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X不了一点”作为新出现的一种表达式，频繁出现在各类交际语境中，逐渐在日常交流中形成“X不了一点”的高频主观化表达。如：
(1) 容貌焦虑？焦虑不了一点！(BCC语料库)
(2) 有趣有趣，根本就是藏不了一点。(BCC语料库)
(3) 这次是真的理解不了一点了……(BCC语料库)
(4) 批不了一点，欲望都市大衣美的我直接原图出。(BCC语料库)
(5) 这都是什么，根本谈不了一点。(BCC语料库)
(6) 我算是看明白了，宋木子安静不了一点！(BCC语料库)
上面各例中的“X不了一点”与传统程度表达的偏正结构“一点X不了”有所不同，“一点”位于整个搭配的末尾作程度修饰，结构类型和语义关系都发生了非常态的变化。我们认为，“X不了一点”这种新兴的结构表达式是常规语法构式在一定的修辞动因推动下演变而来的修辞构式。
Goldberg (2006)将“构式”定义为，“当一个结构是形式与意义的配对，且形式或意义不能从其构成成分或其他已有的构式中得到推测时，这个结构就是一个构式”[1]。“X不了一点”构式由构件“X”、“(X)不了”、“一点”组成，整体语义无法从已有成分完全得知，其基本构式义围绕“X”展开有关程度表达的未完成性表述，强调整体语义的全量否定，附加某种消极无奈的情感，如“焦虑不了一点”、“藏不了一点”、“理解不了一点”。
刘大为(2010)从不可推导性将构式分为“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语法构式指的是任何一种可从构成成分推导其构式义的构式，以及虽有不可推导的构式义，但已经完全语法化了的构式；修辞构式指的是所有带有不可推导性的构式，只要这种不可推导性还没有完全在构式中语法化”[2]。陆俭明(2016)则探讨了“语法构式→修辞构式→新语法构式”的动态演变过程[3]，因此，新兴“X不了一点”构式的发展可能存在特定的阶段性特征。
当前有关新兴构式的研究颇为丰富，但涉及“X不了一点”这一结构的研究并不多见，仍存在许多问题亟待探究。因此，本文结合构式理论，从构式演变的角度研究“X不了一点”这一结构的发展途径和轨迹，进一步分析其发展演变的内在认知机制，最后总结概括出“X不了一点”构式演变的修辞动因。
2. 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的演变
通过对大量语料的考察，发现“X不了一点”在语言演变的过程中，打破了传统程度表达式的结构方式，由原有的语法构式逐步演变为修辞构式。
(一) 作为语法构式的“一点X不了”
在传统汉语中存在以下变换式，如：
a. 一点儿苦吃不了→吃不了一点儿苦
b. 一点儿罪遭不了→遭不了一点儿罪
c. 一点儿福享不了→享不了一点儿福
上例中“一点X不了”可分析变换为“X不了一点”，并将所修饰的名词性成分“苦”、“罪”、“福”移至句末，这里的能性述补结构“X不了”可加表示数量的修饰成分。李宇明(2000)在对现代汉语量范畴进行分类时，根据量的特征及其表现方式，将其分为明量与暗量、实量与虚量、主观量与客观量等[4]。“一点X不了”这一结构可以表示实量的数量成分，所谓实量即实际准确的量，量中不含虚说、夸张的因素。实量又分为精确表述的确量和大概的具有一定模糊性、浮动性的约量，结构中的“一点”便是表示实量的约量成分。同时，“一点”在表量的基础上进一步延伸了自身程度表达功能。闫亚平(2016)发现，一部分“一 + 量”结构并不代表客观计量，而是用来凸显言者主观上的感受、态度、评价和意图等[5]；李珍明(2002)、刘敏芝(2010)、徐华(2013)、史金生等(2022)探究了“一个 + NP”表达式，并指出该数量词具有主观评价功能[6]-[9]。因此，否定性程度表达“一点不了”和“不了一点”是对主观消极性评价语义凸显的再凸显，进一步强调了对事件的主观评价态度。
“一点X不了”作为由表量延伸到程度表达的语法构式，其具体语义针对“X”可进行如下分类：
a. 能力限制型(如“吃不了”)：表示客观能力不足。
b. 状态否定型(如“好不了”)：表示主观判断或状态不可逆。
c. 情感拒绝型(如“受不了”)：表达主观情感上的排斥。
对比不同语义类型可以看出，能力限制型更易保留客观否定义，而情感拒绝型更易发展为修辞构式，体现了“一点X不了”在演变为“X不了一点”时的路径差异。
确切来说，这里由“一点X不了”变换而来的“X不了一点”是所要研究的“X不了一点”这一构式的原型形式，其动词与程度副词“一点”的搭配具有真值条件，两者所构成的整体语义表达处于常规状态之下，不必借助推导就可对该构式进行理解与分析。在此基础上，我们发现否定式构件“X不了”只有在表达主观否定时，才会出现“X不了一点”的用法，其在语境中更偏向于表达一种主观意图的凸显。
(二) 作为修辞构式的“X不了一点”
与原有语法构式不同的是，修辞构式“X不了一点”的结构类型和语义关系都发生了不可推导的改变，变量“X”的词性有所拓展，整个结构也在各类语境中承载新的意义与表达。
(7) 这不加班的检讨，不仅加不了一点班，也检讨不了一点。(BCC语料库)
(8) 接受不了一点，2024千万别考虑QDII！(BCC语料库)
(9) 真的不会哄人……根本哄不了一点。(BCC语料库)
(10) 横冲直撞地指名道姓，委婉不了一点。(BCC语料库)
(11) 伤心不了一点儿。(BCC语料库)
(12) 这班值得平安不了一点。(BCC语料库)
上例中“X不了一点”各式未经过任何变换过程，在形式上已经固定为“X不了一点”的结构类型，“一点”之后不带有其他修饰成分，多个成分组成一个完备的构式表达。同时，各组成成分所蕴含的意义叠加后并不能推出它的构式义，具有不可推导性，需要根据特定语境进行理解。“X不了一点”作为具备主观程度表达义的构式形式，前三例中的核心变项“X”为动词性成分，“V不了一点”具有【+被动拒绝】的评价语义特征；后三例则为形容词性成分，“A不了一点”更多的是【+委曲接受】的感叹语义特征[10]。此外，还有少部分表示特定概念的名词性成分进入此构式，如“正义不了一点”、“智慧不了一点”等。王德亮(2009)认为，构式的意义由词汇义和构式义相互作用而成，当二者之间发生冲突时，构式会通过压制，在语义上限制该词，给该词增加一定的可能特征，使其获得进入构式的条件[11]。基于构式压制理论，名词在进入“X不了一点”构式中，受到了这一构式的语义压制，凸显名词自身所表示的特定语义概念，从而实现词项意义与构式义的和谐。
(三) 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
1) “X不了”结构的内在联系密切
前文提到的“X不了”结构可以表示不同的语法意义，包括表示“不能……”或“无法……”，表示“推测”，表示“X不完”，表示“不需要”，不同的语法意义之间互有联系。这一结构的语法意义既与“X”的性质有关，也和句中的宾语、主语以及相应语境有关。
“X不了”这一结构内在联系密切，结构之间存在平行性，如：
上例中的“好”、“吃”、“受”互相平行，总结归纳出“X (谓词)不了”这一结构。虽然“好”是一个一价形容词，不能带宾语，但“吃”、“受”等动词也有不带宾语的用法，如“吃不了兜着走”、“受不了了”。“X不了”结构的平行使用为后面的类推糅合演变作了铺垫。
2) 类推糅合的生成机制
沈家煊曾以“粉丝”系列和“海龟”系列的新兴词语为例，说明新创词语“实时”或“在线”生成的一种重要机制是“整合”(见图1) [12]。
Figure 1. Classification of integration
图1. 整合的分类
“整合”包括“糅合”和“截搭”两类，“糅合”又可以分为“类推型”和“非类推型”两类。而“X不了”结构演变为“X不了一点”正是类推糅合在其中起作用。
a. 吃不了 b. 吃不了一点
x. 好不了 y. → b. + x. 好不了一点
例中“吃不了”可变换为“吃不了一点(苦)”，再将“好不了”代入，经过类推糅合产生“好不了一点”这类结构。而“好不了一点”这一结构产生以后，由于网络上的大量使用，这个模因得到大规模传播。“吃不了一点X”、“受不了一点X”因此受到“好不了一点”的同化进而生成“吃不了一点”、“受不了一点”等结构，从而进一步抽象出“X不了一点”这一构式。新产生的“X不了一点”构式在经过类推糅合过后，已经不同于先前的“吃不了一点”这种形式表达，无论是“X”的可用范围还是整体的语义表达，都已经有了新的蕴涵。
3) “移位”背后的认知优选
前文中的“一点”从“一点X不了”结构中的主语位置移动到“X不了一点”结构的宾语位置，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移位”，可以考虑“移位”背后结构产生的认知优选。
首先来看有关“移位”的其他例子，如：
a. 向好莱坞进军→进军好莱坞
b. 在中国登录→登录中国
c. 跟女朋友约会→约会女朋友
以上述宾式动词结构中的状语中心语移位作宾语，形成了新的“述宾式V + NP”结构。这一移位可以从当代汉语的“完型认知”入手，因为“主语”和“宾语”是比“状语”认知上“显著度”更高的完型。如：
a. 阿姨在市场买菜
b. 小明在教室读书
c. 老李在学校浇花
上例中各事件可以进行一定的变换或省略，“买的”、“读的”、“浇的”可以指主语“阿姨”、“小明”、“老李”，也可以指宾语“菜”、“书”、“花”，但一般不能指状语中心语“市场”、“教室”、“学校”。所以“主–动–宾”结构式认知上的“完型”，在认知上要优于“状–中”结构。
“主语”和“宾语”同样都是显著度更高的句法成分，“主–动–宾”结构是“完形”，而“一点”之所以会由主语移动到宾语，“主–动”结构要转变成“动–宾”结构，是因为“一点都X不了”虽然是个主谓结构，但是往往作谓语形成主谓谓语句，形成“主–主–动”格式，类似：
a. (这菜)我一点儿都吃不了
b. (他这脾气)我一点儿都受不了
c. 这人一点儿都好不了
而移位之后“X不了一点”作谓语，形成的就是认知上更好的“主–动–宾”格式。因此，下例中的“一点都X不了”原本与主语构成的“主–主–动”格式，经过认知加工后发生移位，进而产生“X不了一点”和主语搭配形成的“主–动–宾”认知优选格式。
a1. (这菜)我一点儿都吃不了 a2. 我吃不了一点儿
b1. (他这脾气)我一点儿都受不了 b2. 我受不了一点儿
c1. 这人一点儿都好不了 c2. 你好不了一点儿
3. “X不了一点”构式演变的修辞动因
温锁林、胡敏(2016)认为，一个新构式的诞生总是出于特殊的语用需要和修辞目的而临时创造的[13]。语用需要带来了特殊的表达诉求，而修辞则给这种特殊的诉求穿上奇异的外装(独特的语法形式)，新构式正是在语用和修辞的双重因素联合作用下被“临时”创造出来的。当不可直接推导且带有特定语法意义的修辞构式进入大众的各类语境中，并在使用过程中不断复制传播，构式自身的地位就建立起来了。
而“X不了一点”这类构式得以建构并克隆使用的原因包括模因的复制传播、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以及语言特区和语境吸收等。
(一) 模因的复制传播
“X不了一点”这一构式产生的起因是《鹅鸭杀》游戏中，游戏主播暖阳回怼郭家毅的一句话，后在媒体社交平台上大规模使用。何自然(2014)认为，模因(meme)是基于基因(gene)一词仿造而来，是从一个宿主的大脑传到另一个宿主的大脑来复制传播的[14]。语言模因是携带模因宿主意图、借助语言结构以重复或类推的方式反复不断传播的信息表征。由于说话人的心理意图影响和交流时的语境条件限制，语言模因在交际双方或多方互动共鸣时得以复制、传播，最终形成了“X不了一点”这一流行构式。
语言模因的复制、传播过程包括同化、记忆、表达和传输四个环节。对于修辞构式“X不了一点”而言，先由《鹅鸭杀》游戏中，主播暖阳回复对方疑问，“你好不了一点”，这一非常规的表述引起了广大网友的注意，继而仿制出各类语境下的“X不了一点”。“X不了一点”这一结构新颖简洁，以特殊的表达形式和意义内涵扎根在广大受众的意识系统之中，在信息传递使用的过程中，人们也可以自主进行记忆和加工。至此，模因“X不了一点”就实现了同化与记忆两环节。在互联网等社会化工具的带动下，“X不了一点”构式得到进一步的传播发展，被“X不了一点”结构感染的人们开始大量仿拟“好不了一点”，并对构式进行了重新组合与推广。一时间，“写不了一点”、“难过不了一点”、“看不到一点”等多种“X不了一点”的模因变体相继产出，“X不了一点”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构式家族。最后，模因在“X不了一点”上完成了后两个阶段——表达和传播[15]。
(二) 语言的经济性原则
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强调语言交际的效率，也就是用最少的语言传递尽可能多的信息，使得人们的交际更为经济省力。“X不了一点”构式正是在这一机制作用下的产物。
首先，修辞构式“X不了一点”的结构形式较为新颖简洁，但却承载了相对丰富的构式义。该构式由“X不了”、“一点”两个构式成分组合而成，整体语义的表达具有抽象概括性。其次，人们在对话活动中能够按照理解与语言的要求，以“X不了一点”为基本框架，通过转换框架内的构式成分，产生新的构式以备交流之需要，从而节约出更多的话语资源。同时，“X不了一点”构式家族的形成也与当今社会较快的生活节奏相适应，符合人的认知特征——记忆力、专注力有限，可以使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效率得到一定程度的提高。
传统：“我一点苦都吃不了”→新兴：“吃苦不了一点”。
传统：“这件事一点希望都没有”→新兴：“希望不了一点”。
通过语料对比，可以看出“X不了一点”比传统表达“一点X不了”更符合经济性原则，“X不了一点”通过形式简化与语义浓缩，实现交际效率最大化。
(三) 语言特区和语境吸收
徐杰、覃业位(2015)提出“语言特区”概念，将“语言特区”分为诗歌文体、标题口号以及网络平台三种特区类型，并认为语言特区可以有条件地突破常规语言规则的约束[16]。“X不了一点”构式则属于语言特区中的网络平台类型，其自身具备打破传统语言规则的潜能。
在日常会话交流中，交际对象通常具有自身的创新求异心理。尤其是媒体语用快速发展，虚拟交流与日俱增，人们总是会挑选更为新颖活力的表达替代原有陈旧传统的语词。再加上自身的从众心理，进一步促进了新兴构式的传播发展。创新求异心理促成了“X不了一点”这一构式的产生和传播，其创新形式和衍生意义符合当前人们追求流行用语的交际需要，满足了人们的语用心理和需求，更能适应线上相对受限的交际环境。
随着时间的推移，“X不了一点”这一构式不仅在网络上广为流传，还被带入到日常口语交际中，成为人们日常对话中常用的语言形式。因此，日常对话和口语中对“X不了一点”构式的使用，使该构式不断地在新的场合和语境中得到重建，获得新的语义内涵。
4. 结语
结合构式语法理论和相关语料，对新出现的程度表达义构式“X不了一点”进行探析，研究得出此构式由语法构式向修辞构式的转变过程，分析其发展演变包括内在联系紧密的“X不了”结构、类推糅合的生成机制、“移位”背后的认知优选等变化，总结概括出“X不了一点”构式的演变是在模因复制传播和经济性原则等内部因素，以及语言特区和语境吸收等外部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