其黄而陨”[7] (p. 79)，桑叶枯黄飘落，形象地展现了女子容颜老去、爱情消逝，深刻映照出女性在爱情消逝与婚姻破败后的悲戚情感世界。
桑意象在此处的运用，可谓匠心独运，它以一种极为细腻而深刻的方式，将女性在爱情与婚姻中的复杂情感体验毫无保留地呈现。从最初的热恋沉醉，到中期的失落痛苦，再到最后的绝望无助，每一个情感层次都与桑的生长状态丝丝入扣，紧密相连。这深刻地反映出当时社会背景下，女性在情感生活中所处的极为被动的地位与深深的无奈。
4. 桑与家园象征
4.1. 桑构建的家园文化符号
“森林是人们最初的栖息地，正缘于树木在文化史上的开启山林的作用，对森林的神秘敬畏之情才积淀于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深层，乃至于人们把生命与家园同树木联系起来。”[14] (p. 109)桑，便是这众多树木中极为特殊的存在，它在构建家园文化符号的体系中，稳稳地占据着核心地位。
桑的实用性是其构建家园文化的根基。《毛传》：“地势宜蚕，可以居民。”[11]可见，人所居之处，必有桑田。在中国古代，对一个家庭来说，有桑田也就意味着有生活。《书·禹贡》：“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15]古籍里提到桑，一定说到蚕。桑叶可养蚕，蚕丝用于纺织衣物，这在古代解决了人们的穿衣需求，正如《孟子·梁惠王上》所讲：“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16]为家庭生活提供物质基础与生活保障。同时，桑树的果实桑葚可供食用，树干木材也有一定的利用价值，从吃穿住行多方面融入家园生活，奠定桑在家庭物质层面的重要地位，从而成为家园文化符号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桑梓对于古代家庭生活具有重要意义，古人多在居所附近种植桑梓，如《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7] (p. 102)。已有在庭院种植桑树的载述。桑在居住空间的存在，使其成为家园空间的一个显著标识，是古人的情感寄托，因而被赋予了远超其植物本身的重大意义，桑梓逐渐成为了家园的象征，进一步强化其在家园文化符号体系中的情感内涵。
最后，桑意象作为一种文化传承与精神象征，在经典文学作品和文化传统中不断出现并被赋予深刻寓意。《小雅·小弁》中“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7] (p. 292)，借桑梓起兴，将桑与对父母的恭敬、对家族传承的敬重联系起来，使桑上升为一种精神象征，代表着家族伦理道德与家园文化传承。在文化传承过程中，桑的形象不断被丰富、被传颂，它所蕴含的勤劳、质朴、守家念祖等精神品质也成为家园文化符号体系的核心精神要素，深深烙印在人们的文化意识里，从精神层面构建起家园文化符号体系的大厦，让人们对家园的认知超越了物质空间，上升到精神归属的高度。
4.2. 家园文化的传承与演变
《诗经》桑意象所构建起的家园文化符号，确立了“桑”承载的故乡象征意义，同时还影响了后世借“桑”传达情感寄托与伦理认同的文学范式。从诗歌说起，诗人寄寓个人对家园故乡的复杂情感时，在创作中多对桑意象所蕴涵的家乡情思有所继承与发展。东汉蔡琰，特殊的身世经历赋予其强烈的思乡情怀，“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17] (p. 199) (《胡笳十八拍》)。“桑梓”意象承载的是悲寒凄苦女性对家园故土的无限思念与无尽渴望，更深层次的是对家国情结与民族情怀的深度眷恋。诗人受自身经历、个人精神追求的影响，借“桑”传情的表达范式也有所不同。陶渊明所营造的田园诗意世界，多有“桑”的身影，在他的诗歌创作中，“桑”意象的家园寄托上升为独特的精神追求境界。《桃花源记》所描绘的美好世外桃源是“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18] (pp. 117-118)，“桑”作为美好的家园象征出现在诗人所想象远离世俗的人间仙境之中，可见“桑”的象征意象，被注入了无限美好的精神追求。“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18] (p. 119)描绘了桃花源中桑树繁茂垂荫，五谷粮食可以及时种植的景象，呈现出自给自足、和平安宁的田园生活画面，“桑”是构成这种理想生活场景的重要元素。无论是《归园田居·其一》：“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18]展现出的宁静和谐的田园生活，还是《归园田居·其二》：“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18]中对田园农事的关注与热爱，“桑树”都是陶渊明笔下乡村田园的典型标识之一，而这种恬静淡雅的生活境界，往往凸显出诗人“隐志笃行的精神誓言，以此将隐士生命最关切的问题做了集中表达”[19]。
5. 桑意象在风雅颂中的多元特色
前文从生命意识、女性形象、家园象征等维度深入剖析了《诗经》中桑意象丰富的文化内涵。这些内涵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通过《诗经》风、雅、颂各异的书写特点，以独特的方式得以呈现和发展，深刻地体现了其文化内涵的丰富性。探究桑意象在风雅颂中的多元特色，是对不同诗歌语境下所展现的文化内涵外在表现形式的剖析，又是对其内涵的深化和拓展。
5.1. 《国风》中的地域文化特色
《诗经·国风》中桑意象映射出不同地域丰富多彩且独具特色的文化风貌。这些地域文化特色通过桑意象的呈现，不仅反映了当时各地自然环境的差异，更深刻揭示了社会生活、文化传统与价值观念的多元性。
5.1.1. 桑与地域自然风貌
从自然环境与桑的关系来看，各诸侯国所处地理位置不同，桑在其中所展现的自然风貌也各有千秋。卫国位于淇水流域，土地肥沃，其诗篇中的桑林郁郁葱葱，成为民间爱情故事的天然舞台，如《鄘风·桑中》所描绘的男女约会场景，桑林的繁茂为爱情的滋生提供了浪漫而隐秘的空间。魏国地处黄河流域，良好的水土条件孕育了大面积的桑园，《魏风·十亩之间》生动展现了人们在桑园劳作后的闲适状态，这里的桑园是田园生活的典型代表，也是黄河流域农业发达的自然写照。秦国则位于西北，地形复杂多样，《秦风·车邻》里“阪有桑，隰有杨”[7] (p. 163)的描述，可见桑树在山坡与洼地间顽强生长，与当地山川等自然景观相互交织，构成了独特的西北地域风貌。这些地域自然环境的差异，使得桑意象在不同国风诗篇中呈现出丰富多样的自然景观特色，成为地域自然特征的鲜明标识。
5.1.2. 桑与地域生活百态
在社会生活层面，桑意象更是深入渗透到各地域的生活肌理之中，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生活百态。郑国处于中原交通要道，商业文化交流频繁，社会观念复杂。《郑风·将仲子》中女子对情人“无折我树杞、树桑、树檀”[7] (p. 101)的叮嘱，桑树在这里不仅仅是一种植物，更是与女性承受的压力相关联。从杞树到桑树、檀树的高度上升，“是表意上的递进，仲子选择树的高度升高，女子所承受的压力也在一步步加重，他们所面对的外界阻力也就越大”[20]。体现出社会舆论对个人情感的强大约束。反映出郑地家庭伦理与个人情感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而唐地虽土地肥沃利于桑蚕业发展，但因“王事靡盬”[7] (p. 155)，如《唐风·鸨羽》所表达的，百姓无法安心经营桑园，繁重的徭役严重干扰了正常的农业生产秩序，桑所代表的田园生活遭受破坏。这揭示出唐地社会政治因素对农业经济的巨大影响，以及百姓在社会压力下无奈的生活困境，桑意象成为展现唐地社会经济矛盾的有力载体。
5.1.3. 桑载地域文化内涵
文化传统与价值观念方面，桑意象在不同地域被赋予了独特的文化内涵与象征意义。在《曹风·鸤鸠》中，以“鸤鸠在桑”[7] (p. 194)起兴来赞美君子品德，桑成为烘托君子美好品德的自然场景，体现出曹地对道德规范和君子风范的高度崇尚，桑在这里承载着浓厚的道德教化意义，是地域文化中道德观念的重要表达符号。豳地作为古代农业发达地区，桑蚕业在其经济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豳风·七月》详细记录了采桑养蚕的农事活动，这体现出豳地人民依赖桑蚕生产维持生计的地域农业特色，同时也反映出他们遵循自然规律、勤劳质朴的生活态度。此外，“《豳风·鸤鸠》中其子在梅、在棘、在榛，贤德父母在桑的画面着重突出桑的主要地位和《豳风·鸱鸮》里以桑根桑皮保卫家园的做法，足以说明家园意识的潜移默化的作用”[8]。桑成为家园文化的核心意象，蕴含着深厚的家园情怀与地域文化认同感。
《国风》中桑意象所体现的地域文化特色是多元融合且极具深度的。它既是各地自然环境的生动反映，又深深扎根于当地社会生活的土壤，更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传统与价值观念。
5.2. 雅诗中的情感寄寓与社会映照
在《诗经》的雅诗部分，桑意象被赋予了独特而深刻的文化内涵，与国风相比，展现出别样的特色与意义。
《小雅》中的桑意象多围绕情感与道德展开，且表达得极为内敛深沉。《小雅·小弁》将桑梓并提，使其超脱自然植物的范畴，成为家族与亲情的神圣象征。而《小雅·隰桑》则借桑林幽思表达爱情倾慕。“隰桑有阿，其叶有难”[7] (p. 356)以桑起兴，借桑林的优美和桑叶的繁茂来烘托女子对君子的爱慕。相较于《国风》，其情感表达更为含蓄委婉。桑林在此成为情感的隐秘寄托之所，通过对桑细致入微的描写暗示难以直白言说的情感，为爱情增添了优雅与细腻之感。这展现了《小雅》在诗歌意境营造上独特的以景衬情、情景交融的手法，强调通过外在的自然景象委婉地传达内心的情感波澜，让读者在桑林的幽美意境中细细品味爱情的微妙动人之处，体现出雅诗在情感表达上的克制与艺术化处理，使爱情在桑意象的烘托下更具诗意与文化韵味。
《大雅》中的《荡之什·桑柔》则将桑意象用于社会洞察与民生关怀的宏大叙事。《毛序》曰：“《桑柔》，芮伯刺厉王也。”[11]诗中“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7] (p. 429)描绘桑柔从繁茂到衰败的景象，以其象征社会的繁荣与动荡、人民生活的富足与困苦的反差。在当时社会政治不稳定的背景下，桑柔的命运与百姓命运紧密相连，桑成为反映社会问题的隐喻和象征。“以桑树被剥夺来表现人们被统治者残害的社会现实，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表现出对被剥削的民生现状的关心与民生关怀。”[21]这体现出《大雅》中的桑意象被提升到了社会批判与政治审视的高度，反映出雅诗在社会层面的担当与责任，借助桑的形象展现社会的沧桑巨变与人民的悲欢离合，使桑成为洞察社会兴衰、民生疾苦的重要文学载体。
雅诗中的桑意象文化特色鲜明。在情感表达上，无论是家族伦理情感还是爱情，都更为内敛深沉、含蓄委婉，注重通过意象来激发内在情感共鸣与文化传承；在社会意义方面，能够以桑为镜，映照社会的政治状况与民生境遇，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与关怀精神。
5.3. 颂诗中的政治歌颂
颂，《毛诗序》解释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11] (p. 568)颂是用于祭祀敬神的乐篇。桑意象在此文化内涵下展现出别具一格的文化特色，承载着深厚的政治寓意，有着重要的文化价值与象征意义。
以《鲁颂·泮水》为例，是对鲁僖公的歌颂之作，其中的桑意象与政治歌颂紧密相连，“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7] (p. 499)。“群臣希望淮夷接受鲁国礼乐文化的教化，懂得感恩，故有此之说”[22]以飞鸮吃了泮宫的桑葚后发出好音，来比兴淮夷受到鲁国的感化而前来归顺并进献珍宝。桑葚作为泮林的物产出现在颂歌里，这一呈现方式就已然赋予了桑特殊的地位。桑葚生长在泮宫之林，泮宫是鲁国文化与礼仪的象征，桑葚在此便具有了特殊的文化寓意，代表着鲁国的文化、德政对周边的影响力。淮夷食用桑葚并感恩回报，象征着他们对鲁国文化与德政的接受和认同，进而凸显了鲁国在政治上的强大向心力和文化上的引领作用。由此，桑不再仅仅是自然界中普通的植物，而是被赋予了象征国家繁荣昌盛以及统治者德政的深刻寓意。
从文化特色的角度来看，颂诗将桑的意象融入到歌功颂德的语境之中，这是一种极具匠心的文学创作手法。通过对自然景象诗意化的描述，如桑葚吸引飞鸮等细节，不着痕迹地传达出政治寓意，使得桑成为了歌颂主题的有力象征元素。这体现出颂诗善于借助自然之物来映射政治与社会层面的美好愿景，把对统治者功绩的颂扬以及对国家繁荣的向往，寄托于具体可感的桑意象之上，让抽象的政治歌颂变得更为形象生动，易于被人接受和理解。
6. 结语
综上所述，《诗经》中的桑意象所承载的丰富文化内涵，不仅仅是对古代生活的简单记录，更是一种深刻的文化积淀，蕴含着古人对宇宙、人生、社会的深邃思考，以及对和谐、美好、繁荣的不懈追求。在生命意识、女性形象、家园象征等层面均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桑意象在风雅颂中的多元呈现，不仅展示了《诗经》时代丰富多样的地域文化风貌和社会生活画卷，更体现了文学艺术在反映社会现实、表达人类情感、传承文化精神方面的强大功能，对后世文学创作、文化研究以及价值体系的构建均产生了深远且持久的影响，持续为后世提供着宝贵的文化滋养与智慧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