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带“Se”动词结构最显著的句法特征在于代词“Se”和相关动词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范畴或以词缀的形式共同出现。这一特性在疑问句、感叹句以及无人称句中均得以保持。从类型学角度看,法语中的代词“Se”主要表现为独立的语法范畴,而在语西班牙语中则存在部分“Se”代词与动词发生形态融合的现象。尽管存在这种形式差异,两种语言在语义表达层面具有高度相似性。英语中动结构作为一种较为特殊的句法现象,其语义表征介于主动和被动语态之间。从逻辑层面考量,若将中动结构作为独立研究对象,就要明确区分英语中动结构与典型主动结构、被动结构在句法表征上的差异。本研究首先将在生成语法框架下展开以下工作:首先系统阐释带“Se”动词结构和附着词的句法属性;其次选取法语和西班牙语为个案,进行跨语言的中动结构的推演分析;进而结合逻辑式层面附着词的生成机制,对英语中动结构进行实证分析和验证;最后对“Se”类空范畴作为隐性附着词插入操作的可行性进行批判性反思。
2. 先前的分析
2.1. 生成语法理论概述
生成语法(generative grammar)也称转换生成语法,是由美国语言学家Noam Chomsky于20世纪50年代创立的重要语言学理论。从本质而言,生成语法是一套形式化规则系统,旨在描述人类语言中词汇、短语、小句和句子的生成机制[1]。Chomsky强调语言学研究的核心对象应该是人类内在的语言能力,而非外显的语言行为。Chomsky进一步提出语言习得先天假说(innateness hypothesis),认为人类先天具备语言习得装置(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 LAD)。因其具有普遍性,所以LAD的理论化表征为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 UG)。生成语法的研究目标,正是通过对普遍语法初始状态的探索,揭示人类语言能力的本质。本研究主要参考罗曼语族中的带“Se”动词结构,并借生成语法中空范畴(empty category)的概念来证明英语中动结构在逻辑式(LF)层面存在“Se”类空范畴隐性嵌入的现象。空范畴是一种解释句法结构缺失的假说,即LF复制假说(LF-copying hypothesis)。这是指句法中的共标引(coindexation)会导致一种特殊的复制操作,从而为代词(pronoun)或照应语(anaphor)提供指称(reference) [2]。但这一复制操作是在拼读(SPELLOUT)之后、隐性地发生于逻辑式(LF)层面的。LF复制假说为英语中动结构的再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基础。
2.2. “Se”与“se + V”结构
从词源角度考察,“Se”的语义和句法功能主要来源于以下三种演变路径:1) 源自古语ge,由拉丁语人称代词illi, dat, de ille, -a, -ud.演变而来,用作非重读人称代词le或les的变体,在句中充当宾语;2) 源自拉丁语se,是拉丁语代词sui的宾格,用作自复被动句或无人称句的标志;3)也是源自拉丁语se,但用作第三人称单数或复数、阴性或阳性的与格和宾格形式,且可以直接与动词连接使用[3]。本研究聚焦第三种用法,即“se + V”结构在法语和西班牙语中的句法表现,并基于生成语法理论分析其深层结构特征。
代动词(亦称代词式动词),是由表示自反或相互意义的自反代词(如se)与动词一同构成的特殊动词形式,常见于罗曼语系(如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西班牙语言学家María Moliner对该类动词下的定义为“verbo pronominal, verbo que se construye con un pronombre reflexivo (自反动词,即与自反代词结合使用的动词)”[4]。然而,此类动词的语义很多时候并不限于自复意义或相互意义,还可能涵盖非自反用法。因此,我国西班牙语工作者将其译称“人称代词补语动词(personal pronoun complement verbs)”。但这个译名,因术语晦涩,近些年西班牙语词典改为“verbo pronominal”。在法语学界亦采用类似术语“verbe pronominal”,体现了两门语言在该语法现象上的共识。
在现代法语中,“se + V”结构一般称为代动词,而在现代西班牙语中,则称为连代动词。但两者都有一个共同点,即“Se”的形式必须要和动词相应的主语的阴阳性和单复数相一致。“se + V”结构中的“Se”通常以显性的形式在附着词的位置上作论元,而“Se”的变位形式在西班牙语和法语中存在形态上的差异,变位方式见表1和表2。
Table 1. Pronoun Se conjunction table (French)
表1. 代词Se变位表(法语)
人称 |
单数 |
Se |
复数 |
Se |
第一人称 |
je |
me |
nous |
nous |
第二人称 |
tu |
te |
vous |
vous |
第三人称 |
il/elle |
se |
ils/elles |
se |
Table 2. Pronoun Se conjunction table (Spanish)
表2. 代词Se变位表(西班牙语)
人称 |
单数 |
Se |
复数 |
Se |
第一人称 |
yo |
me |
nosotros/nosotras |
nos |
第二人称 |
té |
te |
vosotros/vosotroas |
os |
第三人称 |
él/ella/usted |
se |
ellos/ellas/ustededs |
se |
2.3. 附着词与“Se”类空范畴的关系
在英语形态学及音系学研究中,附着词(Clitic)是指一类在句法结构上依附于邻近词项(其“宿主”)且无法独立存在的语言单位。附着词的“音系依附性”使其在语音实现上表现为弱读形式,通常与宿主词形成紧密的音系连接。附着词通常是助动词、限定词、小品词和代词等功能元素的弱形式。在罗曼语(如西班牙语、法语)的句法研究中,附着词在代动词的结构中具有重要作用。除了用来替换与动词指代相同主语的(非)直接宾语外,附着词也是罗曼语中广泛使用的专有代词动词词汇条目的重要组成部分[5]。附着词衍生的核心问题之一是它们与动词论元的关系[6]。对于英语中动结构,“Se”类空范畴充当附着词的情况可能改变其动词的论元配置,这一现象需要轻动词(vP)理论、句法移位或嵌入予以解释。
3. 带“Se”动词结构与英语中动结构的跨语言对比分析
3.1. 西班牙语和法语的带“Se”动词结构
在现代法语中,代动词有四种用法。法语中,代动词可表示自反、相互、被动、绝对四种不同的意义。代动词中的自反代词可以是动词的直接宾语、间接宾语,还可以作为不可缺少的固有成分[7]。与现代法语不同,在现代西班牙语中,连代动词有三类。一类由及物动词加“Se”构成,表示自复或相反意义;第二类由V + se (third person)构成,表示自复被动和无人称意义;Moliner提出,第三类介于第一类和第二类之间,表示自发形式的句子结构(construcción de forma espontánea) [4]。第三类既不表示及物意义,也不表示不及物意义,处于“中间”的过渡状态[8]。
在一个主动式句子中,主语是动作的施动者(agent);在被动式中,主语是动作的接收者(patient)。但代动词结构呈现特殊的语义功能,即一个句子的主语即是施动者,也是接收者。如下例(1)所示[7] [9]:
1) a) Cette robe se lave facilement.
b) Yo me levanto a las siete.
在(1a)和(1b)中,cette robe (这条裙子)虽作主语,但裙子无法自主完成清洗动作;yo (我)虽也作主语,但主体也无法自行完成“使起床”动作——这表明代动词结构创造了一种介于施事与受事之间的中间语义角色。法语和西班牙语均通过代动词结构表达这种中间语义角色,但存在以下差异:法语代动词必须保持动词与代词的紧密连接(如“se laver”);西班牙语代动词允许代词与动词分离使用(如“Me levanto”与“Levantarme”的交替使用),其具体形式取决于句法环境。这种结构差异反映了两种语言在形态句法参数上的不同选择,值得在生成语法框架下进一步探究。
在西班牙语句法体系中,但连代动词与情态动词(如tenir que)联用时,代词“Se”也可以作为词缀直接黏着在动词后,表现为“V-se”。以表达“必须”的情态结构为例[9]:
2) a) We must get up at seven.
b) (Nosotros) Nos tenemos que levantar a las siete.
c) (Nosotros) Tenemos que levantarnos a las siete.
由于西班牙语偏好无人称表达,主语nosotros在(2b)和(2c)中均被省略,这符合西班牙语的语用习惯。在(2c)中,“Se”的第一人称复数形式“nos”直接作为词缀黏着在动词原型“levantar”之后,形成“levantarnos”结构,这种变体与(2b)的分离形式具有同等语法合法性。“se + V”结构既不完全等同于主动态也不完全等同于被动态,其语义关系需要通过语境进行推断。仅依靠英语或中文的语法框架难以准确解析其底层结构,这凸显了形式标记的重要性。从跨语言视角观察,法语和西班牙语中的“Se”可被视为这类结构的显性形式标记(overt morphological marker)。通过分析“Se”与动词的句法关系,可以为理解这类特殊结构提供形式化依据。为初步解释(1)中法语和西班牙语中代词“se”的语法功能,将“se”暂且比作英语的“self”,但这种类比仅限于语音式(phonological form, PF)层面,而非逻辑式(logic form, LF)层面。换言之,在PF层面,“Se”表现为显性的形态标记;在LF层面,“Se”或涉及更复杂的句法操作。
通过树形图分析可以明确,代词“Se”在句法结构中存在以下位置限制:在中动语态结构中,主语不具备施事性(agentivity),因此不能将代词“Se”置于DP2的位置上。而且,对于“Yo me llamo Ana”这类结构[9],如果把“Se”置于DP2的位置,那么“Ana”就失去了直接宾语的位置——排除DP2位置(见图1);也不可以置于SpecV’上,因为SpecV’不是论元位置,而且SpecV’要像DP1指派题元角色(θ-role)——排除SpecV’位置(见图2)。综上所述,“Se”既不可以置于DP2的位置,也不可以置于SpecV’的位置。为解决这一句法难题,论元说提出代动词实际上是一种及物动词,而自反代词“Se”在句中充当动词的内部论元,用Clitic来表示[7]。简单点来说附着词由与DP2处于姐妹节点关系的V生成。
Figure 1. Hypothesis of Se’s location I
图1. Se位置的假设Ⅰ
Figure 2. Hypothesis of Se’s location II
图2. Se位置的假设ⅠI
徐晓琼梳理了三种具有代表性的代词动词分析流派:论证理论、词缀理论和功能结构理论[7]。其中,词缀理论认为代理动词中的反身代词并不充当句子中的论元,而只是抑制动词论元的形态素。对于(2c),不难发现代词元素“-nos”作为后缀位于动词“levantar”中,这个现象表面上支持词缀理论,但这并不否认论证理论是错误的:前者更注重形态表征,而后者更注重句法关系。在本文中,句法结构才是主要研究焦点。根据树形图分析显示,即使不拆分“levantarse”,其在结构中仍保持论元属性(由图3所示)。
Figure 3. Tree diagram of (1c)
图3. 例(1c)树形图
3.2. 英语中动结构中“Se”类空范畴的分析
为实现句法的普遍性,借鉴法语和西班牙语的带“Se”动词结构,本研究推断英语在代词动词方面或存在隐性的附着词插入。英语中也存在既非主动亦非被动的表达方式,以例句(3)为例[10]:
3) Chinese silk sells fast on the international market.
原型动词“sell”本是一个二元及物动词,意为“售卖”。但在例句(3)中,“sell”降格为一个不及物动词,且其语义有一定程度上的改变——“卖得……;卖得出去”。然而,此例句并不表达“在国际市场上,中国绸缎售卖……快”的语义,因为中国绸缎在一个动作关系中不具备承担动作的能动性,所以不能作为施动者;也不能表达“……中国绸缎被卖得快”的语义,因为在结构上并不具备被动句的特点。上文提到中动结构的定义是介于主动和被动之间的句法结构。这可证明例句(3)的句法结构是中动结构,接下来的树状图分析和特征核查将继续以此句为例进行分析。很显然,英语并不具备显性的带“Se”动词结构,与西班牙语和法语存在参数化差异。
英语缺乏罗曼语的显性附着词“Se”,本研究推测其可能通过隐性的句法操作实现相似功能。原本作为一个及物动词的“sell”,或许出于某种目的,亦或由于某种底层逻辑而变成了不及物动词。Carnie 阐述了Chomsky的倒Y模型(见图4),用参数来解释不同语言的普遍语义[2]。在倒Y模型中,有两种主要的移动:一种是在拼读(SPELLOUT)之前发生的移动,称为显性移动(overt movement);另一种是在拼读之后发生的移动,称为隐性移动(covert movement)。隐性移动发生在进入PF之后,因此它不能通过声音表征来感知,而是通过意义表征来感知。
在倒Y模型的框架下,深入分析例句(3)。首先在D-Structure层面(见图5),如果没有附着词的存在,那论元V的位置只能放置动词“sells”,且没有与其互为成份统治关系的DP。换言之,“sells”在这里作不及物动词,而且其具有的赋格的职责并没有得到履行,且违反了动词“sell”的题元栅(theta grid)。以上出现的三个问题使图5不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和说服力。
Figure 4. Inverted Y model
图4. 倒Y模型
Figure 5. Hypothesis of Sell’s location I
图5. Sell位置的假设Ⅰ
然而,“Se”类空范畴隐性嵌入附着词的论元可以解决以上三个方面的问题。根据图6,首先,附着词与动词论元相互成份统治,即动词“sell”并不是不及物的;其次,动词“sell”赋予题元角色的职责在附着词上得到了履行;最后,此动词短语结构并没有违反动词sell的题元栅。
Figure 6. Hypothesis of Sell’s location II
图6. Sell位置的假设ⅠI
值得注意的是,英语在PF层面不具有带“Se”结构的形态表征形式。因此,即使经以上分析,不能冒然断定英语中动结构就可以在D-Structure层面用这样的树状图来表达。为解释此现象,附着词或许可以通过参数设置出现在LF层面,以实现相似语义。根据倒Y模型,在SPELLOUT之后的LF层面插入一个附着词(见表3),这样既保证了英语中动结构树状图的解释力,也保证了生成语法的普适性。
Table 3. Parameter settings for “Se” of English, French, and Spanish
表3. 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Se”的参数设置
倒Y模型 |
英语 |
法语 |
西班牙语 |
D-Structure |
Chinese silk sells fast. |
Cette robe se lave facilement. |
Yo me levanto a las siete. |
SPELLOUT |
Chinese silk sells fast. |
Cette robe se lave facilement. |
Yo me levanto a las siete. |
LF |
Chinese silk se sells fast. |
Cette robe se lave facilement. |
Yo me levanto a las siete. |
从该表得知,英语在表达“非主动–非被动”的语义呈现出独特的参数设置:英语中动结构在D-Structure和SPELLOUT层面似乎比法语和西班牙语更经济。然而,正因缺乏显性形态标记(如代词“Se”),导致语义解读更依赖语境。这一现象印证了语言经济型和解读复杂性的权衡原则。
然而,针对解读复杂性,英语具备限定性表达歧义的消解机制,以“She washes the hands”为例,其存在三种解读可能:自反意义(洗自己的手)、及物意义(洗他人的手)和中动意义(手的可洗性)。英语采用显性消歧手段,具体句法操作分别如下:使用所有格形容词“her”代替限定词“the”;扩展“hands”后的补语。在这两种情况下,可以书写为“She washes her hands”,或者“She washes the hands of her father’s”。
4. “Se”类空范畴作隐性附着词的可行性探讨
一方面,生成语法的倒Y模型为跨语言句法学分析提供了框架。根据图4和图7,句子从D-Structure到PF和LF之间会产生移位移位(Move)和插入(insertion)。从宏观生成语法的角度看,本文提到的附着词(Clitic)插入符合该模型的运行机制。嵌入(insertion)可以发生在SPELLOUT到LF之间。因此此举并不违背生成语法的规则,而且能够解释英语中动结构和特征核查。
Figure 7. Move and insertion
图7. 移位和嵌入
另一方面,从语义上来看,句法实体和语义关系共同构成句法的基础。基础语义内容是由X-bar结构系统和移动共同组成的,那么普遍语义也应该在每个语言中发挥相同的作用[2]。回看2.3.节的英法西三语表达方式的推演过程,本研究发现法语和西班牙语中的“Se”为显性形态标记贯穿D-Structure、SPELLOUT和LF三个过程。这是因为法语和西班牙语的代动词结构是显性的(overt)。根据LF复制假说,英语的“Se”虽然在D-Structure和SPELLOUT阶段处于缺失状态,但会在LF层面通过复制得到隐性补偿。若要达到普遍语义的目的,英语在LF层面需要嵌入某种类似于法语和西班牙语带“Se”结构的成份,即在附着词论元上嵌入隐性(covert)的“Se”类空范畴。
5. 结语
带“Se”动词结构在罗曼语系(如法语、西班牙语)中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尽管英语在语音式(PF)层面缺乏显性的带“Se”结构,但这并不意味着在逻辑式(LF)层面的结构性缺失。英语中动结构作为语言学研究重要课题之一,其理论阐释可受益于对罗曼语带“Se”结构的比较分析。在法语和西班牙语中,代词“Se”处在附着词(Clitic)的句法位置,为自反意义的表达提供形式化的解释框架。通过参数化类比,英语中可能在LF层面存在类似的隐性“Se”类空范畴嵌入操作。这一假说能够合理解释中动结构中动词题元栅的变化和特征核查的特殊表现。英语隐性“Se”类空范畴嵌入假说为英语中动结构提供形式化的解释工具,能弥补其表层形式与深层语义的对应缺口。此假说也通过建立“显性/隐性”的参数,推动普遍语法在语义和句法接口层面的研究发展。